竇一桶,我如此狼狽不堪得站在你面前,在酒店的大廳里。我怕我認不出你,我怕你認不出我。十四年,漫長的可以把我們小時候完完整整得重新播放一遍??晌矣衷趺纯赡苷J不出你呢?洋甘菊的味道飄來的時候,我的眼淚就刷的流下來了。
你從背后,將我攬入懷中。緊緊抱住,像小時候那次小姨講故事那樣,說,“不怕,有哥呢?”
竇一桶,我真的認真努力過了。我喜歡一個和你一樣眼睛的男孩子,可我還是無法靠近他。我還沒有辦法移開藏在中間的你。
竇一桶,我想你了。真的很想很想。
你把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淚水順著我的脖子滑落,“我知道,都知道。”
我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我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睡覺了。
模模糊糊的,好多人在我大腦里爭吵,英語,荷蘭語,漢語,日語,廣播新聞,教授講課,街角的無所事事的混混,會場報告,篝火舞蹈,穿藏族服飾的女孩子們,五彩的經(jīng)幡,轉(zhuǎn)動的經(jīng)筒,從天上飄下來的女子,牽在一起的手在城堡下奔跑。。。。。。他們都朝我撲來,我感覺身體膨脹又收縮膨脹又收縮。嗡,嗡,我快要爆漿了。我拼命掙扎想要起來,什么鈍刀在切我的舌頭,特別害怕,沒了舌頭我怎么說話呢。我被牢牢吸在了什么上。剛掙扎著起來一點點,又被吸了回去。突然一個白色的軟梯從天而降,我緊緊抓住,死命拽住。
我的眼睛睜開了,看到了,鯤表哥的臉?我在哪里呢?手里攥的是一只手。
我想不起來時間,想不起來什么年什么月什么日,也想不起來我在哪里了。記憶裂開了。我掉在裂縫里,四周全是白的,空的。
我閉上眼睛,看著那張臉,藍色的眼睛,溫柔的目光。漸漸的,記憶終于被縫合上了。我站在酒店大廳里,你終于來了。我把那只手攥得更緊了。
“如果我沒有這么粗心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孤苦伶仃,錢被偷了,心也被偷了,你會不會還是不肯來見我?我生氣你。特別特別恨你?!蔽抑兰词惯@樣,鯤表哥你也不會來見我。他來見,肯定是有什么其它的原因。我不知道那個原因是什么,但我隱隱覺得那個原因揭曉的時候我就要和你分開了。所以,我寧愿一直不知道。我甚至不給你有機會去提及。
一只手掌在我側(cè)臉上撫摸著,拇指在我得臉上輕輕滑過。我才發(fā)覺淚水跑出來了。你果然什么都沒有說。你果然不是因為這個才來見我。
我聞到了你得氣息。我嘴唇碰到了什么,軟軟的,輕輕的。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那個吻的感覺,豆沙湯圓?驢打滾?奶油蛋糕?棉花糖?紫色無花果?等它真的出現(xiàn)了,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巧克力圣代,還有巧克力淡淡的天然的苦澀。原來你已吻我無數(shù)遍。這么想著,我突然覺得臉好燙。
我睜開了眼睛,仍然蜷縮在那里。你看著我,好像隨時可以把我吸進眼睛里。一只手在我的脖子后方輕輕摩挲著。
你的眼睛明明是凸起來的,可為什么我感覺要被它旋轉(zhuǎn)著瘋狂著吸進去。我辨別的清凹臉正臉,我讓奈克方塊時而調(diào)皮的翹起來,時而靜靜的蹲下;我讓舞女時而向左跳時而向右跳??晌乙廊粺o法擺脫你眼中的那個漩渦。
我看著你,恍恍惚惚。窗子半開著,風(fēng)悄悄溜了進來,白色的蕾絲窗簾蹭了蹭我又退去。你眼睛瞥向床頭柜上的表,“喏,一覺睡到了半夜?!辈恢獮槭裁矗愕穆曇艉孟駨倪h處傳來,越來越模糊。
我知道我可以像水母一樣,沿著兩只胳膊無限延伸,直至無邊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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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窗簾輕輕的蹭來,我依然會顫抖不已。你捧著我的臉,在我耳邊哽咽著說,“我愛你?!蔽叶⒅愕难劬?,我也愛你。
你吻了我,好像要把我吞沒。把我摟在懷里,叫我枕著你的一只胳膊。“疼嗎?”我扳著你的另一只胳膊輕輕咬了一下,眼睛里淺淺的淚水,“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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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阿姆斯特丹的那一天恰好是Gay Pride。
街上人流攢動,自行車像歡快得音符,跳躍在鐵軌交織的線譜上。有很多中國來的旅游團。他們戴著粉色的帽子,還有黑色的自拍桿。有一個老太太微微馱著背,穿了一件掐絲鳳紋的酒紅色半身旗袍,在半空里比劃著什么,有板有眼,湊上來的幾個腦袋逗得哈哈大笑。姥姥也有那樣一件酒紅色衣服。姥姥的是褲裝,姥姥很少穿裙子。
我知道姥姥準(zhǔn)會問我Gay Pride是什么勞什子節(jié)慶,我準(zhǔn)備好了一長串的名字來解釋給她聽。我打算說,譬如春節(jié)闔家團員,譬如清明傳承祭祖,譬如端午驅(qū)蟲避災(zāi),譬如國慶七日同歡,譬如七夕牛郎牛郎,譬如七夕織女織女。沒想到后來姥姥一拍大腿,跑啥荷蘭過那勞什子節(jié)日。咱老家村子深處有一個裁縫鋪,裁縫鋪里有兩個裁縫。一個是女的,另一個還是女的。后來還白白撿了一個兒子。白撿了兒子也都沒有擺滿月酒唱大戲。末了,她又想起了什么,叮囑我說,別在你徐叔叔那里瞎提。
你買了兩塊巧克力罌粟籽蛋糕。姥姥知道了,又要大驚小怪啦。誤解那么大,姥爺用它做藥也沒有用。罌粟果里的籽和它的白色血液二者只能取其一,那是罌粟的每一個孩子都要面臨的最后一道考驗。罌粟籽等到果實完全成熟曬干后就會輕輕滑出來,而那個和鴉片聯(lián)系在一起的白色乳汁則是人們趁著它還未成熟時就將其皮膚割破獲取的血液。血流干后,罌粟果就死了。罌粟那未出世的孩子們就夭折了。
罪,來自于哪里?
既是罌粟的孩子的考驗,也是我們每一個人類的孩子,終其一生的考驗。是選擇欲望的誘惑,還是藥的最終救贖?答案早已在各自的目光所及里。
那瓊漿玉液讓我們憂心忡忡,于是拔掉罌粟花,以為剝奪了罌粟果的生長的權(quán)利,便不再煎熬。世間的罌粟果哪里就這一種?
有一個小樂團當(dāng)街演奏,激動的音樂沿著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zhèn)鬟f到人們的心房,攛掇著血液一起沸騰。好多人便放下腳步,跟著音樂一起不由自主得擺動。相愛得人們擁吻在一起。
那些游客,他們本來是旋在一起的,像一團移動的黃沙。自拍桿一伸開,沙子便漫街飛舞;自拍桿一收,又聚集成了一個小丘堡。此刻,他們卻像一枚枚定海神針,插在那里,把所有音樂阻擋在外。他們,只用眼神彼此交流。那些目光交遞里應(yīng)該有一絲失落吧?沒有他們期盼中的粉色短裙,沒有他們期盼中的大紅唇和長長的假睫毛,甚至都沒有大波浪卷的金毛。同性戀,看起來好像同他們自己并無兩樣。倒是他們自己帶了雜耍的粉帽子,看戲的倒成了唱戲的了。
我想起了那個草坪,燈光昏暗,大家圍著摔開的西瓜,空氣燥熱,一些微醉得臉龐,幾句放蕩的玩笑,還有追逐中牽在一起得手。那是畢業(yè)典禮前的晚上,那時候,大家覺得好多冰封在心里的話再不解凍就永遠化不開了。我們在玩一個古老的游戲,丟手絹。大家不知道從那里找來的手絹,也許是某個女生的發(fā)帶。
丟,丟,丟手絹,
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訴他,
快點快點捉住他,
快點快點捉住他。
有人打趣道,不知道是‘他她’,‘他他’,還是‘她她’。大家又一番鬧哄哄。我看著那人跑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怎么跑都沒有人站起來追,怎么跑都沒有人站起來追,大家還是拍著手唱呀笑呀,我也跟著拍著手唱呀笑呀??墒沁€是沒有人追。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的手絹,一直靜靜的躺在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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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拉了拉你的衣角,你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像這樣,上一次握住我是什么時候呢?昨天很近又很遠。
我們就這樣站著,面對著樂團,鼓手沖我們微笑。
我說,“要是他倆一直在荷蘭生活就好啦!”
你沒有說話。棕褐色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了,又趴下來。
過了好久,我的肚子轱轆轱轆叫。
你笑著說,“您——這是又餓啦?”你說‘您’的時候有點兒戲謔。鯤表哥你離開BJ好多年,可BJ味兒反而越來越濃,濃得有點兒古老,濃稠得像剛從紫禁城里爬出來。
你帶我來到一個很大的白色穹頂下,像超級版的蔬菜大棚。在奶奶的老家,有很多那樣的透明大棚,冬天里,里邊暖烘烘的,紅的綠的黃的紫的一片生機勃勃。西紅柿黃瓜南瓜茄子,他們仿佛生活在另一個溫暖的世界里,無憂無慮。
那是一個很大的集市,門口是一個賣鯡魚的。一條小小的鯡魚,銀灰兩半的身體像夏日的昆明湖,在陽光的施與舍里半是波光粼粼半是如玉沉沉。像那些訓(xùn)練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跳水運動員,它只需身子稍稍傾斜,便輕盈的滑進了一個溫暖的嘴巴里,沒有一個多余的水花。在它更小的時候,每當(dāng)大西洋的暖流襲來,它的媽媽一定會敦促他快去訓(xùn)練。它有點不情不愿,它更喜歡呆在珊瑚叢里跳芭蕾,從一個孔游入又從另一個孔游出。媽媽總會說,快去練吧,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的。也算,最終派上了用場吧。
一些中國來得游客推搡著觀望著,猶豫著要不要來一條。有人說看著瘆人得慌,有人說團費里都包括了不嘗一嘗就虧了。他們坐船而來,從希臘出發(fā),歐洲十日游。我遠遠的看著他們,鮮艷的口紅,鼓鼓囊囊的包,花花綠綠的紗裙擺下露著黑色的緊身打底褲,還有的黑色的自拍桿,斜插在包里或者捏在手里。
我接過你遞過來的一條小鯡魚,咸咸得,海水的味道。不是很喜歡,但也不討厭。還好討厭沒有露出來。我總怕討厭你們喜歡的東西,像小時候那樣。
他們中有幾個人湊上來想要和我攀談,在異國他鄉(xiāng)遇到一個黑頭發(fā)黃皮膚的同胞總叫他們高興。我總是假裝聽不懂他們講話,他們在說我們的母語。他們便要當(dāng)我是日本人,因為我總讓自己看起來特別得彬彬有禮,因為我總讓自己妝容特別精致。我不置可否,沒有點頭沒有搖頭,僅僅微笑而已。我不置可否,是因為姥姥要知道我讓自己當(dāng)作日本人,肯定氣的半死??晌伊岘嚨貌恢每煞瘛T诔扇说脑~典里混跡這么多年,我難道還一點本領(lǐng)都沒有學(xué)到嗎?我只需要為自己說出的話負責(zé),甚至還可以抵賴。我可以肆無忌憚的暢想,我可以笑容滿面的念罵,只要我那一肚子的“壞”墨水沒有被口無遮攔的倒出來。
在古代,警察為了讓一個嫌疑犯開口說話也許會動用最嚴(yán)酷的刑罰。例如坐木樁,我們在莫斯科的時候,在那個人體酷刑歷史博物館里看到的那個,你說。一根細木頭從犯人的屁股眼里插進去,然后立起來,犯人靠著自身的重力下沉。因為是自身的重力,所以不會立刻穿腸破肚,死去往往要經(jīng)歷好幾天。再后來為了拉長這個時間,細木頭還被磨成了圓木頭。我想起了那跟木頭,哇的一整條鯡魚從嘴里滑了出來,連同飛機上的早午餐洶涌而出。那幾個游客便嘩得散去,打消了嘗試的念頭。
你說,其實如果不喜歡我可以不用和他們攀談??赡悴贿€一樣,費盡心機很熱情的同他們講述這些古歐洲酷刑??伤麄儚膩聿粶惿先桍H表哥你,盡管你操著一口濃郁的BJ腔,盡管你打小就在BJ長大。盡管你很熱情的同他們講述古代酷刑,包括中國的。
誰發(fā)明了它們呢?肯定是人吧,必然是人類之子吧,一定是經(jīng)過母體分娩從陰暗潮濕的長廊里滑出來的人類最純正的胎體吧?那時候還沒有試管嬰兒,那時候還沒有基因改編,那時候還沒有七七八八的科學(xué)怪物。語言再狡猾也沒有借口歸罪于不存在的物體。
竇一桶我為什么又生氣了呢?磊舅舅以為你全部都告訴我了。他在視頻說匹配成功,要做準(zhǔn)備開始各項檢查了。等徐叔叔拽了他一下,他才發(fā)現(xiàn)我詫異的眼睛,他才明白你什么都沒有告訴我??墒牵胰铝似饋?,磊舅舅,徐叔叔,距離鯤表哥上次捐贈完才2個月不到。他是鯤表哥啊!
有一種酷刑叫千斤鐵鞋,看得時候覺得好玩。那一雙千斤重的鐵鞋,兵不血刃,我時常覺得自己穿上了它,無法動彈。我不能口無遮攔的說喜歡,不能口無遮攔的說不喜歡。我知道那些刑罰,警察同樣也用在讓嫌疑犯閉口咒罵的時候。也同樣用在不是警察和犯人之間。語言的下面往往是對權(quán)威的崇拜與挑戰(zhàn)。
要是小時候,鵬表弟肯定會問,“權(quán)威是什么,能吃嗎?”
姥爺垂到眼角的白眉毛肯定會一抖一抖,煞有介事的嚇唬他,“像你上次吃燈泡那樣,吃進去就吐不出來了!”
他已經(jīng)學(xué)了一年醫(yī)科了。雖然他不喜歡醫(yī)生,不喜歡穿白大褂。
他告訴我,一個人從一出生牙齒的數(shù)目就固定好了。不會變多也不會變少。一套乳牙,一套恒牙。乳牙掉了,恒牙就長出來了。所以嬰兒的臉上密密麻麻藏滿了牙齒。竇一桶,你害怕不?一張全部鑲滿牙齒的臉。反正我是被嚇得臉都白了。
我才知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你說,小時候徐叔叔的書里到處都是。怕我害怕,所以都放在我夠不著的地方了。
竇一桶,一個人有兩套牙齒,一套乳牙,用來偷嘗初戀的酸甜;一套恒牙,用來品味婚姻的苦辣。而你,就是我那顆拔不掉的乳牙。它留在那里,很疼很疼。
我想要全部的母愛,更想要你牽起我的手。一丁點兒媽媽把你當(dāng)兒子的暗示都讓我神經(jīng)緊張,可最大的暗示就在我對你的眷戀里生根發(fā)芽。直到我把自己弄到了精神分裂的初兆。我最近讀藥物學(xué)才知道,原來尿床,是Chlorpromazine的后遺癥。
竇一桶,我,又想你了。很想很想。
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我為什么還是這么想。
橘幸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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