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舅舅出發(fā)得時候,姥姥正要脫了外褲爬上堂哥家的炕。奶奶在炕上喊:“老嫂子,你坑立馬擦些。”
“我(er)怕你隔應(yīng)咯。把你狗皮褥子弄臟嘍。我(er)走了,明兒個受罪的可是我(er)哥。”姥姥邊說邊把褲子疊好,放到炕邊的靠背椅上。
“她這答,多少年不見,這這嘴喔,還不饒人,不饒人?!蹦棠探议_褥子給姥姥蓋上腿,“都把(ma)我(er)莎莎(sa sa)教壞(ha)嘍?!?p> “咋可是我(si er)把你莎莎(sa sa)教壞(ha)了。你莎莎(sa sa)跟了誰(sei)。還不似跟了你。”
奶奶勸鵬表弟也脫了鞋子去被窩里暖暖。鵬表弟就靠著炕沿坐了。
堂哥坐在小板凳上,給小鐵皮爐子加了兩塊煤。
姥姥說,“啥(sa)都好著呢。我(er)回來就是(cou si)替我(er)哥給你捎個話,讓你放個心。”
奶奶說,“奈你悄悄的給我(er)說個實話。他這似啥病么?這都去(qi)BJ兩月了?!?p> “唉,能有啥???你莎莎(sa sa)想她(ni-a)爺了,就多待(xing)幾天?!薄罢α耍@就舍不得老漢啦?!?p> 奶奶笑著拍了姥姥一下,示意姥姥喝水。
奶奶指著姥姥對堂嫂說,“這是(si)莎莎(sa sa)她(ni-a)外(wei)婆。你都見過吧?”
堂嫂笑著說見過的。姥姥接過堂嫂雙手捧著的茶水,笑著謝過,轉(zhuǎn)頭向奶奶“咋可是(si)莎莎(sa sa)外(wei)婆。是(si)我(er)哥他妹子?!?p> “咋的哩,給我(er)莎莎(sa sa)當(dāng)外(wei)婆,還把你委屈了不成?!蹦棠探舆^了自己的茶。
姥姥吹了吹茶,“你,你!”轉(zhuǎn)而向鵬表弟,“鵬,你說,她莎莎(ni-a sa sa)跟了誰(sei)?!?p> 鵬表弟一步向前趕快接住了自己那杯茶,轉(zhuǎn)頭向炕上的兩個老人笑笑。鵬表弟后來說,其實他半天沒太聽懂,連我得名字都沒反應(yīng)過來。聽著像兩只鳥兒在吵架。
奶奶看著鵬表弟喜滋滋的,“都這么大了。小(shui)時候,。。。。”又悄悄向姥姥,“都見了么?”
姥姥看著鵬表弟,點點頭。
那個時候,頭一天,他倆還在村子里觀摩拜基督。第二天,村子就封了。
村子封住啦,大喇叭奔走相告。大喇叭禁止走親訪友。紅白喜事推后舉行。有人歡喜有人愁。要去領(lǐng)壓歲錢的孩子們自然滿是不開心。要是送禮的大人們倒是覺得終于舒了一口氣。要結(jié)婚的人家,家里買了豬羊,本來請了大廚正做著四五天的大宴席的這下傻了眼。四五天的流水宴席,自家也吃不完,也不能邀人家來吃。家里死了人的,叫了四個年輕力壯的悄悄抬到河對岸的祖上的墳地里挖了個大坑給埋了。說好了初四初五吹嗩吶擺宴席的也怏怏的關(guān)上了門在家里蹲著。
村子里有一條筆直的馬路橫貫一條河。據(jù)說那條河的河水曾經(jīng)滋養(yǎng)了烈士陵上的蒼松翠柏??涩F(xiàn)在,河是枯萎的,一滴水也沒有。河上有座橋。橋的兩頭各插了兩排鐵柵欄。
橋上的鐵柵欄才是第一道關(guān)卡。倘若有人身手矯捷過了第一道關(guān)卡,還有第二道關(guān)卡等著他。第二道關(guān)卡遠比第一道威風(fēng)凜凜。
第二道關(guān)卡是由村口老房子的老頭子們組成。他身著明黃色羽絨服,一人端坐于一張祁紅的桌子上,頭戴羊皮小帽,口遮大白口罩,手握偃月刀,腳登大頭皮靴。桌子擺在四平八穩(wěn)的地面,桌子上放個小板凳,桌子下還放一個燒火的火盆。寒風(fēng)吹的火苗一躍一躍的。
第一道關(guān)卡按理說就夠了,防得結(jié)結(jié)實實,防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連抬棺材的四個小伙子都踉蹌磕噔一下,差點把棺材摔到河里去。但人還要添上第二道關(guān)卡。第一道關(guān)卡是鐵打的,只夠防身,第二道關(guān)卡是人筑的,用來放心。遠遠的望去,浩浩蕩蕩,人心便涼了下來。心涼了,自然不會熱乎乎的去趕團聚啦。
姥姥常說,過得了萬水千山,過不去人心一道檻。
堂嫂聽說有外地親戚的人家都要被抓出來隔離,便讓姥姥戴著鵬表弟連夜走。可誰送去高鐵車站呢?一個小時的車程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
堂哥剛剛打開他路虎車的車門,堂嫂便拉住他說,就你能耐嘍,能開出這村子嗎?
堂哥說,半夜三更的,誰還攔在村口啊。再說,跟村長說說,開個柵欄,不讓進總不至于不讓出吧?
堂哥擠弄擠弄眼睛,說昨兒個有個要返校的大學(xué)生,聽說連親哥哥都不給送呢。親哥哥剛添了個兒子,人家嫂子說孩子還不足歲,抵抗力差得很,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想活了。
堂哥就不說話了。堂哥也剛添了個兒子。
姥姥問,那叫個黑車送不,我這把老骨頭翻了柵欄在橋頭候著,不成嗎?
堂嫂說,昨兒個那大學(xué)生他爸爸打電話了一上午,沒約到一個車,壓根兒沒人愿意接單。這年頭,誰不惜命啊,高速都封上了。
視頻那邊的姥爺聽著以為回不了家了急得團團轉(zhuǎn),埋怠磊舅舅不該買票贊成他們婆孫兒去。鵬表弟一開始還沒當(dāng)回事兒后來形勢越來約不妙,也著急的差點哭了。
姥姥訓(xùn)斥道,這孩子讓你姥爺別聽是風(fēng)就是雨的。這路是自個兒給自個兒封上的,還能打不開不成。她說完,心里磕噔一下。
她剛開始還以這個為梗嘲笑鵬表弟。她說,鵬表弟,我可好多年沒見過你哭了??蓭滋旌螅?dāng)她提著箱子在波士頓洛根國際機場降落,當(dāng)她摘掉口罩打開手機,當(dāng)手機微信里的留言洶涌襲來,當(dāng)她終于明白那是原來租好的房子里的中國人不希望我住進去,她也像鵬表弟一樣哭了。無助?被拋棄?被嫌棄?就好像全身沾滿了帶病毒的口水唾液。那個夢,那個公交司機的口水,它化作一坨坨嚼爛的口香糖,牢牢粘在她頭發(fā)上。她拼命撕扯自己的頭發(fā)。每扯一次,頭發(fā)就連根拔下來,混著頭皮的血肉。明明磊舅舅和那一車的人都已經(jīng)替擋住了,為什么大家就是不信呢。
機場的接機處架著兩臺美國電臺的攝像機,看到戴口罩的人(好像只有中國人)就請到旁邊采訪。有一對戴口罩的情侶在慷慨的陳述什么。她猜不到,看不到他們的嘴巴。她悄悄的繞過他們,躲在一個角落里,腦海中不斷閃過手機上那些微信留言。
微信說:我們并不是針對你一個人。
她想,我們和你一個,從來都不在對稱的兩端。
微信說:希望你能為我孩子考慮,不要這么自私的住進來。
她想,說話的媽媽只有一個孩子,而她也只有一個媽媽。
微信說:你們哈佛醫(yī)學(xué)院的更應(yīng)該負責(zé)任呀?
她想起了遠在湖北的磊舅舅。想起了《天氣之子》。磊舅舅選擇了東京,而她只想選擇一次陽菜。一次,都不可以嗎?她沒有權(quán)力在這這場七十億比一的選擇中做道德裁判,因為她欠鯤表哥一個媽媽??晌覀凖嫶蟮钠呤畠|人欠他的又何嘗只是一個媽媽。哪怕只要有一個人愿意看一眼磊舅舅和徐叔叔他們當(dāng)年的方案,即使那人是在火星,她也要去試一試。
微信說:波士頓大部分都是高知人群,防疫意識比較強。我們現(xiàn)在也不方便去機場接你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高知人群?磊舅舅,小姨那樣自己非要去疫區(qū)的在他們眼里應(yīng)該算不上高知吧。機場的大個美國地勤也算不上吧。她看到她在哭,便走上來,笑著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說,我的家人找不到了。她說,再等等看吧,他們一定已經(jīng)在找你了。她哭得更兇了。說,路都被人堵住了。她詫異的睜大眼睛,解釋道,波士頓交通一切暢通。她不明白,那路是人自個兒啃沒的。
姥姥和鵬表弟被困在村子里的時候,她不能夠感同身受。
鯤表哥被困在實驗室供人研究的時候,她不能夠感同身受。
直到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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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自個兒封的路比老天爺封的還難打開。姥姥心里磕噔一下。人的天性就是這樣。
村子里有個長年咳嗽的老頭子被揪了出來,舉報了。據(jù)說,他兒子還在疫情的重災(zāi)省的鄰近省湖南念書。反正湖南離湖北,感覺上就差了一個湖。村里另一個長年咳嗽的老頭子怕被抓走,天天憋著氣,一口膿痰上來給憋死了。憋死了,還不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被送到自己事先選好的墳?zāi)估铩?p> 姥姥又打了一圈電話,電話那頭不是有事在身就是含含糊糊的沒說送也沒說不送。后來姥姥想要想,把犄角旮旯里認(rèn)識的人都想了個遍,終于輪到了徐叔叔家。姥姥說,前兩天去看望的村口的兩個老裁縫姐妹倆,徐叔叔的媽媽不是會開車嘛?可徐媽媽沒有車呀?
堂嫂說,開著我們家的車去就成。
她不知道姥姥為什么最后一個才想到徐奶奶家。也許是因為徐奶奶沒有車?也許是因為徐奶奶年紀(jì)大了?也許是因為那次雙雄產(chǎn)子事件和徐叔叔的爭吵?也許是因為那個讓徐奶奶家搬到河對岸去的理由?姥姥不肯告訴我。姥姥向來要強,她不肯說的時候,往往是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電話一打,徐奶奶說,行。
天剛麻麻亮。鵬表弟扶著姥姥出發(fā)了。堂哥和村長說好了,車開過橋,車出,他回。
徐奶奶手往方向盤上一打,扭過頭來問姥姥,“大嬸子,信的過我這老技術(shù)嘛?徐奶奶兩只短胳膊抓著方向盤一轉(zhuǎn),四個人浩浩蕩蕩的上路了。徐奶奶慢慢的開,徐家二姨奶奶在旁邊舉著手機導(dǎo)航。鵬表弟睡得呼呼的。一路人煙罕跡。
姥姥看著徐奶奶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想起了那年坐的手扶拖拉機。拖拉機有長長的扶柄,徐奶奶兩只手緊緊的攥著,開的突突突。那時候,旁邊坐著的也是徐二姨奶奶。姥姥和磊舅舅,森舅舅,徐玨叔叔和媽媽坐在車廂里,一人穿了一件軍大衣。軍大衣很重,孩子們半穿半鋪著,卷縮在敞篷的車廂里。西北風(fēng)刮得呼啦啦的。大家都把頭埋在了大衣里,埋在徐二姨奶奶鋪得厚厚的麥秸子里。徐二姨奶奶麥秸子鋪得熱乎乎的,和她的心一樣。
徐二姨奶奶說,“那一年,玨兒跟你們?nèi)チ送饷嫔洗髮W(xué)。多虧你們呢,他現(xiàn)在這么有出息。以后他也是您半個兒子!”
姥姥眼眶濕了。
打那天之后,姥姥的眼睛再也沒有干過。
后來,徐叔叔真成了姥姥半個兒子,我僅有的舅舅。磊舅舅去了武漢,再回來只有他的手機,和微信上還未發(fā)出去的消息。
西北,在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