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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箋

第86章:一撇一捺

太平箋 大臉貓愛吃驢 3842 2021-03-10 10:32:07

  酒席宴前風(fēng)卷殘云

  老檳怔怔看著一眾手下大快朵頤,那桌子上堆疊肉羹,酒菜豐足,碗碟成摞。

  抬頭看天,東西兩岸各有烏云蔽日,唯獨水陸洲入眼放晴,仿佛這天上的神仙都為老檳舍下寬宏。

  之所以活得滋潤,全靠這些走投無路的流民扎堆投靠,老檳心里明白,是故對手下從不含糊。

  說起江神廟這伙人,奉行的乃是一種極度歪曲的規(guī)則,在老檳的要求下,所有入伙的狂徒,都必須奉獻(xiàn)出自己全部的財物,供以大伙享用。

  每個人按需分配,無論是刀兵糧草,抑或是錢財物料。

  絕對的均衡,是暴行一貫樂衷的前提。

  而造訪的新人在這個難熬的適應(yīng)過程中,往往伴隨著窮兇極惡的對待,他們試圖用一切惡毒的行徑磨礪新人,如此一來,良知便成了江神廟最無用的一個特質(zhì)。

  后浪跌宕,總有衰草漫過黃坡,那些新人在轉(zhuǎn)變之后,又會將苦難加身于后來者,往復(fù)循環(huán)的堆砌,致使這些人逐漸壯大,他們飽含最純粹的意志——活著,成為江神廟唯一的底線。

  為了高于這個底線,他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新人換了舊人,那些被饑餓和災(zāi)禍磨礪的人兒總是滿懷期待的,所以當(dāng)再有新人造訪的時候,他們幾乎不需要任何提醒,便能輕易轉(zhuǎn)化出老檳所需要的忠貞。

  生者強(qiáng),弱者死,這種純粹且單一的目標(biāo),在均衡的貫徹下得到了燦爛的升華,老檳埋下一顆罪孽的種子,如今他已經(jīng)收獲了一方天地。

  如果說均衡和霸凌是江神廟這伙人最可怕的地方,那老檳為人處事的態(tài)度,則是對于可怕最為清晰的展示。

  當(dāng)所有人都在掠奪的時候,老檳只會站在遠(yuǎn)處搓著掌心訕笑,他從不在意那些旁人看來十分珍貴的配饗,除卻必要的吃穿用度,老檳甚至不會苛責(zé)任何人對他保持恭敬的態(tài)度。

  這種嚴(yán)于律己的體現(xiàn),回報給他的往往是更加虔誠的膜拜,在眾人心中,老檳的無欲無求貫穿了他的統(tǒng)治,當(dāng)然這種看似清心寡欲的統(tǒng)治并非絕對——制裁是老檳保留的唯一特權(quán)。

  老檳清楚地知道,當(dāng)他制定規(guī)則以后,必須要保留有一個闡釋其重要程度的手段,制衡的規(guī)則與制裁的懲罰遙相呼應(yīng),成就了老檳堅不可摧的統(tǒng)御。

  他未必?zé)o欲無求,但他一定嗜血殘暴,這是所有人對老檳的共識,那張憨厚的笑臉下,是所有人不敢試探的禁地。

  老檳品嘗著自己的杰作,眾人饕餮,狼吞虎咽,許是想到了從前被鎮(zhèn)壓的日子,那些肉糜血水和厚重的香料使老檳頭昏腦脹。

  他擺了擺頭,吩咐手下準(zhǔn)備好鐵鍋,又一次遁入神廟最黑暗的地方。

  老檳走后,狂徒肆無忌憚,叫罵調(diào)笑的聲音不絕于耳,潤秋端坐在老檳旁邊的位子上,她擁有一個尷尬的身份,既是俘虜,又是準(zhǔn)夫人。

  雖然這二者在潤秋看來并無區(qū)別,但這個身份帶給她一個絕對安全的角度,她坐在這,癡呆呆滿目孽障。

  黃九此時也在盛宴前,他負(fù)責(zé)料理所有的殘渣,包括他自己。

  細(xì)碎的骨頭夾著飯菜被人吐在身上,黃九就像是一個會行走的籮筐,他忙不住低頭哈腰,幾次被人撞翻在地上。

  作為江神廟可圈可點的吉祥物,黃九撐爆了這伙人所有的笑料,他們嬉笑怒罵,打心底忘了他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啪!”

  哄搶中,碗羹摔碎,黃九摘掉頭頂?shù)牟巳~,彎腰爬到了桌子里,穿過眾人熏臭的褲襪,黃九爬到了潤秋的腳下。

  伸手一捏,潤秋忽有所感,低頭看是黃九,那張苦楚的笑臉上綻出花蕾,她看到黃九的臉上畫滿了癡像,他放棄了尊嚴(yán)和希望,只為在桌下張望自己癡迷的人兒。

  “傻——”

  潤秋笑出了淚花,她看到黃九把頭頂?shù)牟巳~掛在鼻子上,一副滑稽的樣范暫時消遣了她的愁思,潤秋伸出手,眼看就要握住,黃九忽而被人扯出身子,一把摔在了地上。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狂徒惡笑,抽打起地上的黃九,潤秋再陷孤苦無依,她拼命想要阻攔,卻被人按在桌子上觀賞餐后的插曲。

  獰笑的聲音如針芒刺骨,潤秋哭地撕心裂肺,她的眼淚沒有換來任何同情。

  ···

  老檳把手從鐵鍋里抽出來,熱湯鼎沸,熏得潤秋睜不開眼。

  潤秋看了十天,還是沒瞧出這鍋里燉的什么東西,她大概能猜出老檳是在練功,可她卻說不出是哪家邪門歪道。

  老檳揉了揉骨節(jié),把鐵鍋搬開,奮力一擊,面前的香爐震落白灰,一聲刺耳的顫鳴傳來,香爐崩壞,木桌裂折。

  老檳滿意地搓了搓手掌,再回頭,正好瞧見薈娘從旁邊的箱子里抽走一瓶瘡藥。

  “其實你只要開口,我什么都能給你?!?p>  與其逼迫潤秋就范,倒不如叫她心甘情愿地屈服,老檳從沒刁難過潤秋,這是他難得一見的寬縱。

  潤秋緊張地背過手,生怕被老檳看穿。

  “這鐵砂掌我練了十年,頭三年爐灰碎石,這雙手就跟廢了一樣,后三年熱鍋滾水,這雙手連筷子都拿不穩(wěn),時間久了,不免倦食酒肉,九年過去,掌功初成,最后這一年早晚入藥,小心呵護(hù),別說老繭了,就連一層厚皮都看不出,起初我也納悶,這鐵砂掌練成以后,怎會像個婆娘家似的細(xì)皮嫩肉?”

  潤秋望著老檳那雙細(xì)嫩的手掌,潔白無痕,當(dāng)真看出一點蹊蹺。

  老檳搓了搓掌心,慢悠悠走到潤秋面前。

  “再說有次遇險,慌亂中我被人奪下兵器,只能以雙拳迎敵,仇家瞧出我掌骨無繭,大意輕敵,結(jié)果不過三拳兩腳,便被我以內(nèi)勁震死,那時我才知道這鐵砂掌為何要藏而不露!想來這拳譜開篇專講陰陽爻象,到底還是有講究的——且說這個爻字吧,一撇一捺為一交,初交為正,再交陰陽,一正一變,一陰一陽,大抵是說鐵砂掌不以久攻為上,專取一擊破敵,如此一來,去繭嫩皮,倒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了,陰陽互參,生死無常,取敵輕心,以弱示強(qiáng),這不就是那個爻字的體現(xiàn)嗎?這宗師下字眼,多是有些斟酌的,你可以不懂,但不能不信。”

  潤秋左顧右盼,不知老檳為何和自己說這些,但她聽出老檳也曾化險為夷,這倒令她生出些許遺憾了。

  老檳看出潤秋心事,也不留她,轉(zhuǎn)而又去泡藥了,潤秋著菜松了一口氣,火急火燎地離開廟堂,直奔窩棚。

  殿前香鼎,潤秋出來的時候,那個雙瞽老叟正在拿著簸箕收拾爐灰,身旁停放一輛糞車,惡臭的味道散盡夜空,每逢夜半,老叟都會過來將爐灰鏟拾干凈。

  潤秋手忙腳亂,跑來的時候一不留神撞在了糞車,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手里的藥瓶骨碌碌一轉(zhuǎn),正滾到老叟的面前。

  潤秋大驚,急忙起身去搶。

  “你不該這么大膽的?!?p>  老叟顫巍巍地?fù)炱鹚幤?,奉勸的語氣令潤秋十分惱火,她一把奪過藥瓶,沉默地離轉(zhuǎn)向窩棚跑去。

  老叟凝視著潤秋決然地背影,默默嘆了口氣,又把簸箕端了起來。

  到了窩棚,黃九正躺在地上嗚呼哀哉,潤秋小心翼翼把門關(guān)緊,掏出藥瓶,忙給心上人敷藥,黃九嬉皮笑臉,卻說自己這頓打挨地值了。

  “傻子——”

  潤秋含淚把藥敷好,好在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她摩挲著黃九的傷口,每道淤青都畫在了她的心坎上,老天爺?shù)降走€是沒能放過他們,這樣的日子,到底還要持續(xù)多久?

  正當(dāng)黃九想要懷抱住潤去的時候,倏爾間似有一陣異感傳來,黃九歪著脖子感受了片刻,緊跟著整個人橫摔在地上,劇痛的感覺頃刻間傳遍周身,汗如雨下,痛入肺腑!

  “啊——”

  黃九瘋狂地在地上打滾,嚇得潤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同在窩棚的小駝哥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黃九,拼命朝椒爺大喊,要她幫忙按住黃九。

  驚變頻出,潤秋看見黃九痛苦的樣子,心都要碎了。

  “他怎么了??!”

  小駝哥按壓住翻滾的黃九,騰手把藥瓶拿過來,聞了一下,臉色立變:

  “這不是瘡藥,是毒!快去拿水,把藥沖干凈!”

  潤秋茫然無措,小駝哥連喊了兩聲她才反應(yīng)過來,一把撞開房門,還沒看清外面,就被早已蹲守在外面的檳爺抱在了懷里。

  周圍頓起哄笑,一眾狂徒抱著肩膀,看到黃九滿地打滾的樣子,都快笑癲了。

  “你這個畜生!”

  潤秋伸手要打,無奈根本掙脫不開,老檳把潤秋攬在懷里,扳過她的身子,逼她睜眼去看黃九痛苦的樣子,潤秋哭鬧不止,老檳暢然的笑聲里,傳播出無限恐怖——

  “喲!這事鬧的,怎么把毒藥偷出來了?怪可惜的——不過還好,療效顯著!”

  潤秋啐出一口唾沫,老檳不以為然,陰笑著抱緊了潤秋,繼而又道:

  “你知道他們這些人剛來的時候有多痛苦嗎?看看現(xiàn)在,看看他們臉上的笑——就像我跟你說過的,只有把痛苦轉(zhuǎn)移給別人,才能使自己快活!他們高興了,那小子就要倒霉,那小子倒霉,我們才有樂子,一正一負(fù),一撇一捺,你還記得嗎?”

  老檳說著,挽起潤秋的手掌,指尖滑動,老檳在潤秋的掌心畫出一個爻字,眼淚砸到那卦象里,曲解的惡念,開始變得徹骨而深刻。

  大笑過后,老叟拎著一桶糞水走來,不等地上的黃九反抗,兜頭蓋臉澆在身上,惡臭傳開,眾人一哄而散。

  茍延殘喘的黃九躺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安靜,潤秋撲在他身上,遠(yuǎn)處傳來老檳輕飄飄的威脅:

  “再敢偷拿瘡藥,老子就拿這伢子煉丹!”

  ···

  潤秋走到紹許的身后,荒墳前衰草齊腰,紹許在這跪了很久,久到他幾乎與這捧黃土契合在了一起,他跪在這,宛同一具喘息的骸骨。

  “黃九現(xiàn)在就剩一口氣了,如果你還是無法振作起來,那就去死吧?!?p>  潤秋說完,又耐著性子等了一會,紹許依舊無動于衷,于是她氣憤地走過來拉扯,紹許摔倒時,形同將死。

  “現(xiàn)在,我倒情愿當(dāng)初死的人是你了。”

  潤秋擦拭掉眼角的殘潤,再次失望而去,如今的紹許不具備任何威脅,甚至沒有價值,所以他被丟在這里,死活隨心,聽天由命。

  他跪在這,除了喘息,什么都是多余的。

  ···

  潤秋坐在香鼎前,她已經(jīng)兩天沒看到黃九了,從那些人的口中,她得知黃九快要死了,被糞水澆灌的傷口已經(jīng)腫脹淤膿,要不了多久,許就徹底解脫了。

  潤秋怔怔地望著手里的剪刀,不顧遭受酷刑的椒爺沖她大呼小叫,她想死,這是最好的選擇。

  老叟推著糞車慢吞吞停在潤秋面前,嘆了口氣,把簸箕放在了地上。

  “我說過,你不該這么大膽的?!?p>  潤秋麻木地盯著那把剪刀,怒氣冰消。

  “我已經(jīng)后悔了?!?p>  潤秋說完,舉起了剪刀,老叟看出這姑娘心冷了,走過來用那雙枯槁的手掌按止了沖動,猶豫半晌,再看看周圍,長嘆道:“跟我走吧?!?p>  老叟推起糞車,朝著江神廟外走去,值守的歹人惡語相向,老叟點頭哈腰,今天的糞車異常沉重,可他還是奮力朝著江邊走去。

  夕陽斜下,驚濤駭浪,老叟佝僂的背影里,拉拽出一道狹長的弧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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