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鳳冠霞帔,在絕望中吟唱著尸骨未寒的,你的名字——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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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許被人從軍帳中架出來的時候,兀自叫罵不止。
“自詡天王!卑鄙小人!枉我救你!不如喂狗!”
啪!
身旁的天官一巴掌掀翻紹許,幾個罰軍罵罵咧咧地扯住他的頭發(fā),直欲殺之而后快!
“小子,當(dāng)初你叛走之時,可能想過今日?我主東王早都知道了!你還想要挾我主就范?你又算個什么東西!拉下去剁碎了,拿他喂狗!”
旁邊閃出一個狠辣的漢子,扯住紹許的衣領(lǐng),將他推搡著離開了大營,紹許拼命掙扎,眼珠子都紅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歷盡千辛萬苦,最后竟以助紂為虐作為收場。
這是他無法領(lǐng)受的罪責(zé),所以當(dāng)他被老苗悄悄送出大營的時候,依舊想要沖回去質(zhì)問東王為何言而無信。
老苗一把按住紹許,死死將他鉗在地上,可憐這人滿腦門熱汗,費(fèi)力還不討好,扭打的過程中,紹許擺明了尋死覓活,還有什么好勸的?
“紹許!你盡力了,你已經(jīng)盡力了!不要再掙扎了,浮橋早都搭好了,東王和石王也早都串通一氣打算屠城了,現(xiàn)在東王的人馬還困在河?xùn)|,他怎么可能放棄那些部下?趁著兩軍還沒交戰(zhàn),快走!”
老苗一把將紹許拎起來,推搡至江邊。
紹許奮力掙脫,幾次想轉(zhuǎn)身都被老苗給按住了,脫力后,紹許氣喘吁吁地跪在地上,不住地捶打著地面,拳掌撕裂,氣息紊亂。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紹許錘擊江水,打落浮影,老苗蹲在邊上,止不住連連搖頭。
“你太過剛愎自用了,你忘了自己只會一個凡人,他們是天王啊紹許,天王的意圖哪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參透的?放棄吧——長沙完了,沒有希望了?!?p> 勸了多時,眼看紹許再沒反應(yīng)了,老苗又催了兩句,正好大營傳來整裝待發(fā)的號角,老苗無奈留下紹許,轉(zhuǎn)身離開。
紹許跪在江邊,任秋風(fēng)拍打,風(fēng)裹著凄涼透骨的寒,日光熹微,濺起殘夜一角肚白。
淚光撲簌,紹許望著倒影中的自己,終于還是放棄了掙扎。
他失魂落魄地游蕩在江岸邊,浪花的盡頭,他看到沉浮不定的棧橋,再次露出了欣慰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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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東岸,洶涌壯闊,藩家軍集結(jié)全部力量,臨江對望,蠢蠢欲動,溫將軍率部出征,發(fā)誓一雪前恥。
江西岸,咆哮浪花,罰軍傾巢出動,正應(yīng)晨光未普,囂狂叫罵,二王并肩作戰(zhàn),揮斥方遒之間,指點(diǎn)江山臣服。
水陸洲,波瀾蕩滌,幾只野雁橫渡,罡風(fēng)止,衰草低吟,椒爺拔刀斜視,颯爽英姿。
可當(dāng)紹許的身影出現(xiàn)在浮橋上的時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沒人知道對岸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所看到的,只有一個落寞蕭索的漢子,獨(dú)立湘中,佝僂殘軀。
溫將軍看見死敵出現(xiàn)在浮橋上,神色頓轉(zhuǎn)狂怒,忙吩咐手下取來弓箭,今日必要紹許償命!
“紹許——你還不肯罷休嗎!乖乖受降,一切還有挽回的余地!”
將軍動怒,想用招安拖緩紹許的步伐,搭弓在握,亟待一擊即中。
紹許慘烈大笑,江水漫過,搖搖欲墜的浮橋似是承載不住那一身苦大仇深,勉強(qiáng)維系,只待最終的爆發(fā)。
“他還活著?”
東王驚奇,石王按兵不動,冷眼諦視著那個弱小的匹夫,老苗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同樣心如刀絞。
“放棄吧,念你功高,屠盡清狗,自有一番賚賞,何必執(zhí)意斷送大好前程。”
東王悵然,又惹來江中狂浪恣笑。
自他決定背負(fù)了一座城池的罵名和屈辱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親手?jǐn)嗨土四悄氂械那俺?,所謂生死,不過草芥。
紹許回望洲頭,卻見故人來送,若說如今他仍有歉然的,便是這些生死與共的同伴了,他曾為他們描述過壯麗山河的逍遙,也曾為他們親手捧上一兜黃土,如今遙望,不改悲憫。
小駝哥包裹傷口,出現(xiàn)在椒爺?shù)纳砼裕B許欣慰點(diǎn)頭,小駝哥似有察覺,振臂高呼,不忍紹許獨(dú)自承受——
“紹許!我們永遠(yuǎn)在你身邊,無論生死與共,與君同行不悔!”
椒爺受到感染,提攜斷刀,那一眼巾幗風(fēng)姿愧煞英雄!
“江兩岸的人都聽著!你們要是敢動橋上那小子,老子追到天涯海角都不會放過你們!”
哄笑的聲音在滔滔江水中綿長不絕,天王冷笑,將軍冷血,顯然他們根本不把這幾個刁民放在眼里,挪揄夾著謾罵,回蕩在一片江水之中。
“不知所云,一群宵小,何足掛齒?”
“傳我軍令,一會先殺那話癆的婆娘!”
將軍顰眉,剛準(zhǔn)備下令出擊,卻見水陸洲人頭攢動,將軍定睛觀瞧,冷汗潸然!
極目處,洲頭洶涌,浪急處,人頭攢動,一伙精兵強(qiáng)將現(xiàn)出身形,戰(zhàn)旗幡晃,更惹來二王動容!
“長沙豈容屠狗輩,湘江不飲英雄血!我們這些孤魂野鬼,全聽紹大人調(diào)遣!聽我指令!集結(jié)——亮戰(zhàn)旗!”
詭兵出列,怒紅的戰(zhàn)旗迎風(fēng)招展,碩大的“殺”字更像是一把自地府刺向人世的刀子,帶來無盡恐怖的同時,也戳穿了將軍可恥的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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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幫——力保紹大爺?shù)闹苋〗燃保〞跃G林,雞鳴五更斷魂令,見之則殺,聞而斷腸!”
一眾水賊在椒爺?shù)拇叽傧?,挺身而出,囂張叫罵的同時確是把噱頭吼得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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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高峰藥頭寨在此,誰敢動那小子!”
妙高峰的土匪自打現(xiàn)身,就把仇視的目光送向了東岸的溫將軍,一眾土匪桀驁不馴,連刑具都準(zhǔn)備好了,熱油滾燙,削尖的旗桿直插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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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馬鋪衙門——?dú)Я耸前??不打緊!老子現(xiàn)在代表石馬鋪衙門三班衙役,力保紹家兄弟周全!若敢不從,官法無情!眾家兄弟!殺威棒與我——抖起來!”
姜頭一瞧賊人都敢逞能,他還有什么不敢的?這邊廂扯著嗓子大喊,把命都搭上了!可笑石馬鋪三班衙役,竟在洲頭喝起了堂威,一聲“威武”傳來,蔚為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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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舊日因果,一幫草莽英雄居然都在水陸洲頭聚齊了!
椒爺與小駝哥并列洲頭,不聽呼喊著紹許的名字,面對來勢洶洶的奇兵,就連那幫草介莽夫都有些動容,二王耳語,尤為詫異。
浮橋上,紹許聽風(fēng)不語,洲頭是他值得期許的全部,可岸邊卻有著無盡的罪孽加身,他在恍惚中感受到似曾相識的溫暖,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只香獐。
愉悅的笑面松懈了所有的防備,他靜靜著觀望著那只緩近的生靈,進(jìn)而變得柔軟。
他聽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回頭去找,他看見細(xì)鳳坐在浮橋邊上,潔白的腳踝正在撩動江水。
他看見黃九正在和潤秋嬉笑打罵,目光觸及之處,眷侶依偎,祥和美滿。
他看見煙鍋?zhàn)永系谇么蚰菞U煙袋,笑顫的胡須,總給人一種瀟灑的感覺。
他看見小滿哥將大包放在浮橋上,一陣搖晃,險(xiǎn)些掉進(jìn)江中,他憨厚地搔著頭發(fā),尷尬地和自己打著招呼。
他看見葵兒抱著一個娃娃,溫存的柔軟,是他從未遇見過的美好。
他看到老財(cái)誠惶地追在娃娃身后,忠厚的追隨,又是他對懺悔最虔誠的闡釋。
他看見香葉走到自己面前,深切的觀望,換來大哥欣慰且驕傲的認(rèn)可。
倏爾間,一陣啼哭傳來,眾人簇?fù)碇B許來到薈娘的面前,襁褓之中,嬰孩的啼哭在幻作笑臉,婦人依偎在丈夫的肩頭,清唱起往日的歌謠。
“我們一直在等你?!?p> 紹許點(diǎn)點(diǎn)頭,他的眼中滿含熱淚,這一刻他終于找回了自己丟失的一切,他在眾人的簇?fù)碇衼G下了那把柴刀,在擁抱壯烈的前夕,似乎有一陣耳語在提醒著他——使命尚未終結(jié)。
“等我,去去就來。”
紹許暫別眾人,轉(zhuǎn)身提起了那把柴刀,他站在江水席卷的中央,揮舞起全身的力氣,那把柴刀剁在了浮橋上,引來所有人的驚呼。
“他在干什么!”
椒爺怒吼,小駝哥淚流滿面,將軍眼看危急,急忙再次搭起弓箭,敵軍的浮橋不僅可以迎敵作戰(zhàn),更是他開拔河西的前提,他絕不允許有人破壞這一切。
咻——
“紹許!”
椒爺淚目,她分明聽到江對岸的天王下令射箭,箭雨劃過,紹許身形連晃,可他始終沒有放下手里的柴刀。
“你已經(jīng)盡力了?!?p> 薈娘貼在紹許的耳邊輕聲說道,紹許笑得灑脫,他在搖頭,淚水漫頦,他對自己說:
“與你同行,至死不渝?!?p> 訇——
浮橋崩壞,浪花席卷,一個弱小而偉岸的身影頃刻間消失在了驚濤駭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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