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音師
已是初秋,枯葉卷了邊兒,倚著風飄落,倒是如蝶兒一般,舞了一段,教人賞心悅目,只是世人各懷心事,形色匆匆,怎停得下來,悠閑賞景?
若是心事如綠豆般大小,忍一忍待塵封心底,倒也相安無事,可若耿耿于懷,念念不忘,那便生了根,發(fā)了芽,抽出藤蔓,纏成心結(jié),心音在其中來回震蕩,回響不絕,便致終日寢食難安,郁郁寡歡。
所幸,在這個遠離市集、傍山依水的小山莊里世世代代住著這樣一類人,他們傳承秘技,可聞心音,解心結(jié),人稱:解音師。前去求助者無一不臉色陰沉而入,眉開眼笑而出。
傳到這一代,解音師不再拘泥于這一小小天地,而是去往他鄉(xiāng),解救更多身陷囹圄之人。故此山莊只留下一名解音師,名為:墨音。
近日,秋雨綿綿,暑氣褪去。墨音正坐于木塌上練習技法。正凝神靜思,忽聽得銀鈴輕響:
有客到。
不多時,見簾幕后有一人撐傘緩緩近前,纖纖素手掀開簾子,將傘收住,立于門旁。來人一身青色衣裳,戴一斗笠,輕紗遮面。面紗下傳來一個柔和的女聲:“打擾了?!彪S后,她欠了欠身。
墨音笑了笑,道:“請坐?!彼碇鴮挻蟮暮谂?,黑袍上用金線勾出幾道奇異的圖紋,在這間古色古香的屋子里,更顯莊重。待女子坐下,她面前的桌子上便多了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無需誰客套,來此地的人必定要喝的。
女子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茶杯放在桌上,發(fā)出輕微的響聲。那一刻,周圍有若有若無的琴聲響起:
解音
墨音抬起雙手,五秒內(nèi)變換了好幾個手勢,最后一個手勢,食指與中指并攏,指向女子,隨后一縷透明的金線從女子放在膝上的手攀上去,纏繞在手腕上,隱去了。
墨音閉上眼睛,聞心音。
在一片寂靜且黑暗的空間里,墨音看到了絲絲纏繞、無窮無盡的結(jié),他略吃一驚,之前解音過的人中鮮有這么密集的結(jié)。
他定了定神,從指尖釋出一音:
愿聞心音,何不道來?
那一縷音輕輕碰中其中一道結(jié),所有漂浮在空中的結(jié)剎那間游動起來,向墨音訴說:
我名為檀影,家住無錫,與人交往,不曾惡語相向,未有爭執(zhí)打鬧,自認待人和善,但總不能以真心相待,更無從感知情感波動。
隨之而起的還有一幀一幀的畫面。不論是葬禮還是婚禮、悲傷還是喜悅,旁人的神態(tài)顯而易見,唯獨檀影,面無表情,冷淡至極。雖說畫面中檀影也未摘下紗笠,但墨音的的確確是感知到了,這是心音告訴他的。
那么接下來便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
追蹤溯源
墨音仍閉著眼,懸浮在一片混沌中,左手抬起,做了一個撥弦的動作,黑暗中亮起一彎藍色弧線,響起一聲清脆弦音,那線向前游去斷了外圍的幾根心結(jié),再往前卻不動了,像是被纏住了,之后便消散了。
墨音微微皺眉,抬手又向前揮出一道藍色弧線,仍像是受到了很大阻力,最后消散。
他定了定神,調(diào)整呼吸,這次是雙手抬起,做了一個推云的動作,向前揮出一道紫色光環(huán),如離弦之箭,誰料,在碰到那些心結(jié)后,竟直接被彈了回來。
墨音一揮衣袖,將其化開。眉頭緊鎖:來此求助的人必然是配合的,只能說這心結(jié)十分難解。
別無他法,墨音抬起右手,再撥一下,便回到桌前,空中響起琴音,只一下。那女子便醒了。
“如何?”女子輕聲問道。
若是旁人如此言語,定要說他無禮,但教這女子這般問來,卻無此感受,甚至有些循循善誘之感。
“抱歉,在下學藝不精,未能完成解音?!?p> “無妨,你且回去想想,三日后再會?!迸臃路鹪缫蚜系降恼Z氣。
墨音竟未作他想,思慮間,女子起身告辭,他也起身。
一陣風吹過,掀起女子紗笠的一側(cè),墨音無意中抬頭,卻像是被使了個定身術(shù),呆立在那兒,他方才無意中瞧見,那面紗下竟是異色雙瞳!一金一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閃而過,待他回過神,女子已出去了。
墨音坐下來,心神久久不能平復,一方面是驚詫于那雙異瞳,另一方面是心底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其中滋味遠遠大于驚詫。
這三日內(nèi),墨音將技法書籍翻了個遍,白日為百姓解音,夜里思考對策,練習技法。
這天倒是晴空萬里,惠風和暢。那女子檀影如約而至。墨音再次抬手釋音:
追蹤溯源
誰料那些心結(jié)忽然消散,化為那青衣女子,那面紗無風自動,露出異色雙瞳,顏色純凈的不太真實。那雙眼睛凝視著墨音,丹唇微啟:“害我成這副模樣的……”,女子說到此處卻頓了頓,停下不語。
“是誰?”墨音急道。
卻見那異色眼眸中閃過一絲厲色,女子嘴角一彎,微微一笑:
“害我的人,就是你呀。”
墨音登時怔住,瞳孔放大,說不出話來。霎時驚出一身冷汗,再一睜眼,四周黑漆漆、靜悄悄的。
原來是夢啊。
墨音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嘆息一聲,拉開窗簾一角,望了望黑綢緞似的的天空,月亮散著清輝,十分靜謐,這使他的心稍稍安定下來。以前不是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但這次感到格外不安,像是往平靜的湖面上投了一顆石子,泛起一陣漣漪,而那石子始終沉不下去。
次日清晨,那女子檀影依舊是一身青衣,戴一紗笠,揭簾而入。
檀影緩緩坐下,這次卻揭了紗笠,露出真容,那異色雙瞳宛如深潭,沉靜,讓人移不開目。
墨音稍稍入了神,強迫自己專心去解音。桌上是一杯茶,檀影仍是一飲而盡。
墨音一抬手,指尖釋出一音。
誰料,想象中的心結(jié)并未出現(xiàn),倒是出現(xiàn)一個場景,就好像拉開了帷幕,將要上演一出戲。大概是黃昏時分,遠處的天像是染了一層又一層的水粉,由青色到殷紅色再慢慢過渡到藏青,深藍,周圍光線十分黯淡。墨音再一瞧,發(fā)現(xiàn)自己躲在一處草叢里。他正準備起身,前面卻傳來了叫喊聲,夾雜著不少污言穢語,甚是難聽。
“你這個丑八怪!趕快滾出這里!”
“她就是個妖怪!克死了自己的父母!”
“唉呀媽呀!快看,她那雙眼睛還直勾勾地盯我呢!”
“滾??!快滾!”
……
墨音躲在草叢里屏息凝視聽著,不敢發(fā)出一言,完全沒意識到自己一個成年人為什么怕一群孩子,直到聽見下一句:
“要我說,干脆挖了她的眼睛!”
那一刻,墨音直接僵住,隨后渾身顫抖起來,腦海中浮現(xiàn)出許多畫面,直炸的他腦子發(fā)懵,恍惚間,他瞧見自己的手,難以置信地翻來覆去,細細看了幾遍,這完全是一個孩子的手啊!他又看了看身上,不再是那一身墨色長袍,而是一件粗布衣裳:
這,我這是……
“快!按住她!”
前面的叫喊聲越發(fā)刺耳,只見一個臟兮兮,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緊緊靠在一棵樹旁,用瘦瘦的胳膊緊緊抱住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傷痕累累,觸目驚心。那群半大的孩子拿著各種“武器”,石頭,樹枝……不知道他們跟這小姑娘有什么深仇大恨。
忽然,那雙所謂的“妖怪”的眼睛望向墨音這里,那是雙非常純凈的眼眸,一金一藍,宛如最晶瑩的寶石,因為蓄滿了淚水,更加晶瑩剔透,那眼神里求救的意味再明顯不過,墨音慌忙低下了頭。
墨音此時應(yīng)當站出來,幫助小姑娘的??伤烂е直?,深怕發(fā)出一點聲音被發(fā)現(xiàn),越是緊閉雙眼,小姑娘那可憐的眼神越是難以抹去。
原來,那些記憶從未消失。
原來,他也解不了自己的心結(jié)。
“解得了。”
墨音腦海中忽現(xiàn)此音。
“心之所向,無畏所阻?!?p> 墨音忽有所悟,這是師父曾說過的。
行!豁出去了!
墨音直接從草叢里蹦出來,倒是嚇了那群孩子一跳,不過為首的一個大孩子倒是很快恢復了狠厲的表情,
“是你??!你這個膽小鬼,窩囊廢!想干什么!”
“就是!快讓開!”
墨音顫抖地像剛從冰窟窿里出來,只是護在小姑娘前面,咬著嘴唇,不發(fā)一言。
那大孩子見他像個木頭樁子似的,不再管他,舉起一把鋒利的小木劍就往小姑娘眼睛處扎去,墨音見了,大吃一驚,背對著那群孩子撲了過去,那根木劍直直地插入墨音的后背,眾人聽到皮肉破開的聲音,頓時變了臉色,皆如鳥獸散。
那大孩子也慌了,他沒想到一把木劍竟能刺穿一個人的胸膛!慌忙撒手,口中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也連忙跑了。
墨音痛的臉色煞白,嘴唇被他咬得失了血色,心口處的血流到劍上,又匯聚到劍尖,一滴一滴落在小姑娘的衣服上,墨音突然又聞得一聲:
解音
那聲音十分縹緲,仿佛是來自這個世界之外,他這才分清這是幻境,這個世界開始消散,包括他自己。
墨音嘆了口氣,眼看著自己逐漸透明,忽然想起什么,在消失的最后一刻,對眼前的小姑娘說了一句:
“你的眼睛,其實很好看。”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覺,聽完這句話,他好像看到,小姑娘笑了。
一睜眼,墨音看到自己仍端坐在桌前,對面是那女子檀影。
“你就是……”墨音看著那異色雙瞳,忍不住道。
“沒錯,我就是當年那個女孩?!?p> “那你后來……”
“他們當年刺瞎我的雙眼后,我遇到一位高人,治好了我的眼睛。”說到這,她垂眸道,“她說我的眼睛很好看,我當時不信。”
女子又抬頭,看著墨音笑了笑。
“但現(xiàn)在信了?!?p> “你我心結(jié)已解,告辭?!?p> 女子說完,便起身準備離去。
墨音百感交集,忽而轉(zhuǎn)念一想,能直接操控別的解音師的解音,且能做出幻境……
“敢問閣下是?”
那女子并未轉(zhuǎn)身,略一側(cè)首道:
“解音師,檀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