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了題景,我有一詩?!?p> 說罷,江覓兒便開始描述昨日之景。她登上臺,二八佳人之姿,仿若月里嫦娥。
濃云薄霧
似攜千軍萬馬扭轉(zhuǎn)天舵
江山不減當年時
風寒瀟瀟
散盡烏云黃沙悲涼夜
嘆日月,莫能靜
春秋代代何其似
八荒過客彈指間
敬晦朔,亦逝水
古來萬物皆虛誕
生死凄凄未盡意
天下事,苦添愁。
“嗯——?好詩,好詩。似詞,似律。倒是奇聞,奇見?!迸_上的中年人面露古怪之色,他騎虎難下,不好把話說滿?!?p> “哎...”
“林大哥何故嘆息?”人群中一陣莫名,武觴擦了擦嘴角的油漬,滿臉茫然。
林峰對武觴說道:“詩雖是好詩,奈何社會封建,新事物難容。只是礙于北巧崖的威視罷了?!彼D了頓,又道:“要知曹家三公創(chuàng)建建安風骨,終成一代大家。問題就出在這兒,江覓兒是個女子,重男輕女的潛規(guī)則你又不是不知。想想那謝道韞……”林峰說著,無奈地搖搖頭。
“林峰是吧。”江覓兒下臺后,冷冷地看向林峰,“我雖一介女流,也無需林狀元評頭論足?!?p> 林峰拱手,灑脫一笑:“倒是我失態(tài)了?!?p> “那請?zhí)嵩娏T?!?p> “好,好。”林峰隨性地拿起一杯濁酒,一飲而盡,而后走上臺前,大手一揮,“前日曾見抬靈山石門上有‘江入湖底,塵沙難離’之句,我大有所感,卻始終不合心境,今日靈感突現(xiàn),且讓我寫下這‘江入湖底’?!?p> 三月飛雪凍霜寒,人生是非怎可斷。
鋒指滄桑孤愁客,天涯短岸鴨群散。
劍走梨花千秋雪,收鞘滿月血光現(xiàn)。
洗門斷苗掃落葉,金紙銀貼記往念。
百川東逝水長流,積土陳沙恨憂添。
思愁前怨自相纏,塵世因果何時完。
莫觸水中玉輪亂,沾襟濕袖淚不干。
浪隨海潮去無盡,深入江湖幾人還。
“倒不算驚世駭俗?!?p> “不不不,詩中帶‘鋒’,堪稱大成之作?!比巳洪_始竊竊私語。卻見王淵舉在半空的酒杯停住,月光清冷,映出三影。,每道影子都透著迷茫與倔強,不知其心中所想。包房內(nèi),曾項怔怔地看著月光映射下的血漬,面無表情,甚至有些陰沉。
“這水……干不了。”曾項默默觸碰座面上的血漬,他那煞白的手在月光映照下,顯得無比凄慘。孤雁北歸,只見座腳處有個酒杯。
“老先生,這幾月怎么不見武觴?說!是不是又出什地幺蛾子來?——!”
“姑奶奶喲……我也不知,自打上次他被帶走,就沒再來過?!?p> “真是奇怪?”涂涂走在街道上,女童愈發(fā)不安。街道邊賣服飾婆婆的叫賣聲,她都充耳不聞。因心中不安,她去打聽武觴家在何處,對方雖詫異,但也不敢多言。
葉落黃昏,女童再次迷路。山中多是項家把守,倒也沒有太大危險。不遠處,有三四個項家高手在暗中守護。孤月照枝,僅有枯樹,尚未開花。他們慢慢走下山,心中難安,多是害怕。領(lǐng)頭之人說道:“怎么還不見回來,上次跟丟了小姐,這次可不能再出差錯?!?p> 剛說完,一人從旁竄出,對領(lǐng)頭的說:“領(lǐng)隊,宗主讓我們只跟著?!?p> “怪哉?!?p> 那人又道:“這或許是歷練吧,記得這個年歲時,申籍二人也是如此?!?p> 領(lǐng)頭之人眉頭緊鎖,喃喃自語:“還是怪,罷了,先跟著吧?!?p> 見女童靠近林峰,距離三五十米處,前方地勢開闊,確是山頂,一輪嬋娟不在遙遠,淡淡薄云,飄忽不定,仿佛輪梯可蹬圓月。泛黃月光映射頂峰,山包旁有一人影,正望著圓月發(fā)呆。
“不妙!不妙!快……快!”領(lǐng)頭之人一揮手,剛要沖過去,卻不知從哪兒竄出一個人影,擋住了去路。那人拔刀相向,陰影籠罩,看不清面容。
“既然來了,就別走了?!蹦侨艘粍硬粍?,領(lǐng)頭的幾人雖驚慌,但還能穩(wěn)住。可小姐在前面,不知情況如何,領(lǐng)頭之人心急如焚,正要強行沖出。
唔——??!突然,一把長劍刺穿了領(lǐng)頭之人的胸膛,他怔怔地看去,竟是剛歸隊的那人,眼中寒光一閃,令人膽寒。正當另外三人反應(yīng)過來,還沒等動手,便齊齊人頭落地。擋在前面的人回頭看向峰頂,竟是個蒼顏白發(fā)之人,臉上三四道傷疤,看起來凄慘無比。
“走——!”那人收起手中鋼絲,消失在寒影之中。
“哈哈,原來是你小子,我說多日不見,原來在這兒呢?!币恢恍∈峙南蛭溆x的肩膀,武觴沒有驚恐,只是漠然回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上次忘記問了,不知姑娘芳名。”
“怎么這般酸秀才樣?咦,受不了。”女童渾身顫了幾下,繼續(xù)說道,“我叫項緣梅,緣分的緣,梅花的梅?!?p> 武觴又看向明月,淡淡說道:“梅小姐,月黑風高,你還是早些回家為好?!?p> 一股寸勁襲來,武觴腿腳一疼。緣梅憤憤地說:“沒見你有過愁容,我不管,我迷路了,你必須帶我走?!?p> 武觴哎呦幾聲,沒了那陰沉的模樣,拍了拍身子,轉(zhuǎn)過身來。
兩人相視,月光溫寒,武觴周處似明光白潔。寒月映臉,月貌花容。明眸皓齒,柔玉溫香。,雙頰桃紅,一時之間,兩人都沒了話語。緣梅率先打破平靜,“項伯呢?”
武觴黯然答道:“一個月沒見著了,我也不知道。”
緣梅眉頭緊鎖,“那還有其他人嗎?”
武觴回首指向土包,“我母親在那兒,這些日子我都在陪她?!?p> “曾爺爺說過,人生一世,不如灑脫一時。我最喜歡陶潛的詩、蘇東坡的事??伞蔽溆x打散眼前的枯葉,濃重的黑眼圈讓他沒了精神,“我雖沒平定亂世、治理百姓的大志,可這三年受盡白眼,只覺得這個世界糟糕透頂,但還是想做點什么。”
“男兒就該平定四方,立鴻鵠……”
“那女兒身又有何不同呢?”
“這,這……”武觴深深看著灑在手上的枯影,一項固有的思想,讓緣梅也愣住了。舊社會重男輕女,這十二年來,又有誰跟她說過女兒身也可以有所作為呢?緣梅不經(jīng)意地問:“你這酸秀才怎么不回家?大半夜在這兒,要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可就后悔了。”
“家人不在,家又何以為家?若家人在旁,四海皆是家。有些人就像那草堆一樣,充滿無常與無奈。”
“怎就家人不在旁?又怎算家人不在旁?你我同姓,修老又是我的伯伯,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家人?”七年的愁苦,如今有一個女孩闖入他的世界。七年的遭受與忍耐,又何嘗不是孤獨所致。瞳孔渙散,武觴本是多情人,心中如何不感動,可真的是這樣嗎?如今的他,感情已不是他能輕易判定的了。
“梅小姐,到了。”曾幾何時,項修告訴他,多學古圣之書,母親就會回來。他信了,也做了。每次同學傳他作業(yè),他都會多學一會兒。可當站在墳包前的那一刻,以前所學、所看的一切,都化為空白,腦海中只有趙藩《悼亡》里的“死別生難見,生離死會逢”。
“你且跟我過來?!表椌壝纷プ∥溆x的衣角,武觴本就瘦弱,哪能反抗。不一會兒,就被拽到上次的弄堂里,不過這次繞得更深了些。
“你在這兒站一會兒?!闭f罷,緣梅甩開房門,房內(nèi)燭火未滅。聽到開門聲,門里的項流詫異道:“乖女兒,你怎么來了?”這段時間,緣梅走出宗門,項流并不知曉。項申也在屋內(nèi),緣梅對項申拱拱手,叫了聲哥哥,然后對父親說:“父親曾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是與不是?”
“當此,當此?!?p> “對,對?!表椓鳌㈨椛甓荚尞惖乜聪蚓壝?。項申更甚,他本是臨夜回來,多年不見,這乖妹妹怎么只簡單問候了一下。
“緣梅,且先不要鬧下去?!?p> “怎就是鬧了?我說的哪一句是鬧的?”見緣梅眼眶濕潤,快哭出來了,項流揉了揉太陽穴,“我和你二哥有事兒要說,你先退下?!?p> “二哥,我問你,是不是?”不等說完,緣梅就撲到項申腿邊,小臉靠在大腿上。項申輕輕撫摸緣梅的頭發(fā),憐惜地說:“有什么事,和二哥說說?!?p> “曾有人在狼口下救了妹妹,這恩當報不報?”
“該報,該報?!?p> “可我這般年紀,怎么報?當時父親也在場,還許下承諾,那這恩是不是該父親來報?”
“???這……這?”項申也聽說過妹妹在深山老狼口中脫險之事,但當時戰(zhàn)事緊急,他并不知詳情。
“可這事就這么沒了下文。圣人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赣H,我說得是與不是?!?p> 項流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好、好、好。乖女,我明……”
沒等說完,緣梅打斷道:“父親,你且先不要說。今日我又在深山迷路了,你知是不知?”
“迷路……?”項流撫摸胡須,眼神一凝,“乖女,你說說,怎么又迷路了?”
“沒什么好說的!——”緣梅小手一揮,不再理會,只是鏹鏹說道:“是項武觴把我送回莊中的,我一個一十二歲的女童。這是不是又算救了我一命?如今項伯伯不知去向,他孤苦伶仃。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么?怎么報答?”
“嗯...?”
“倒是沒想到乖女有如此心性,你等著,我正和你二哥商量項伯伯失蹤之事呢。至于武觴,明日我就去登門拜謝,如何?”
“不用等明日,我今天就把項武觴帶來了,他就在門口等著呢?!?p> “胡……糊涂了。我這就去看看。”項流深深看了看自己的二兒子和四女兒,嘆了口氣,走出房門,關(guān)上了門。他沒有正眼看武觴,一揮手,叫人過來。武觴心中一驚,不敢言語,心中雖有憤恨,卻也無力。
“去,看看項安四兄弟,我女兒迷路,他們怎半個字都不吭一聲!”
“是!宗主!”
項流輕撫武觴的額頭,眼珠轉(zhuǎn)動,不知在想些什么?!澳闶窃趺淳认挛夜耘??”
“當日我正在陪母親,你女兒在山中迷路,我就送她回來了?!?p> “母親?你哪來的母親?”項流手背在身后,毫無感謝之意。
“你可曾忘了,那只被你親手殺掉的老狼——!”只見武觴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說著,張嘴就向項流咬去。
“放肆!”項流一把掐住武觴的脖子,將他拎了起來。
“一屆螻蟻之輩,也敢!”
“爹地!”突然,大門被推開,緣梅拽住項流的衣角。她那小小的手指能有多大勁,直接跪在項流面前。“爹地若不放他,我就長跪不起,直到流血!”
項流有些慌亂,手一松,武觴摔倒在地。
“快起!快起!我的乖女兒?!?p> “爹地若不收留項武觴,我就終日不進食,長跪門廊!”說罷,緣梅對著門廊連叩九個響頭。
“你——!....”
“父親,先進來,我有話要說?!表椛曜叱龇块T,拱手說道。
“你也跪下!”
“殺親仇人,也配讓我跪下!”見項流要發(fā)火,項申趕忙拉住他,請到屋內(nèi)。大門一甩,孤月照寒。武觴渾身顫抖,看著九扣門廊的緣梅,心中絞痛。
“父親,您可知如今項家的處境?!?p> “這有什么關(guān)系!”項流坐下后,項申說道:“但您知道,項家霸道,只認宗族之禮。我和大哥現(xiàn)在舉步維艱,江湖眾多宗門,雖沒明說,但已經(jīng)有了分庭抗禮之勢。就說南方的杜慨,盡管曾受重創(chuàng),可現(xiàn)在又是南方一霸,甚至有超越我們的勢頭。而我和大哥這些年別說進步,勢力還在慢慢縮減?!?p> “哦?那是何意?”
“我想周圍肯定有各方眼線,如果今天我們把這事做絕了,恐怕會被人利用。戰(zhàn)事緊急,曾經(jīng)亂世有三十余國,如今剩下的沒幾個了。這一步錯,步步錯啊?!?p> “那便以力破之,以前怎么做,現(xiàn)在還怎么做不就行了?”
項申搖搖頭,苦苦哀求:“父親,宗門之事怎能如此簡單?想想……”
“好好好,就全交給申兒決定吧,我也是一時糊涂,氣糊涂了?!表椓饕粨]手,喝了口清茶。
“那好,我來安頓他們二人,然后再商量項伯伯失蹤之事。”
?。ㄔ娫~注釋:
其一:
濃厚的云層與薄薄的霧氣,
好似攜帶著千軍萬馬,能夠扭轉(zhuǎn)乾坤、掌控局勢。
大好江山的壯麗景象,與往昔相比絲毫未減。
寒風凜冽呼嘯,
吹散了滿天的烏云,也吹走了黃沙漫天的那片悲涼之夜。
可嘆那日月星辰,從不停歇,不得安寧。
春秋更迭,一代又一代是多么相似啊。
來自八方荒遠之地的過客,在彈指一揮間便匆匆而過。
我敬畏那晦朔交替,可它也如流水般消逝不停。
自古以來,世間萬物似乎都是虛幻荒誕的。
生死之事,滿是凄涼悲哀,其中的意味總是難以窮盡。
這天下諸多繁雜之事啊,只會徒增愁苦罷了。
其二:
三月里飛雪漫天,霜凍嚴寒,人生中的是是非非又怎么能夠輕易論斷呢。
鋒芒指向那些歷經(jīng)滄桑的孤獨憂愁之人,在天涯海角、河岸之畔,鴨群也四散而去。
寶劍揮舞如同梨花盛開在千秋之雪當中,收劍入鞘之時,仿若滿月被血光所籠罩。
清掃門戶,斬斷幼苗,掃除落葉,用金紙銀貼記錄過往的回憶。
眾多河流都向東奔騰而去,水一直流淌不停,堆積的泥土和陳舊的沙石更增添了怨恨與憂愁。
思念和愁苦、從前的怨恨相互糾纏,塵世中的因果循環(huán)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呢。
不要觸碰水中的明月,以免擾亂它,淚水沾濕了衣襟和衣袖,一直流個不停。
波浪隨著海潮奔騰而去,永無盡頭,深入江湖的人又有幾個能夠安然歸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