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素潔舉起手槍的雙臂微微戰(zhàn)栗,對面是頭兒。他確認這扇房門內(nèi),就是他們追蹤多年的販毒團伙。大伙兒神經(jīng)緊繃,只等頭兒一聲令下。多年的緝毒經(jīng)驗,讓他格外謹慎,稍有差錯,便與勝利失之交臂。他使了個眼色,這是他從警以來慣用的,方素潔馬上知道,是時候了!不等她多想,頭兒首當(dāng)其沖,破門而入,她極力壓制住顫抖的身體,緊緊跟隨。
“不許動!雙手抱頭!”
幾個膽小的果然就范,唯獨一人坐在方素潔對面,背對她,紋絲不動。
她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了,眼前所有的人臉都像糊上了一層肉色顏料。一片朦朧中右耳邊的頭兒喝道:“轉(zhuǎn)過來!”
那人卻沒有害怕的意思,甚至發(fā)出駭人的冷笑。聽得方素潔心里發(fā)毛,不自覺向頭兒那邊靠了靠。大家伙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這人藏有殺手锏,幾支槍桿子全對準了。只有方素潔這位女警官拿的是手槍,不過說起來,真正開槍的時候又有幾回呢?頭兒再次投來一個眼神,叫大家不許開槍,只許活捉。僵持了一會兒那人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方素潔瞪大了眼睛,他的臉...無比清晰。曾叫她在許多個夜里假寐的臉,是他...是他...她馬上認出了他,可怎么會是他!
時間仿佛凝住了,方素潔動彈不得?!芭椋 币宦晿岉戇^后,什么濃烈的腥物從胸腔流出,方素潔徹底墜入了深淵。
辦公室的風(fēng)扇停了。有種燥熱襲來,眼前黑黑一片,手臂又酸又麻。
她掙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耳邊傳來同事的抱怨:“搞什么?。匡L(fēng)扇壞了?這么熱還怎么睡覺啊?!?p> 方素潔挪開手臂,下面是還未批改的隨堂小測卷。旁邊有一個簡陋的自制筆筒,三兩支紅筆里頭混入了一張皺巴巴的小票。
“《刑警生涯》...”她在心中默念道。
方素潔的思緒還沒從夢境中脫離,就有人湊了過來?!胺嚼蠋煟€想著上周的電影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啊...我特別喜歡刑偵類的片子?!?p> 張老師一手扶在她肩上,說:“改天咱們再去看唄!”
一個高大的男老師進來了,大聲宣布說:“同志們,好消息,又停電啦!”
辦公室一陣嘆息。
張老師也輕聲說:“學(xué)校真該翻新了,昨天停水今天停電,明天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午飯,說不定會停氣!”
是啊,學(xué)校建成有些年頭了,設(shè)施管道老化得不成樣子,事故頻發(fā),有時甚至為了維護這些修補了無數(shù)遍的東西,連課不能上了。老師們幾次聯(lián)名上書,請求徹底翻新教學(xué)樓,鬧了半天還是不了了之。領(lǐng)導(dǎo)給的凈是些推辭,咱們是公辦學(xué)校,哪來的那么多資金吶!叮鈴鈴——敲上課鈴的老漢在走廊上徘徊。什么年代了還在用這個打上課鈴吶!
方素潔趕忙起身,抓起書本沖到隔壁的教室,門大開著,教室空無一人。見此情形她正要大發(fā)雷霆,卻無意瞥見黑板上的字跡——“體育課”。一盆冷水澆在方素潔的怒火上,息是息了,氣惱不減半分。
“我果然老了?!边@幾年,她的記憶力越來越不行了。眼睛也越發(fā)暗淡,她早習(xí)慣了這樣的自己,甚至忘了,學(xué)生時代曾擁有一對明亮的雙眸。在教室門口躊躇許久,方素潔放下人生的感慨,慢慢挪動腳步,回到辦公室。方素潔坐下來,埋頭批改試卷,身后兩三米處的窗戶大開著,卻沒有一絲涼風(fēng)吹進來。她打開手提包試圖找些紙巾擦汗,桌上的手機卻響起來了。方素潔嚇得把一包面巾紙掉在了地上,不得不吃力地彎下腰去撿。小心地擦拭干凈汗跡后,方素潔解開手機,原來是一條微信。
“素潔,下午方便來拿體檢報告嗎?”
于是簡單地在屏幕上打出“我會來的”四字。那頭的人顯然知道她的作息,并沒追問幾點鐘,只回復(fù)了一個OK的表情。
“鐘醫(yī)生,這項指標(biāo)顯示過高,什么意思啊?”
鐘醫(yī)生神色凝重,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方老師啊,你最好提前退休。”
方素潔不語,心里卻跟明鏡兒似的。
“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不允許你再過分操勞了?!?p> 她抿著嘴,點點頭。“您就告訴我,我還能帶幾屆學(xué)生?”
“一屆?!彪m說已有心理準備,方素潔還是吃了一驚?!拔颐靼琢?..謝謝您。三年之后...”
“不。”鐘醫(yī)生打斷了,“是包括現(xiàn)在的一屆。”
她立刻露出驚恐的神色,說:“什么?那也就是說...六月過后,就該離開學(xué)校了?”
方素潔攥緊了碎花裙子,悲傷像有人挪走了堵在泉眼的石頭,噴涌而出。
“可...可是我...”
方素潔意圖起身,鐘醫(yī)生卻伸出手來攔住了她?!八貪?,那些陳年的往事,還是放下的好...”
她不說話了。
“難道這么多年了,你還想著他?”
心猛得一顫,她努力地平復(fù)呼吸,裝出沒事人的樣子,回道:“不,不是!我只是喜歡教書...”
鐘醫(yī)生嘆氣,不再提了。
兩周后。
方素潔兩眼發(fā)昏,僵硬地趴在辦公桌上。忽然,有什么東西挨了她一下,她驚醒,是隔壁桌的張老師。
“張老師,什么事啊?”
“好消息,學(xué)校決定重修教學(xué)樓!”
“什么!”方素潔拍桌而起,震動了整個辦公室。
有位同事打趣說:“方老師,知道你高興,用不著這么激動吧!”
而張老師關(guān)切地問道:“沒事吧,素潔?”
她感覺有些缺氧,眼前一黑,由張老師扶著坐下緩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會的...不可能...”
張老師壓低聲音說道:“方老師,全校師生都盼著的事,怎么你偏不樂見呢?”
方素潔沉默著,半晌,吐出幾句敷衍的話:“這不是舍不得呆了很多年的地方嗎...一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學(xué)校這幅模樣...我就感傷起來了...”
說著,眼角真淌出一滴淚來,只是不知道這淚究竟為何而流?又像是很快接受了事實一般,笑瞇瞇地問:“時間確定了嗎?多久開工呀?”
“下午施工隊就來,說是先從外圍改起,要把操場邊上小賣部拆了?!睆埨蠋熎届o地說。
方素潔再說不出話了,回頭匆匆改完了作業(yè),拎起一只保溫杯快步下了樓。她甚少走這樣快,巡邏的保安隊長還當(dāng)是出了什么要緊的事兒,然而不是。她瞄了一眼手腕,時間不多,馬上就下課了,更是急得一顆心撲通撲通跳。上課時間的小賣部空空蕩蕩,只有那位年過四十的阿姨坐在里邊打毛衣。阿姨身著樸素,上衣是藏藍大褂,下面是黑色直筒褲。方素潔還是愛她的碎花裙子,不知不覺竟這樣久了,上一個穿牛仔褲的夏天,是幾年前呢...她沒有進小賣部,她到這的目標(biāo)從來不是小賣部的什么什么,而是橫在一旁的欄桿。是這樣一根斜著的欄桿,隔絕了操場與教學(xué)區(qū),這里保存了最多的回憶,她的回憶,她與那個人的回憶。輕輕撫摸著,方素潔百感交集,二十年過去了,方老師穿爛了無數(shù)條碎花裙子,方素潔卻永遠地活在了那個與他相遇的夏天......
“跟我講講它,好嗎?”張老師故作隨意的樣子,抿了一口咖啡,眼神落在大玻璃窗外的一處風(fēng)景。方素潔也看向外面,這家開在二樓的咖啡館,在紛繁的世間為她們隔絕出一處小小的凈土,時光在這里靜靜地流淌,仿佛山間潺潺的溪水。二十年...二十年太久了,心中呢喃著。吧臺在播放舒緩的古典音樂,她開始細細回想。
“倒不是什么大事情?!彼f。
“是的,影響了我的后半生?!彼终f。
張老師靜靜地聽,那被歲月深埋心底的東西,終于浮出水面,或令人驚嘆,或令人惋惜。會過張老師,方素潔回到家,一套單室單廳的房子,空空蕩蕩的。方素潔依次打開燈,走到房子的最深處——她的臥室。相當(dāng)簡約而溫馨的布置,但是太普通了。唯一值得看看的東西,是床頭柜上擺放的一張相片。相片用木框裝裱過,可見重視,相片上有六個人,男男女女,表情、動作、服飾各異。怪人啊,不過一張普通合照而已,至于嗎?方素潔拿起它,底下壓著一本招生簡章,她的兒子即將中考了。她心不在焉地翻了幾下,說著像是沒找到適合的學(xué)校,其實心思壓根沒在這兒??匆部床怀鍪裁疵脕?,方素潔就隨手扔在一邊,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男人的電話。電話剛接通,她便立刻說道:“兒子填報高中的事情,你決定吧?!闭f罷的一瞬間,她按下了掛機鍵。手機也遭了連累,被嫌惡地丟在床頭柜上,方素潔自己則向后傾倒,閉著眼躺床上,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二十年前,正是初中畢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