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春意正濃,暖風拂地,萬物復(fù)蘇。
北邊傳來的戰(zhàn)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整個汴京,自去年來就沉浸在勝利氣氛中的百姓們此時更是歡喜。雖不至張燈結(jié)彩,但不管是走在路上的行人、樓館內(nèi)坐飲品樂的客人、高聲販賣的商賈,還是那些被視作一國代表的朝廷諸臣府邸中進出的面帶笑容的賓客,都彰顯著此時汴京城的歡樂氣氛。
禮賓院專設(shè)的驛館內(nèi),三三兩兩的吏員正飲酒談笑,聲音洪亮,完全看不出幾年前此處謹慎小心、輕聲細語的卑微場景。
畢竟這一年下來腰桿直起來了嘛!
正在幾人說笑間,樓上卻傳來砰砰的敲門聲。說是敲,其實與砸并無兩樣,而且砸門聲響間還夾雜著不明內(nèi)容的嘶吼,直教人心里發(fā)毛。
“我說,這金狗的太子爺在這兒也關(guān)了好久了,得有三四個月了吧?”一個面容潔凈、身條修長的年輕人低聲沖其他幾個老成者問道,“圣上那邊也不說些什么處置的法子,就這么囚著……真不怕出啥事情?”
“我也怕,但圣上不說,咱這更不好做些什么。”將一只燒得肥油外冒的羊腿抓到眼前盤中的一個虬髯大漢搖了搖頭,“再者,這完顏……完顏允恭,囚在此處數(shù)月,按理來說金人的皇帝也該知道了才對。不說雷霆震怒、流血百步,怎么著也該加派兵力弄個大軍壓境,讓咱把人放了才對不是?”
“也是恁的奇怪!”桌角一人嘖了一聲,“他這太子做的,好似不是太子一般!”
兀地,上面的嘶吼聲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年輕男子的哭聲透過窗紙在驛館間來回懸蕩。那幾個中年人都是膽大的,自是不怕,唯有年輕的新人平素好看一些志怪的話本傳奇故事,卻是被耳邊的哭嚎聲給驚了個夠嗆,忙不迭地端起酒碗來壓壓驚。
“想想,若是咱的太子爺給金人囚在了上京,也哭嚎、嘶吼如此,圣上會如何?”虬髯大漢吸了吸鼻子,“怕不是明日便能給金人下一封戰(zhàn)書,宣戰(zhàn)于旨的!”
“又或是戰(zhàn)事綿延,阻斷了通信,才這么久未傳到金國地界?”年輕吏員嚼著還有余溫的青菜,“要知道,盡管是囚了他,這消息也還未放出呢!”
“小王(同時期年長者對年輕者的親近帶姓稱呼),你祖上須是大周名臣王倫王正道,被稱作白衣秀士的……你這一身白衣倒是學(xué)得像樣,可這見識還需要多練練才是!”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每逢外賓來大周,或和議、或定親、或宣戰(zhàn)、或通商、或平叛,哪時沒有些齟齬之人在這驛館周圍游蕩?要知道,京師人口眾多,皇城司人又少,哪能管得全部……不定外頭那個推著小車的,便是金人派來的細作,要救他家皇太子出去呢!”
王代,也就是年輕吏員惶然回頭,見外頭并無什么推小車的,才滿臉黑線地轉(zhuǎn)過來,惹得桌上幾人大笑不止。
“范大人今日也是清閑,能在這驛館中與我等小吏坐談飲酒,平素可是見聲見影不見人??!”
年輕人總是火氣旺,被調(diào)弄了一番后也是反唇相譏,在幾個中年男子眼中倒更多是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貓罷了。
“老夫今日正無公務(wù),又想著這完顏允恭囚了得有百日,該是來瞧一眼,否則死在了此處,卻要算老夫的不是了!”中年男子年紀也不過四十出頭,卻自稱老夫,引得笑意未減的幾人更是捶桌不止。
“我范成大今年四十有三,你們幾人最大的不過三十五,最小的也只有二十四,難道我不能自稱老夫嗎?”范成大顯然是醉了酒,說話與平時差別較大,連文人素來自矜的話語范式都被拋到了腦后,儼然是開心得緊了。
眾人見狀,忙端酒以對,又是一杯下肚,醉意更甚了幾分。
酒過三巡,幾人都昏昏沉沉,也不知時間幾何。桌上飯菜橫掃一空,連新拿來的幾瓶酒就給干了個空,此時若是某個上司突然造訪,在場幾人恐怕都是要吃上一頓掛落的。縱然是范成大這般外交重臣,也免不了被御史彈劾一個瀆職的罪名,然后給興頭被打斷了的皇帝陛下發(fā)配到某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做知州通判什么的,過上幾年才能堪堪回轉(zhuǎn)……
“金狗怎么不叫了?”
兀地,王代沖東倒西歪的長官們問道。
為首的范成大擺了擺手,滿不在乎:“能有何事,叫累了就休息了,難不成一直呼號下去……嗓子也受不住不是?”
“走,咱幾個上去瞧瞧!”虬髯大漢打了個酒嗝,“這廝也得有兩日沒進過水米了,力氣本就沒多少,再喊了這么久,別是喊死了!”
幾人聞言一怔,紛紛起身跟著搖搖晃晃的虬髯大漢往樓上走去。
眾人慢步走至完顏允恭的房間門口,只見房門緊鎖,只從旁邊開了個能拉動的小門,以從門中送寫吃食飲水進去。除了如廁,并不允許其人有任何的活動空間。
顯然,皇太子的身份還是讓大周的官員們有些忌憚的。
酒壯人膽,更何況眾人對毫無反抗之力的完顏允恭并不害怕,也不管什么規(guī)定,便將房門口的三道大鎖給打開了。
讓眾人始料未及的是,房門乍一打開,便從中撞出一個黑影來。虬髯大漢反應(yīng)最快,情知是這完顏允恭騙過了自己幾人,要趁機逃跑,雙手一環(huán),將飛出來的黑影死死抱住。范成大和王代等人見狀,本來醉眼昏花就看不太清眼前場景,看虬髯大漢將黑影錮住,紛紛慌亂動手,一時疊羅漢般的將那黑影壓在了身下。
正當幾人松了口氣時,大開的房門中又沖出一人來,王代抬眼一看,竟是完顏允恭本人!
自己等人當然是被騙了!
還未反應(yīng)過來要呼喚身下的長官們,撲出來的完顏允恭一腳先踏在了王代臉上,硬生生將這年輕吏員的鼻梁骨給蹬斷,劇痛襲來,王代一時也難以再高呼攔截,居然被完顏允恭逃了出去。
“這他娘的是被子……快給老子起來!”
這虬髯大漢是軍伍出身,后來犯了軍紀被處罰,走了門路后才調(diào)來了禮賓院,實際上就是做個看家的打手。其人余光瞥見完顏允恭逃跑,心知不妙,忙大喊著將身上幾個文人擠弄開來。
猶自壓著的幾人聽見這話,登時冷汗大冒,方才飲下的酒水頓時全都散發(fā)出來,腦子嗡嗡直響……儼然是被驚得有些亂了。
眾人紛紛起身后,又見剛趴在最上頭的王代捂著鼻子痛苦扭動,自是知道其人受了傷,便留了個人照看。范成大也不是吃素的,盡管力氣不足,但嗓門著實洪亮,此時也是高聲呼喚攔截。
不過片刻,整個禮賓院便哄然起來。
似虬髯大漢這般的打手本就多得很,更何況為了看住完顏允恭,這驛館附近還安置了不少皇城司新招來的密諜,一個個都想著要建功立業(yè),向上頭討個封賞來……這不就是最好的機會嗎?
一國太子啊,除了皇帝之外至高無上的囚犯!
完顏允恭也是慌不擇路,這幾個月來除了如廁的固定路線之外,其人也并不知道這所謂禮賓院能有什么路通到外頭,更不曉得人力布局、建筑結(jié)構(gòu)、公廨規(guī)劃……換言之,就像是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便是!
憑借著肌肉記憶,完顏允恭跌跌撞撞來到了平時讓他上廁所的茅廁。禮賓院作為接待外國使臣的地方,各項安置自然不會差了,就連茅廁也是修得極好,并列做一排,足有數(shù)十個之多。若是隨便找一個鉆進躲著,一時半會兒還真是尋他不得的。
受盡折辱的完顏允恭也顧不得許多,匆匆拉開一道門便快步走進,旋即將門緊閉,用身子頂著,唯恐外頭的人找到后殺將進來。
禮賓院紛亂嘈雜,但占地也大,加之范成大等人一開始飲酒頭昏,還被裹成了人形的被子給騙了過去,導(dǎo)致完顏允恭逃跑的路線并未在第一時間被洞察,也讓禮賓院雞飛狗跳起來。
完顏允恭附耳貼門,聽著外頭紛亂的腳步聲,一時竟無人想到這位太子會選擇躲進臭氣熏天的茅廁當中,因此只是從其門口匆匆而過,并沒有推開。
又過半晌,外面聲音漸息,完顏允恭吊著的心也逐漸放松下來。這一放松可不要緊,兩日未進水米的身子已經(jīng)相當羸弱,方才奪門而出的舉動幾乎就已經(jīng)是要了他的命……更何況此時還是在這環(huán)境極差的茅廁當中,口鼻吸入的氣體都極具惡臭!
完顏允恭只覺胸口悶痛、頭昏眼花,張嘴想說些什么,卻腦中一嗡,雙目一黑,雙腿一軟,竟就這般跌入了那要人老命的茅坑之中!
等到人們挨個打開廁門,最終找到完顏允恭的時候,這位大金的太子殿下已經(jīng)在糞池當中泡了許久,是連個人樣也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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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恭性急,以衾團作人形,得刺眾目,借機逃脫,尋機遁入溷藩之中。氣難聞,體又虛,雙足不穩(wěn),乃跌入糞池溺死?!督鹗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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