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四九 落石

　　當(dāng)然，這支唐軍能被委以重任并不是沒有道理的。葛從榮驟然身亡，死狀凄慘，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這肯定是被刺殺勒死的無疑。但發(fā)現(xiàn)尸體的這名唐軍兵官強行按壓下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出房門，也不聲張，又瞥見左右無人，連忙到府門口去朝著隨行而來的軍卒吩咐道：

　　“快去營中，四品以上的諸位將軍都請來，要快些！”

　　不明就里的軍卒們匆匆前往，又匆匆返回，身后已經(jīng)跟了數(shù)名神色緊張的唐軍將領(lǐng)。這幾個人都是滁州軍內(nèi)排得上號的人物，葛從榮之下，各部也都悉聽其眾指揮，權(quán)力不可謂不大。

　　“嚇！”

　　體型最為彪悍、長相最是兇狠的彭伍甫一跨進書房，便被死狀驚悚的葛從榮給嚇了一跳，當(dāng)即暴喝出聲，腦門上冷汗已經(jīng)流下。葛大帥怎么死了？誰殺的？叫哥幾個來的是誰？莫不是周人來了，打算將老子們一網(wǎng)打盡不成？

　　千萬般念頭回轉(zhuǎn)過，彭伍雙臂微微鼓起，青筋突暴，腰間只別著一把短刀，等下若是周人出現(xiàn)，便用這把刀殺將出去，萬萬不能將性命留在此處……

　　他這么想著，另外幾個人也是紛紛悚然而立。沒等他們回過神來，方才發(fā)現(xiàn)尸體的那名唐軍兵官就從外頭大步跨入，然后反手將門關(guān)上。

　　眾人瞬間炸毛，幾乎是同時往后跳去，又突然想起后頭正是葛從榮尸身，不禁又有些毛骨悚然。

　　這名唐軍兵官見幾人都到了，面帶歉意微微行了個軍禮，然后說道：“諸位將軍，末將實在是無法，方才一進來便看見葛大帥死在這里，沒個人樣，心下恐慌極甚，又不敢大肆喧嘩，生怕有人聽見，好來鬧一番事情，便差人往營內(nèi)告知諸位將軍。個中多有魯莽，還望諸位將軍海涵！”

　　一通話下來，雖然急了些，卻也是有理有據(jù)令人信服。彭伍為首的幾個人一聽，面面相覷，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軍中大事，恐怕就要仰仗諸位將軍了?！边@兵官又說道，“葛大帥身死，定是周人所為。末將方才已經(jīng)越權(quán)下令，以彭將軍之名讓傳令各城門立即緊閉，又以傅將軍之名令團練軍卒立刻在城中抓捕可疑之人。但周人一招得手，必定大舉進攻，其多日不動，恐怕也是為了這一日……”

　　“末將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都尉，難當(dāng)重任，還望諸位將軍速速拿定主意！”

　　本來被越權(quán)下令一事搞得心生惱怒的眾人登時反應(yīng)過來，這小子不是為了奪權(quán)，更不是方才所想的什么將自己等人圍而殺之，愧疚感當(dāng)即涌上心頭。彭伍是個大老粗，不太會說話，此時另一位被越權(quán)的傅勤朝傅將軍卻是昂然相對：

　　“你喚作什么名字？”

　　那兵官微微一愣，旋即答道：“末將劉世興……”

　　“葛大帥身故，我老傅且代為掌權(quán)，授你五品游擊將軍，增領(lǐng)一部，以平軍事。”傅勤朝沉聲開口，周圍幾人卻都沒有表示異議。

　　好教各位看官知道，這傅勤朝乃是當(dāng)今南唐六位大將軍之一，身上掛著兵部侍郎銜的，無論是在前線還是朝堂都能說得上話。葛從榮兀然身亡，他就此接管，而邊上這幾個都是常年聚在一起的，拜過把子，自然不會有什么二話。

　　劉世興顯然沒想到自己卡在都尉這個位置上七八年，竟然只是去通報一下大帥身亡的消息就得以提拔，心下竊喜之余也有些荒唐之感。

　　見劉世興有些怔住，傅勤朝也不去理會，畢竟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權(quán)力給他帶來的快感已經(jīng)不會因為將人從六品提到五品這樣的小事就有所增加。

　　只是葛大哥，怎么就……

　　心下戚戚的傅勤朝轉(zhuǎn)過頭去，迎面而來的是葛從榮那張扭曲了的臉龐，讓人難以想象一軍之帥、國朝樞密副使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腦子里會想些什么？

　　……

　　唐軍封鎖城池，但為時已晚。四名刺客喬裝打扮，飛速出了城，直奔來安方向而去。

　　在柴遷等人知道葛從榮已然斃命的消息時，已經(jīng)是七月初。滁州戰(zhàn)事在這段時間幾乎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或者是明面上的進展，不但讓真州、揚州的唐軍士氣大振，同時也讓已經(jīng)被周軍占領(lǐng)了的南唐舊地冒出了一系列令人恨得牙癢癢的人和事來。

　　有流民聚集上萬，沖擊縣城，好在本地團練眾多，直接將流民首領(lǐng)擒殺，老大一場禍亂就此湮滅；

　　有降將殺官據(jù)地自守，反被自己的親兵格殺獻首投降；

　　有土匪山賊嘯聚山林，聚眾數(shù)萬，呼嘯而來，席卷而去，盡管在周軍的打擊下迅速覆亡，但對于被波及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民生還是造成了極為惡劣的結(jié)果……

　　這是往年歷次南下征戰(zhàn)都會遇到的事情，有經(jīng)驗的處理起來自然是得心應(yīng)手。但諸如此類的事情的發(fā)生，并不是解決了就好，它更像是橫在周軍上下所有人心頭的一根刺，時不時就要扎上一下才好。

　　更重要的是，除非是破了金陵，滅了南唐，否則這類事情恐怕只會愈演愈烈。

　　于是乎，在周占區(qū)內(nèi)，一些不明前線情況的新派官員和南唐投降過來的吏員開始到處抱怨，更有甚者居然傳播謠言，說是種蒙和岳承澤兩人結(jié)伴，要在前線直接劃拉了數(shù)十萬大軍，據(jù)地稱王。還有個編得更兇的，說是岳氏剛病逝還不到十年的威武郡王岳鵬舉和種氏先前的大小經(jīng)略相公早就有此打算，只是礙于皇帝的面子，又無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這才難以成事云云。

　　凡此種種，就算不是當(dāng)事人聽了，都會從心底里生出一股怒火來。

　　謠言似火，完全不顧前線將士安危，直接燒到了種蒙等人的身上，甚至連天家出身的柴遷都有人敢造謠其朝野勾結(jié)欲圖謀反之說，可見這謠言興起之處未必就只有作為南唐情報部門的控鶴府和行人司而已了。

　　兩國相爭的暗潮涌動，直到這時才堪堪露出些許影子來。

　　周軍向南攢動，逐漸逼近滁州大軍。種岳兩軍成包夾之勢，不怕滁州唐軍插翅膀飛了，加上人數(shù)眾多，庶務(wù)繁雜，初初起步也實在沒有辦法提高速度，只能是緩慢前行，無形之中也給了新接管軍權(quán)的傅勤朝多了不少整理備戰(zhàn)的時間。

　　行軍兩日，先鋒部隊已經(jīng)提前到達了指定地點，準(zhǔn)備和初步探來的唐軍斥候交手一番。而柴遷所在的中軍則略略提速，往先頭部隊的方向抓緊趕去。

　　這日下午，柴遷等人緩緩行過一片山地，這里兩側(cè)高聳，只有中間一條道能走。周軍眾人見狀，不得不將輜重分批放下通過，將校們也紛紛指揮各部行進，一時雞飛狗跳，弄得是忙頭忙尾。

　　“此處地勢高聳，險峻難當(dāng)，喚作什么？”

　　柴遷勒住韁繩，朝身旁本地的向?qū)柕馈?p>　　這向?qū)в行┐舸舻?，此時也只是順著柴遷的話頭說道：“回將軍，此處名喚斷財嶺，相傳數(shù)十年前有一伙賊人盤踞，凡是路過又不肯給金銀細(xì)軟的，無論商賈百姓還是官府草莽，盡皆從上頭丟下石頭砸死。久而久之，此路便難以行走，本來是用作商路的，現(xiàn)在半分銀子也賺不得，便取了個斷財嶺的名頭來?！?p>　　“斷財嶺……”柴遷微微昂首，重新打量了一番，隨后問道，“財字音與柴字相通，莫不是在說我的性命當(dāng)斷在此處？”

　　這向?qū)г俨粰C靈，此時也終于是反應(yīng)過來，頓時驚出滿身冷汗：“將軍言重了，財字就是財字，柴字就是柴字，如何能相同？將軍自是天命之人，福大命大，斷不能死在此處的！”

　　驚慌之下，向?qū)Э诓粨裱?，胡亂講話，讓聞言的一眾周將紛紛側(cè)目。

　　“該死不死的，不過是神鬼之說罷了?！辈襁w倍感無聊，擺擺手讓向?qū)щx開。后者見狀，連忙朝一旁撤去不提。

　　又過了一會兒，大軍終于是又動了起來。

　　走在這山嶺之間，其實還算是有些讓人膽寒的。若老子是唐人，此時便在上頭埋伏一群弓箭手，胡亂射來，不定就能將種帥射死在這里的……

　　多少人心里都這么想著，荒唐的念頭讓他們臉上一熱，往種蒙那里看去，又見后者神色如常，心里更有些滑稽之感。

　　柴遷可沒這個念頭，他策馬在前，四下瞥著，余光卻突然見到身前一道黑影愈發(fā)龐大，顯然是有什么東西從頂上落下！

　　柴遷略略抬頭，只見一塊不知大小的石頭正從頂上落下，不知道是自動滑落還是被大風(fēng)吹動，總之是這么直直落了下來！

　　還未等柴遷驚呼出聲，那塊石頭砰地一聲砸在了戰(zhàn)馬面前，濺起一片煙塵。彌漫當(dāng)中，柴遷人馬俱未受損，只是馬兒受驚嘶鳴，周圍人又看不清里頭情況，這才驚慌失措地圍將上來。

　　“斷柴嶺？”柴遷抹了一把臉上的土塵，咧嘴想笑，卻被飛舞的黃土嗆了一口，登時彎腰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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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遷自來安往滁州，過一險地，名曰斷財嶺。遷笑問曰：“此財與柴何相似也？”土人答曰：“財與柴，并無相同?！庇中袛?shù)百步，忽而一石自嶺上墜，落于遷前，乃笑曰：“果不同也！”——《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