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微動,手指輕顫,看不見的音符從琴中飄逸出來,鉆進在場的每個人耳中。
起初是輕揉慢捻抹復(fù)挑的細(xì)膩,好似二月春風(fēng)過江畔,又像鶯時楊柳撫河岸,聲聲動人,讓人仿佛置身秦淮水之上,撐著一葉扁舟,兩岸青山人聲相合,好一派春日出游的景象。
柴遷將眼睛閉上,雙手從欄桿上脫離,微微負(fù)在背后。眾人見他這般姿態(tài),曉得他是進入了欣賞和放松的狀態(tài)下,便也隨著一起品味起這略懂略不懂的琴聲來。
這般曲風(fēng)只持續(xù)了半盞茶功夫,旋即兀地一滯,驟而滿是哀怨之聲。既是泣涕漣漣,又如苦苦哀嘆,奏者有意,聞?wù)邉有?,所有人臉上都不自禁地浮上幾分悲戚之色,仿若置身其中?p> 只不過約莫過了十余息,還未等人們做好準(zhǔn)備,吳小小手指波動飛舞的幅度兀然變大,引得弦聲轟轟,振聾發(fā)聵之余,竟將猶自帶著傷感的眾人扯入了一片布滿血色鐵甲的戰(zhàn)場當(dāng)中。
頂樓的眾人或許對方才幾番弦聲還有些不太了解,但這摻雜了兵戈之音的琴聲還是深深打動了他們。閉眼間,就好像回到了喋血的沙場上一般,身旁是血肉模糊的同袍,眼前是紅了眼的敵軍,身后不遠(yuǎn)處是站在將臺上的大帥,空中盤旋著的是對腐肉充滿了貪婪的烏鴉……
乍一聽,好像金戈鐵馬在側(cè),鏗鏘之聲不絕于耳;猛一聞,卻似兵旗獵獵呼嘯,厚重之號縈繞耳畔。
眾人呼吸緊促,渾身燥熱,腦中轟然作響,像扈再興這般定力不強的,此時竟有些顫抖。
那小廝見眾人如此,心里頭對這群漢子的身份更是篤定,卻已經(jīng)開始回想方才從進門到現(xiàn)在是否有失言之舉。乖乖,這些人可不是善茬,為首的那個年輕人不聲不響的,話都沒說幾句,其他的軍將便都膺服,顯然身份尊貴得緊。又觀其人對音律似乎也有所研究,不難想到是出自世家或者是地方大族的子弟,但這類人在軍中向來不會與這些軍漢交往,通常是抱團而居,那這年輕人肯定是大族出身,又頗有軍功,這才……
想到這里,小廝心里頭猛地一頓,一個響徹耳邊多時的名字忽地晃過眼前,全身上下氣血齊齊涌起,心臟仿佛提到了嗓子眼。幸而這群人都沉醉在如戰(zhàn)場血氣之音的琴聲中,一時難以自拔,沒人注意到小廝的異樣。
罪過,罪過,等下得服侍好了,可千萬別出點什么差錯了……
要不說這天下最會察言觀色的人,通常聚集在一國之都呢,而其中更為擅長的無外乎青樓、酒館,還有那令人諱莫如深又滿心向往的宮城內(nèi)的各色人等。不過只言片語,不出片刻,就能將對方分析出來,若不是在這望江樓里做個小廝,出去也一定是個頂頂?shù)拿钊说摹?p> 這邊小廝猶自驚詫,那里柴遷卻已經(jīng)皺起了眉頭,口中喃喃:“似沙場之音,又未免帶有靡靡之感,非是戰(zhàn)鼓擂擂、號角齊鳴,倒像是千軍萬馬中有一女子捉琴欲退百萬大軍一般……只可惜,只有話本里能寫出這般情景來,若是放在沙場上……”
柴遷及時止住了話頭,眼睛睜開,也不想多做什么評價,顯然已經(jīng)從這琴音中緩了過來。
小廝一怔,突然想起自己剛到這里不久聽到吳小小彈琴的時候,好像也有個人這么說過,大意是相同的,都說吳小小沒上過戰(zhàn)陣,沒見過鮮血,彈出來的自然是閉門造出來的小車,而絕非浴血沙場的砲車了。當(dāng)時小廝還覺得這人的比喻實在是有些銼了,哪有這么說一個小姑娘的?
如今柴遷也這么評價,反倒讓小廝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審美出了問題,畢竟人家真?zhèn)€是行軍打仗的不是?
未幾,吳小小琴聲漸消,又變回最初的飄然之音作為收尾。眾人還未聽得過癮,但有些曾到過望江樓的已經(jīng)知道下一步應(yīng)該做什么了……望江樓有個規(guī)矩,但凡是金陵城中的四大名伎前來演唱作樂,在一曲唱罷,全場所有人都可以出高價讓這位名伎前往雅閣相陪,或吟詩作對,或推杯換盞,或翩然起舞,總之與名伎相談過后,除了茍且之事是絕對不能,名伎也絕對不會答應(yīng)做的之外,其他要干什么望江樓都不會去管。
當(dāng)然,吳小小作為四大名伎之首,若是賓客身份不夠尊貴,即便是一擲千金,也只會丟下一句多金匹夫,飄飄然若仙子般離去。喚作尋常人,肯定要指著背影破口大罵,但這望江樓內(nèi)都是有頭有臉的,即便是被拒絕,也只會在心里感嘆這女子性烈果敢,更有人會因此瞧出幾分英姿颯爽,起了愛慕之心的。
很快,樓下眾人便開始報價。一個個價格喊出,都讓負(fù)責(zé)收錢的望江樓老板肥臉一抽,嘴巴咧的程度愈發(fā)明顯。
吳小小依然端坐琴前,面色清冷,紋絲不動,好似一尊美到了極點的雕塑。
“八樓雅閣,出……出……”報價的那個中年人在一樓,壓根瞧不見頂樓人擺出的數(shù)字,只能是瞇著眼睛努力望著。
高源見柴遷伸手比出那個數(shù)字,登時一愣,心里頭已經(jīng)在滴血。好嘛,這趟真是沒他娘的白出來,這不得讓這位吳小小姑娘上來待上一會兒?金陵四大名伎之首,嘖,近距離見上一面,也算是值當(dāng)了。
終于還是身旁小廝反應(yīng)夠快,激動到發(fā)顫的聲音對著下頭一通喊,底下霎時間沒了聲響。
“那小小姑娘,你看?”聽到價格的望江樓老板有些不敢相信,朝著眉頭微蹙的吳小小問道。
“他是何人?”吳小小輕啟朱唇,吐出一陣香蘭。
“大周吳王世子,柴遷柴為先,請小姐上樓一敘!”聽到樓下傳上來的問詢,柴遷依舊負(fù)手而立,中氣十足地喝了一聲。
底下的人一下子又炸開了鍋,好家伙,大周的世子?那個捉住了廢帝的大周將軍?新任的建康府少尹?
一連串的疑問震住了所有賓客,也讓素來自詡心態(tài)極好、遇事沉穩(wěn)的望江樓老板劉墉當(dāng)即傻在原地。
吳小小聞聲,微微抬頭朝頂樓望去,但陽光折射下頂上人影模糊不清。她心里頭猶豫了一下,旋即吩咐道:“請送我上去見見他?!?p> 待吳小小蓮步輕移,踏上頂樓的時候,明顯聽見一眾軍將發(fā)出了倒吸冷氣的聲音。吳小小見慣不怪,要說她來見頂樓的賓客不是一回兩回,每每見到,那群男子都要做這般姿態(tài),因為頂樓瞧不清下面是個什么模樣,只能影影綽綽看個朦朧,待正面見了,方才感嘆自己的美貌……
“小小姑娘,為何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柴遷是所有人里反應(yīng)最不激烈的,但心臟已經(jīng)撲撲跳了起來,顯然對這位名伎艷若桃李的面容和裊裊婀娜的體態(tài)也有些癡了。
聽他這話,吳小小嘴角微翹,眉間憂郁一掃而空,登時換上一副仿若春日煦陽的微笑來,又引得眾人一陣心顫。
“姑娘要是笑起來,比冷臉好看多了?!辈襁w笑道,做了個擺手的姿勢,“請姑娘入雅閣一敘?!?p> 語氣間多有不容拒絕之意,吳小小有些不太舒服,但仍舊款款而入,身旁侍女卻被她攔在外頭:“世子也請入吧,我想,這雅閣當(dāng)中只要你我二人即可,如何?”
柴遷不置可否,眾人也只能無奈頷首。
劉墉此時已經(jīng)看得傻了,這幾年下來和吳小小打交道的次數(shù)也不少了,自己也不是沒邀請過她,可這女人甚至連到府上唱一曲都不愿意,整日擺出一副冷到了極點的死臉。要不是看她能賺些錢來和自己分成,才不去請她唱這什么曲子……
和劉墉一樣,在場眾人多數(shù)都是嫉妒之心翻滾,可柴遷畢竟是這群人里頭最為尊貴的那個,軍將們也都是長期與他相伴的,這種異樣的情緒在心中晃了晃便被壓下。
柴遷關(guān)上雅閣的門,轉(zhuǎn)身見吳小小已經(jīng)在桌邊站著,做出請君入座的手勢,卻只是笑了笑,大步往雅閣靠北的窗欄處走去。
吳小小有些奇怪,便輕步跟上。
還未等她走到,便聽見柴遷突然變了口氣的一句話,剎那間臉色慘白。不是刻意裝出來的、用脂粉抹出來的白皙,而是受驚后的慘白……
“吳小小,或者是叫你謝宓兒更好呢?”
-------------------------------------
吳小小、江師師、駱淳、李園園,乃江南四大名伎,皆聚于金陵?!督鹆瓿凹o(jì)事》
回火的木棒
今天的更新!祝各位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