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當(dāng)空,鋪灑下來的陽光蓋在身上,暖暖和和的,直教人從心底生出一股舒適感來。
初春時節(jié),田地里也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春耕的農(nóng)夫們正忙得熱火朝天。得益于開封府周圍的平原地形,開墾出來的大片皇田和小部分私田都得到了極好的照料,地里耕作的農(nóng)夫大多數(shù)是皇莊聘請來的,也有不少是軍中退下來的傷殘老兵及其家屬,至于南北邊鎮(zhèn)經(jīng)常使用的流民和匪寇罪役,在這座愈發(fā)繁華的中原名都是一個都瞧不見的。
“三兒,昨日忙活了大半日,今日能稍微多歇一會兒了不是?這么勤奮做甚……”
莊田里,堪堪直起背來擦拭額頭汗水的王英朝身旁赤裸著上身依舊在努力的年輕小伙笑道:“三兒,不是叔說你,你這白日干活,晚上讀書的,如何能讀出個一二三來?俺瞧著,那些中狀元的,哪個不是整日在家中苦讀??嘧x苦讀,是要讀,不是要你苦,你這樣……”
“四叔,你且消停些!”年輕人挺起身子,滿不在乎地笑著回應(yīng)道,看得出來兩人的關(guān)系很是不錯,“那些苦讀十年的也未必能中了狀元,若是俺……若是我整日干活,傍晚回家讀書,這般也能中了狀元,到那皇宮里去見上一眼圣上,這輩子就不算白活!”
王英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見一眼圣上就不算白活了?你小子恁的無知……若是中了狀元,大好的前程擺在眼前,到時候江河湖海、四通八達(dá),來日你要是當(dāng)了大官,也不耕地了,俺找你去要塊地來蓋個草屋,你可別小氣啊!”
“草屋?”年輕人將鋤頭往地上一插,扶著木柄側(cè)在上面暫時休息,“若是我做了大官,四叔瞧見京城了沒,上回咱們?nèi)サ哪抢?,那條街上,正中心的那處宅子,我給你買下來!到時候再買上百八十個奴婢,花重金請上些江湖好手來,環(huán)伺左右……如何?”
“如此甚好!”王英打算走過去拍拍年輕小伙的肩膀,不料腳下擰在泥里,猛地一拽,身子失去重心,直往地上摔去,撲了一嘴春泥的芬芳,惹得年輕小子不住捧腹大笑。
待年輕小子伸了把手將王英拉起后,后者拍拍身上的土,連著咳嗽幾聲,瞪著猶自發(fā)笑的年輕人,自己也忍不住咧開了大嘴。
正當(dāng)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時,不遠(yuǎn)處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作為在皇莊耕作已久的農(nóng)民,王英對此已經(jīng)見慣不怪,這聲響不緊不慢,顯然不是有什么加急軍令傳入,但行走之人肯定不是普通官員和武將,否則不至于有這么連排連片的聲響,密密麻麻地蓋作一處,聽著厚重沉悶得緊。
前些時日皇帝陛下剛剛出城狩獵,掐著指頭算算,其實也差不多到了該回來的時候了。
正想著,前方不遠(yuǎn)處的拐角轉(zhuǎn)出數(shù)十騎來,個個穿著亮眼的黑紅色軍服,高頭大馬,長槍鋼刀,踏踏而行,面容肅然,好不威風(fēng)!
“小子,前幾日圣上出獵你沒瞧見,這般出獵行伍回來,你可以瞧上一瞧了!”王英沖有些瞠目結(jié)舌的王初平,也就是立志要中狀元的這個年輕人笑道。
“四叔,這端的威風(fēng)!”王初平愣了一會兒,見遠(yuǎn)方騎兵人數(shù)越來越多,直到有一面洋溢著赫赫龍氣的巨大龍纛揚揚轉(zhuǎn)來,這下從喉嚨里擠出了幾個字來。
王英嘴上淡然說著,其實心里頭也有些打怵。原因無他,他們這種身份,在與自己同階層的人里面還能夠吹噓一番,和那些被迫寄人籬下、丟了自己莊田的家伙一比更是高到不知道哪里去。可一旦見到了真正的朝堂朱紫,乃至宗室子弟,甚或是皇帝陛下本人,平素所有的狐假虎威都瞬間消散,只剩下源源不斷的恐懼從心底里冒出……
待那群高高在上的殿前司禁軍騎兵將道路兩旁看守起來后,早就停下手中活頭的農(nóng)夫們才恍然驚醒,不顧地上泥濘,連忙伏地拜見皇帝陛下圣臨。
王初平心中盤算著,本想抬頭瞥一眼皇帝陛下尊容,卻被及時發(fā)現(xiàn)的王英猛地將腦袋又壓了下去:“他娘的,不要命了?!”
“四叔,你把我按到土里了……”
皇莊農(nóng)田中的百姓神態(tài)姿勢各異,而走在正中的眾人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此時緊緊跟隨在皇帝身后不遠(yuǎn)的隨性文武官員臉色都有些奇怪,當(dāng)然不是因為這樣司空見慣的拜見和贊頌,而是因為前頭走著的幾人。
在眾臣的最前頭,是身形有些佝僂的太子柴鉑,其人自從前日遭了那般打擊后,便有些止不住的頹廢,教人看著于心不忍。柴鉑胯下駿馬許是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快,馬蹄聲也變得有些沉重,一步步踏著,走得很是緩慢。
而在那面巨大龍纛之下,成德皇帝坐在轎子當(dāng)中,轎子左側(cè)是吳王柴鎖,右側(cè)是吳王世子柴遷,父子二人驅(qū)馬并行,顯然是得了皇帝陛下青眼。
再仔細(xì)瞧瞧柴遷騎著的那匹馬,通體雪白,不是先前皇帝陛下所乘的玉逍遙又是哪匹?
至于為什么沒有將玉逍遙賜給看起來功勞更大的吳王殿下……說來也巧,柴鎖所乘的那匹同樣是御賜的駿馬,名喚好頭赤。這匹同樣是宮中御馬后代,早前曾犯詩案的蘇軾曾為其作詩一首,流傳至今,更顯得這好頭赤之珍貴。
一左一右,相伴而行,各馳御馬,怎么看怎么顯得后面跟著的太子殿下有些灰溜溜的……那可是一國太子!
成德皇帝面色陰晴不定,心情也不知道如何,葉昆罕見地私下傳信與眾臣,讓大家一路上若無要緊之事,切記不要上前打擾,不要竊竊私語甚或是大聲討論什么,徒惹皇帝陛下不快,到時候大家伙兒都吃不了兜著走。眾臣會意,加之前頭景象實在離譜得很,因此事事全靠眼神交流,多余的聲響半點也不敢發(fā)出,于是還發(fā)生了劉囂找旁邊的富以道討點水喝,結(jié)果被對方會錯意直接塞了個連油星子都沒有的素餅過來之類的奇葩事情,被一旁的記錄官一件件錄進(jìn),多年后也成為了研究后周奇聞軼事的珍貴史料。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先皇御馬三千匹,仗下曾騎玉駱驄。金鼎丹成龍亦化,圉人空棧泣西風(fēng)?!?p> 兀地,從路旁田地里冒出一個年輕的聲音來,開口便是一首詩,引得聞?wù)呒娂妼ぢ暥2襁w離得近,聽到這首詩后腦子登時轟的一聲,閃電般銳利的目光當(dāng)即鎖定了發(fā)出聲音的那個年輕農(nóng)夫,語氣卻沒有太多變化:“你是何人,可知此詩是誰寫的,怎敢在此胡亂吟誦?”
“這是鐵冠道人所作,至今讀來,依舊朗朗上口,引人深思,為何是胡亂吟誦?”那年輕人,也就是方才腦袋被按在土里的王初平昂然相對,“鐵冠道人犯了詩案不假,可其人之詩才難道就會因為一案而被否決嗎?此詩乃是其人為《龍馬圖》寫就,那龍馬圖中好頭赤,此時不就在那里嗎?”
說著,王初平全然不顧渾身顫抖著拉住他褲架的王英,瀟灑往柴鎖身下一指。后者登時變色,怒容驟顯,虎目圓瞪,絲毫不打算給這個魯莽的年輕人一點面子。柴遷同樣驚怒莫名,須知道,蘇軾雖然是文學(xué)大家,詩作非是常人可及,即便放在千百年后也絕對是華夏之瑰寶。然而如今情勢,就是詩案已被定性,犯了就是犯了,難道因為其人文采過人,就要饒恕他的罪過嗎?
“蘇子瞻文風(fēng)絕佳,即便放在當(dāng)今時日,恐也當(dāng)為眾文人之首。”就在眾人打算驅(qū)趕這個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時,轎子里淡淡傳出一道聲音來,所有人當(dāng)即停手,就連騎在兩匹御馬上、看起來應(yīng)該是兩位尊貴的宗室中人的男子也都頓時收斂面容,變得莊嚴(yán)沉凝起來。
想來這其中應(yīng)該就是那位聲名遠(yuǎn)播的成德皇帝陛下了吧……
王初平想著,也不忘朝轎子行禮拜道:“草民王初平,參見陛下,吾皇圣恩隆德!”
“王初平……你既有學(xué)識,又有膽魄,為何要在皇莊耕作,不去考取功名?”轎子里的人幽幽來了一句。
王初平聞言一怔,當(dāng)即回道:“回稟陛下,草民白日耕作,夜晚持卷,如此已一年有余。既可免于體力匱乏而頭昏眼花,又不會落了知識,如此甚好!”
王英心中已經(jīng)在罵娘了,早知道今日就不該將這個小子帶出來,就該讓他在家里讀書。這下好了,頂撞了皇帝,還能落個什么好處去?一輩子估計也就這一次遇到皇帝的機(jī)會,竟然讀了一首犯了詩案的那人的詩,真真是……
“確實甚好……”轎子里的人語氣變得有些驚訝,旋即又轉(zhuǎn)為淡然,“耕讀耕讀,你倒是全用上了……明年開科,朕要在榜上看到你的名字?!?p> 言畢,未等驚喜過望的王初平出聲,整隊人馬便呼啦啦又開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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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fù)人臣之節(jié)者,未有如軾也。蓋陛下發(fā)錢以本業(yè)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qiáng)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shù)’;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jǐn)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其他觸物即事,應(yīng)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对S續(xù)添蘇子瞻學(xué)士錢塘集》舒亶
回火的木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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