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白日剛到京師,官家就這么讓他在殿內答對,是不是太過急切了些?為何不讓世子先回府休息一夜,明日再召入宮中呢?吳王在府中已經(jīng)多日,思子情切,此時定然焦慮萬分,要是世子出現(xiàn)在面前,不定該有多歡喜呢,是也不是?”
清泉般的脆聲從女子口中流出,在成德皇帝耳中好像天籟,傳到柴遷這里卻似驚濤駭浪一般劇烈拍打著身軀,讓人禁不住有些眩暈之感。
如此親密的話語,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從她嘴里說出來?她又怎么敢在這種時候依偎在皇爺爺身邊?是皇爺爺準許的嗎,可皇后娘娘這才剛走多久?全國上下皆禁止聲樂娛事,怎么到了皇帝這里就……
柴遷不敢多問,更不敢貿然開口,只是微微揚起腦袋瞥了一眼上面黑乎乎看不清神態(tài)的兩人,隨即又低下頭去。
果然,成德皇帝神色舒張,本來緊繃著的手腳放開了些,語氣變得請輕松許多:“為先,你可要回府先見見你父王?”
“不必……”柴遷聞言一驚,“父王自是犯錯,幽閉于府,再是思念,也應當?shù)纫辉轮诘搅嗽僬f。再者,北面諸事冗雜,臣正有不少事情需要向陛下詳細說說,更應該在殿內聽候?!?p> 成德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指著柴遷朝猶自淺笑的劉羽兒說道:“你看我這孫兒如何?”
“世子一表人才,身為宗室子弟卻不困于京師文職,能武能文,為官家打下這偌大的江山來,今年不過也才二十出頭,便到了尋常人六十歲都未必能及的地位……”劉羽兒掩嘴笑道,“京中多有傳言,說世子當有龍鳳之姿,否則為何年紀輕輕就如此出眾呢?”
簡直是紅顏禍水!
柴遷心中恨恨想道,上首的成德皇帝卻將目光瞥向了階下低垂著腦袋、看不清神色的孫兒。誠然,這個孫子不僅僅是孫輩中最為優(yōu)秀的,同樣也是放眼整個大周的宗室與世家最為優(yōu)秀的那個。文事上或許略有不足,但這方面不求天資聰穎,只求后天努力也可以彌補,唯有武事是需要極為高強的天賦方可做到這般地步的。可能有些老兵能夠在百戰(zhàn)之后的沙場上磨煉出一身本領,但身為將領,若只憑沙場搏斗而無將才附體,那么殺再多的人也沒有用,只會在人們口中留下猛將而非將帥的名號。
毫無疑問,在成德皇帝眼中,柴遷是不世出的頂級將才,甚至按照現(xiàn)在發(fā)展的苗頭,往后二三十年,等自己百年后,大周或許能夠真正定鼎中原,將漢家故土全數(shù)收復,鑄就繼漢唐之后的第三個為世人所稱道的盛世。
然而,宗室子弟四個字始終高懸在柴遷頭頂,每獲得一份耀眼的軍功,那四個字就會隨之變得更加的龐大和沉重,不僅死死壓著他本人,在愈發(fā)有些忌憚的成德皇帝眼中就仿佛一座大山。大周歷來的皇位繼承都不是那么平穩(wěn),雖然不至于腥風血雨,可往往都有京軍的參與,只有到他這里的時候才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地方軍與京軍配合的兵變行動。
年輕將才,宗室子弟,手握兵權,這幾個亙古不變的詞匯聚焦到一起,作為帝國的掌舵手,成德皇帝不可能不去關心這位好孫兒的動向。
就在柴遷返京的前一天晚上,成德皇帝還在夢中驚醒,他夢到這次澤州抵御金人的過程中,柴遷與隨行三部京軍的關系愈發(fā)密切,在得到召還的圣旨后心生疑竇,便狠心率部數(shù)萬發(fā)動叛亂,直接攻進京城,將睡夢中的自己五花大綁拉到這垂拱殿上,當著所有人的面痛斥為政之失去,隨后將自己廢為庶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終于是讓成德皇帝對這位孫兒的猜疑達到了新的高度。
“為先八歲習武,至今十余年,一身勇力本就是宗室之首,更兼為將果敢能戰(zhàn),為政玲瓏八面,處處有人指點,事事有人相助,自是成長得快了些?!背傻禄实鄣?,語氣中聽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為先啊,朕聽聞前些日子,你在澤州城內又遭金人暗襲,可有此事?”
“是,孫兒還沒來得及報上,想著還未完全查清,便等劉大人之后再行上一道劄子?!辈襁w聽成德皇帝稱呼變化,稍微舒了口氣,一口氣卻依舊吊著不敢輕易松懈,“不過刺客雖然人數(shù)眾多,卻無甚大礙,只是一群花拳繡腿的家伙罷了?!?p> “朕聽聞,禁軍和護衛(wèi)都死傷了好些,怎么會是花拳繡腿?”成德皇帝身子微微前傾。
“稟陛下,死傷數(shù)十,皆因刺客來之迅速,兼使障眼法,一時反應不及,才給遭了重?!辈襁w輕聲懇切道,捕捉到皇帝的一絲不悅在心頭縈繞著難以散去。
“嗯……”成德皇帝對這個回答談不上滿意,但也沒有什么意見,身子放松似的朝后一靠,朝一旁的劉羽兒笑問道,“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前幾日不是說對北地風貌甚是感興趣,想著等為先回來后多說一些,怎么今日不開口了?”
柴遷聞言,瞳孔微縮,屏氣凝神等待上面那位劉娘子的回答。
“官家!”劉羽兒嗔笑一聲,白得好似無暇碧玉般的素手朝階下之人輕輕指道,“世子剛從北邊回來,風塵仆仆的,定是有大事要與官家相商,妾身如何敢隨意打攪?世子久在軍中,性情定是火爆得緊,萬一妾身說得多了,冒出幾句不得當?shù)拈e話來,惡了世子,往后這宮中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豈不是難堪?”
字字誅心,句句帶刺,這女子究竟是要做甚?!
不等柴遷發(fā)作,成德皇帝就先開口了:“你這話說得可不在理,為先雖從軍伍,可他從小在朕身邊長大,心性如何朕還不知?父子同府,可為先的脾性可要比吳王好得多哩!”
好像一道閃電劃過腦海,柴遷這才驟然反應過來。
從剛進這垂拱殿開始就覺得不對,陰冷的氛圍、嚴肅的皇帝、冰冷的話語,哪怕是當中略微改變的語氣,也無法掩蓋今天這場覲見的實質……無非是要給個警告罷了!
須知道,吳王現(xiàn)在還在府中幽閉,作為吳王世子的柴遷就算想翻騰也翻不到哪里去!
柴遷倒吸一口冷氣,心中一切念想在一瞬間盡數(shù)粉碎,只剩下深深的無奈。
又過了一刻鐘左右,等上首兩人小聲交流完后,柴遷才得到了一句帶著笑的“先行回府,容后再敘”,隨即立馬起身告辭,在經(jīng)過方才引路的那個禁軍兵官的身邊時完全不顧對方擺出一半的引導手勢,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大步流星地跨出了殿門。
……
一路上柴遷都在想成德皇帝變化之速的原因,對皇后崩逝后舉國皆哀而皇帝本人卻還沉溺于溫柔鄉(xiāng)中的舉止尤為不解。那劉羽兒已經(jīng)搞垮了一個南唐,當初在金陵城內的時候就該一刀砍了,早看出不是什么省油的燈,誰能想到竟有這般大的本事,將皇帝迷得團團轉,這距離皇后娘娘離世才多久?
有功之君,切忌焦躁傲慢、沉湎聲色、乾綱獨斷,成德皇帝已經(jīng)將后頭兩項占了個齊全,頭一項也差不多要成了。這么些年下來,南征北戰(zhàn),無往不利,極少有戰(zhàn)敗之例,難道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讓皇帝陛下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嗎?
打仗的事情,首功是拼殺的將士,其次是指揮的將帥,再次是后方掌控輜重后勤的糧官,再然后就是遠在京師遙遙影響一切事物、坐鎮(zhèn)中心的文官們。至于皇帝陛下,除了做出開戰(zhàn)的決定外,還有什么作用?
憤怒代替了所有的情緒占據(jù)了柴遷的大腦,在返回王府的轎子里只能聽見他哼哧哼哧的喘氣聲,與外面略顯冷清的馬蹄聲相為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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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既崩,舉國慟喪,上亦寢食不安、水米難進,日愈消瘦,國事乃重于太子?!吨苁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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