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影響我的想法,讓我放棄跟我媽打電話,為此和小雨大吵一架的電話是我的二表哥打來的。
中午,我和同事們——全是有家有室的哥哥姐姐,當(dāng)然少不了小王姐——去食堂吃飯。小王姐挨著我坐下,用手肘碰我的胳臂,又沖我擠擠眼睛,對我笑笑,好像在向我道歉。做為一個男人,我自然不會跟一個女人計較什么。我對小王姐回以微笑,她立刻夾了幾塊排骨放到我的餐盤里。我想拒絕,已然來不及了。我對她說謝謝,她說一家人何必這么客氣。
我心情不錯,聽著哥哥姐姐們聊天說事,時不時插上幾句話。他們都知道我是通過私人關(guān)系進(jìn)入醫(yī)院的,對我很客氣。我呢,年紀(jì)小,毫無工作經(jīng)驗,對他們尊敬有加,他們讓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比如我們科室的王主任隔三差五借我的車開,我痛痛快快地答應(yīng)。類似的小事情給我?guī)硪欢ǖ幕貓?,我有私事需要和別人調(diào)班,或者請假,無論王主任,還是哥哥姐姐們,都會痛痛快快地答應(yīng)。
“小韋,啥時候訂婚吶?我們還等著吃喜糖,喝喜酒呢?!睏盍⒂拢瑮罡?,本地人,已婚,女兒三歲,卻像沒長大的孩子,整天想著吃,想著喝。他常常拎著一包啤酒去我家,我訂幾個菜,陪他喝一頓?!澳阆眿D呢,還沒起吶?是不是昨晚又累著了?我瞧你沒精打采的,悠著點。嘿嘿——”
我端著碗喝酸辣湯,一粒花椒籽貼在我的嗓子上。我強忍著咽下嘴里的湯,沒有噴出來,但還是咳嗽起來,直咳得滿臉通紅。
“老楊,一天一天的沒個正行,就知道說這些不素不葷的段子,瞧你那點出息,好像沒娶過媳婦似的?!毙⊥踅阆訍旱匕琢艘谎蹢罡?,把她手里的銀耳蓮子羹湊到我的身邊?!凹芽?,別理他,喝一口,潤潤嗓子?!?p> “嘖嘖嘖——,王,你可別跟小韋套近乎了,還喝一口潤潤嗓子。你知道人家嫌不嫌你,嗯?”我夾在他們中間不知所措,咳嗽救了我?!巴酰№f不喝,我喝。來,你喂我喝。嘿嘿——”他一邊壞笑著,一邊撅起厚厚的嘴唇朝小王姐拱過來。
“一邊去!”小王姐丟下我不管,抬手在楊哥油膩的臉上推了一把。“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這樣的還想讓我喂你喝,真是臭不要臉!我就納悶了,誰家的閨女沒長眼睛會看上你?!要我說,你媳婦的父母不是在為她女兒找老公,而是在賣女兒。老楊,你說說,你給你老丈人多少禮金他才舍得讓閨女嫁給你?”
“王,咱熟歸熟,鬧歸鬧,可不帶人身攻擊的?!彼f得一本正經(jīng),好像真生氣了,嘴角仍掛著壞笑,賊兮兮地盯著小王姐?!安贿^,咱這個人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有自知之明。我確實長得不咋的——這沒什么不好意思不承認(rèn)的,但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嘛,上帝給你關(guān)上一扇門,勢必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如果說我的臉是一扇門,那我老爸的廠子就是上帝他老人家親自打開的窗戶。我丑,但我有錢,娶媳婦比吃飯喝水還簡單?!?p> “王,你不是想知道我給我老丈人多少錢嗎?你可得仔細(xì)聽。訂婚,我爸?jǐn)[了五十桌,每桌席面兩千。我爸還為我媳婦的每個親戚準(zhǔn)備了一個一千塊錢的禮包,不是每家,是每個。當(dāng)然了,我老丈人才是主角。我爸下的聘禮是六十六萬,現(xiàn)金。紅色的鈔票在正對大廳入口的臺子上碼得齊齊整整,堪比埃及最大的金字塔。結(jié)婚的時候,我爸?jǐn)[了一百桌,席面三千。這回我爸沒再準(zhǔn)備禮包,也只象征性地給我老丈人一萬一,象征他女兒是萬里挑一的好女子?!?p> “你們有所不知,我老丈人原本以為我爸會拿出更多錢給他,眼巴巴地等到卻是一萬塊錢。他既失望,又失落,還有點敢怒不敢言的感覺,別提多好玩了。我站在旁邊看著,差點沒忍住大笑起來。我爸這叫給個甜棗,再狠狠地甩一巴掌。否則,我老丈人,我丈母娘,包括我媳婦,都會以為是我高攀他們,將會沒完沒了的得寸進(jìn)尺。我爸這么一搞,他們只能看我的臉色了。不是我吹牛,我現(xiàn)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什么時候回去就什么時候回去,我媳婦連多問一句都不敢。你不信,王?不信,你問問小韋,我是不是經(jīng)常在他家喝酒喝到半夜?!?p> 我也是第一次聽楊哥說起他訂婚和結(jié)婚的事情。小王姐望向我,我點點頭——楊哥確實在我家待到挺晚。小王姐的眼睛半瞇起來,嘴角在抽動。我感到她的氣勢一點一點地弱下去,好像一個正在漏氣的氣球。
“老楊,你爸這么能耐,你家這么有錢,你為什么來醫(yī)院上班,子承父業(yè)不好嗎?”小王姐沉寂了好一會兒,發(fā)出涉及隱私的提問。
楊哥突然嘆了口氣,捏起一小截芹菜丟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起來?!耙俏艺f我不喜歡經(jīng)商,想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你們也沒人信吧?”他的眼睛略帶憂傷,緩緩地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滑過。“我閨女出生那一年,國家大力排查小工廠的排污是否符合規(guī)定。我爸的廠子被迫關(guān)停好長一段時間,又是安裝排污處理系統(tǒng),又是托人找關(guān)系。以前這種檢查只是走過場,給那些公務(wù)員送點好處,就蒙混過關(guān)了?!?p> “這次國家動真格的了,我爸花了大半輩子維護(hù)的那些關(guān)系眨眼間就分崩離析,沒有人站出來幫我爸。無奈之下,我爸只能按照國家規(guī)定和要求整改廠房。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爸太著急了,被人騙了,一生的辛苦和積蓄化作烏有。他想貸款,東山再起,但沒有銀行肯貸款給他。他心灰意懶,處理掉設(shè)備,拆掉廠房,金盆洗手了。他又拿出一些錢,托關(guān)系找人,把我弄到咱們的醫(yī)院。這樣,陰差陽錯下我成了一名醫(yī)護(hù)工作者。嘿嘿——,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吶……”
如果楊哥所說是真事兒,我想說他的遭遇比很多電視劇的劇情還曲折,還悲慘,還精彩。事實上,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很多事情,比那些導(dǎo)演、編劇的想象要殘酷得多。他們以為他們的腦子了不起,在生活這本百科全書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你爸的廠子黃了,你老丈人沒讓他閨女跟你離婚?”
“王,我好像聽你說過你還有一個哥哥,對吧?我問你,你覺得你爸你媽疼你,還是疼你哥?你哥結(jié)婚,你爸給他掏了多少錢?你結(jié)婚,你爸陪送你多少東西?”楊哥的嘴角幾乎歪到天上去了,又平添幾分丑陋??刹恢獮槭裁?,那一刻我覺得他很酷,十分酷。
“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句老話你一定聽過吧?你帶著孩子回娘家,你爸你媽疼你的孩子,還是疼他們的孫子?外甥是狗,吃了就走。與其說這句話是罵外甥的,說罵那些重男輕女的父母更合適。小孩子最單純,最純真,他們幼小的心靈有一種特殊的感知能力,知道爺爺奶奶跟他親,還是姥爺姥姥跟他親?;蛟S他們說不出來,不會表達(dá),他們卻懂得行動?!?p> 小王姐挪了挪屁股,表情極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