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下——
永遠趕不走、推不開的記憶,是她永遠不會忘記的、那些玫瑰色的時刻,在那些時刻里他曾經是如此的英武而深情。潤下的心里被回憶里的甜蜜和此刻的恐懼反復拉扯著,實在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那天正午剛過,父親叫她上瞭青閣,話還未講幾句,忽然急匆匆走進一個信使,呈上一方寶匣。匣子不大,硬朗的黑檀上雕著金色的漆紋。
“潤兒,你去?!备竿蹰_口,她起身去接那匣子,然后轉身抱上來拿給父親看。
“你幫我打開。”
潤下照做。然而她翻開蓋子的那一瞬,忽然一聲驚叫,連人帶匣跌在地上,兩顆大大的、還沾著鮮血和皮肉的白色眼珠滾落出來,掉在她的身旁。
“啊,啊——”她驚惶如拎起裙子往后躲,好像能把那血淋淋的兩只眼睛掃走,掃得愈遠愈好——遠到看不見、遠到從來就不存在最好。
連父親都驚得瞪起一雙眼睛。“這是從中土送來的?”
“是。”
“就這一個匣子?”
“還、還有一封信。”
“在哪兒?”
“其、其實就是一張短短的布條?!毕旅娴男攀箲?zhàn)戰(zhàn)兢兢將那布條送上來,龍王低沉的聲音念得波瀾不驚,“我想這世上應該沒有比天帝的寵物、飛翔的大鵬葆江更貴重的聘禮了。親愛的岳父,請收下他的兩只眼目。”
“這、他、他……他連葆江……”父親一時急得說不出話來,而她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兩行眼淚毫無知覺地橫穿了臉頰。
“他、他不是這樣的,父親,”潤下心中還存著一點點念想,連忙急急跪在父親身旁,“這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他一定不知道這是天帝的神鳥!父親——請讓我去往崇吾一趟,親自弄明白這來龍去脈?!彼龔娮麈?zhèn)定,“這真的不可能!”
“你自己看看這布條上寫的,”父王把夾在匣子中的信遞給她,她掃了一眼,可內容她早已聽到,父王沒有騙她的必要。
“這真的……這里頭一定有什么謬誤,或許……或許別人陷害他也有可能,一定是人偽造來陷害他、污蔑他的名聲?!彼v到這里,仿佛忽然給了自己一點信心,“我所認識的鼓,是一個虔誠而英明的君主……請讓我去一探究竟吧?!?p> “你怎么確定?倘若這真的是他所為呢?”
“那么我會勸服他重新回到正路上,他會向神明虔誠地懺悔,而我想仁慈的神明會原諒他的。這不僅僅是一個中土的王,父親!這是整個中土的安寧、整個天下的安寧啊,我們不能預感到這危險,卻袖手旁觀、什么都不做任由它發(fā)生!”
“你就這么確定他會懺悔?你怎么知道他會聽你的?”
“因為……因為他愛我?!睗櫹滦÷曊f。
“嗯?你說什么?大點聲?!?p> “因為、因為他愛我?!彼赂业靥痤^告訴自己的父親,“我也愛他。我相信他?!?p> 父王垂下眼臉思忖半晌,接著忽然右手一揮,叫到“蕭羽、雙澄!把龍女送回她的玲瓏閣,日夜四人看守,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接近!”
“父親……父親!您不能……”她話未說完,兩個衛(wèi)士已經站在面前,步步緊逼將她請出。
不行,她得想辦法出去。閨閣的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她想。
門只有一扇,永遠至少有兩個人在看著,窗子倒是有,可翻身出去就是父王的前花園,平地開闊,日夜有精靈仙子在巡視。她一面琢磨著一面走到窗邊一看——這下好了,窗子已被箍咒封住了,要打開非得動用瞭青閣上高懸的銅鏡,可是、她哪有辦法去拿那銅鏡呢?
她尋思幾番,無奈之下,似乎也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于是她當晚躺下,卻時刻警醒著,終于挨到天亮,側耳聽著門外的腳步。果然卯時剛過,一串細碎的姑娘的腳步由遠而近,漸漸向她的門口靠近了,站住腳步向執(zhí)守的雙澄說,“我們來給神女洗漱梳妝。”
雙澄小聲地哼了一聲,側身一步,讓開了房門。
那兩個婢女進來,前后左右頭扭了扭頭。“咦,神女呢?”
雙澄聽見這一聲,知道不好,趕忙帶著他的兩個人沖進來:床上被褥散亂,窗子完好無損,可四顧望去,就是沒有她的影子。
“不好!你們兩個快去前后花園,看看她是否走遠,我去瞭青閣看看銅鏡還在不在,”他抬腿要走又返身看看那兩個嚇得支支吾吾的婢女,“還愣著干嘛,你們倆趕快去報告大王,快去!”
這一切,她攀在窗紗后面的房梁上,看得清清楚楚。這幾個人一時都走遠了,潤下才輕輕跳下來,躡手躡腳出了玲瓏閣,奔下臺階,躍過明溪,然后躲在了溪邊密密的草叢里。
天已大亮,她這時候要憑自己一個人逃,肯定是逃不出去的。只能先在此躲一日,到了夜幕降臨再跑到東海,逆流往北去成侯、離崇吾就不遠了。
果然,過不多時,尋她的兵將多了起來,她躲在草叢里閉上了眼睛。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她祈禱著,然后就聽見了一個稚嫩的童聲的驚呼。
“啊——”那童聲只叫了半聲,就被她一把拉過來捂住了嘴。
原來是一個年方八九歲的小孩,兩條小腿朝天蹬著。她漸漸放開了手,沖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她蹲下身悄悄問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說,“雙澄哥哥他們都管我叫小燕子?!?p> “小燕子,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嗯,你、你就是他們要找的走丟的公主,對不對?”
潤下猶豫一刻,還是點了點頭?!安贿^,”她接著說,“我不是走丟,我是自己的一只指環(huán)丟在東海了,想趁他們大人看不見的時候,自己偷偷過去找回來。要是讓我爸爸知道弄丟了指環(huán),就又要挨罵了。”
小燕子似懂非懂點點頭,潤下伸出小指朝他笑笑,“那你可要替我保密——我們拉勾為定?!?p> 小燕子的小指頭也伸出來了,二指相勾相連?!澳隳懿荒?、再幫我一個忙?”潤下最后問他。
小燕子楞楞的,沒點頭也沒搖頭,她就接著說,“你要是能做得來,就到瞭青閣,那里有一只小小的、黑檀木鑲金漆的匣子,你幫我把它銜來,到亥時在海邊等我好不好?”
小燕子還是癡癡點頭。她扶他站起來,拍拍他的腿和衣裳,最后又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后說,“快回去吧。謝謝你,小燕子?!?p> 小孩走了幾步,走出草叢后背忽然閃了閃金光,直飛而遠。“那邊有人嗎?”遠處一人對他喊到。
“沒有。”小燕子回答。
這一天入夜,潤下匆匆往海邊,果然那小燕子就老老實實站在一塊礁石上等著她。她接過木匣子打開,里面兩顆手腕那么寬的飽滿的珠子,在晦暗的夜里發(fā)出不能瞑目的凄厲綠光。
她將兩顆葆江的眼目含在口中,縱身一躍跳進東海里,逆流往北而去。
潤下潛得很深,避開水面上如織的藻網和魚群。水是她的天地,百里瞬息即至,可上了岸離崇吾還有五十里,她自己偷跑出來,不敢召喚天馬,騰云過去更只怕會驚動東海的守衛(wèi),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好在走了不遠,天蒙蒙亮時地里的農戶都一個個起床,她路過一戶人家、用自己長袍上的一條緞帶換了一匹馬。
她沒去過崇吾,只能憑方才農戶指給她的方向,一路往西,到正午時分終于進了城。她從鄉(xiāng)下借的馬很高,在熙熙攘攘的崇吾城里頗為惹眼。從上一個清晨逃出玲瓏閣,在草垛里藏了一天、游了幾百里、再行路騎馬,這一天一夜過去,恐怕連媧母都要面容憔悴,衣冠不整。不時有挑擔子的小販抬起頭來不懷好意地沖她笑過去,露出一嘴焦黃的牙齒,還有行走的乞丐,故意走幾步撞上她的馬,她趕緊勒緊韁繩,兩手抱在胸前。她是自己私自逃出來,龍族的神力卻不能在異族百姓間輕易顯露,不然犯了大忌,甚至要連累自己的父兄親戚??蓾櫹略叫⌒囊硪?,鄉(xiāng)民便越大膽,她低著頭想趕快穿過集市,就開始有大膽的散民靠近她的馬,伸手去扯她垂下的、長長的裙擺。
她慌忙用腿去夾馬的肚子,馬往前一縱,底下的裙擺登時被唰地撕開一片,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
周圍的乞丐、游民和看客爆發(fā)出一陣旋風般的笑聲,開始逐漸向她圍過來。她的馬頭回轉已經來不及,前面后面都重重圍了一圈沒路可走,她——
“潤下姑娘?”
謝天謝地,危急時刻從右邊遠遠地一聲大喝,原來是鼓的右侍衛(wèi)閔黎揮著鞭子趕到。他快接近時拔出一柄長劍,雙目一瞪,驅退了不懷好意的餓鬼,然后收起了劍,停在了她面前。
“閔黎不知潤下姑娘親臨,有失護送?!遍h黎低頭,雙手抱拳在胸前。
她趕快伸出手扶起他的手臂,“快別這樣。是你來得及時,救了我呢?!?p> 閔黎這才抬起頭?!罢埜胰雰瘸前?,大王正在伯牙殿南書房?!?p> 潤下說“好”,隨即提起韁繩,緩緩往前走去。臨入內城城門時她有意無意抬頭一瞥,忽然視線定格在空中——七八丈高的城墻之上,鼓就站在內城的城樓上,他就站在那里,微微低沉的下巴,一雙眼睛往下俯瞰。
從瞭青閣一別數十天,她以為已經是訣別。他會娶一個美麗的人間女子做他的皇后,子嗣茵茵,而她將生生世世守著蓬萊,在他死后的無數個交替的帝王中用心懷念他們其中的一個。
可是現在、他們不是又見面了嗎?隔得太遠,她眼中瑩瑩,看不清鼓的表情。他似乎沒有笑,但不管他在煩心些什么,她都會陪著他,她會撫平他心里的傷痕和怨恨,而他還是原來那個虔誠而有情有義的中土之王。
崇吾城在他的描述里,喧嘩而澎湃。那些他曾講給她聽的,堅實的暗紅磚墻、高聳的入城拱頂、粗糙平坦的石板路、以及兩旁偶爾一隊隊低頭走過的侍從和婢女,如今都紛紛落進她的眼里。閔黎引她入城,她緩緩地走了一步,身后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正是鼓從城墻上下來,立在她面前。
相見時刻不如想象中那么驚喜旖旎,他相比揚南的時候多了幾許凜然的威嚴,可到底他們是又見面了。她垂下頭,微微屈膝,像普通女子對待君王那樣行一個禮,他徑直走過來,伸出了右手。
潤下稍稍遲疑一刻,也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腕——兩只手相接的那一刻他突然旋風般的一拉她的手,她徑直落進他的懷里。一個結實、完整的擁抱,她閉上眼拼命地沉浸這一刻,直到下一秒鼓忽然將她環(huán)腰抱起,裙?在空氣里轉著圈跳起張揚的舞,她的眼角唇邊一定笑得流出了蜜。
伯牙殿空闊沉靜,比外面暗了幾度。潤下挽著他走進伯牙殿的時候,一進門先聽見一個小孩的聲音向他們飛奔而來,“大叔叔!”
鼓蹲下身,迎面抱一抱那飛奔來的小男孩,然后轉過頭來告訴她,“這是小黑?!?p> 小孩的皮膚是透著健康的麥色,一雙眼睛大而機靈,叫人看著喜歡。她蹲下身來也和他打個招呼,問,“小黑今年幾歲了?”
“五歲,”小黑搶著答說,“五歲零三個月零十一天。”
她低頭看著小黑,又看看自己身邊的男人,無法不注意到,鼓望小黑的神情,露出一種出離而極為少見的疼愛和憐惜,即使是常人看自己的小孩都不常有的、只有對著最最心愛的兒子、或是什么世間罕見的珍寶才會露出的神情。
她的心因為那一刻的疼惜也變得柔軟起來?!靶『诖┑眠@么嚴實,可是要練劍去?”鼓問道。
“不是,小黑今日要跟著淇楠師傅學射箭?!?p> “好、好。小黑慢慢學,等過一個月,我與你比試一番。”
小黑點點頭,一溜煙地跑了。鼓目送他遠去,接著收回了目光,帶著潤下往內室走去。
“很可愛的小男孩,”潤下邊走邊說,“是你的……侄子?”
鼓“嗯”了一句,點了點頭,“他是我遠房表兄的兒子。表兄不幸早逝,我看他孤兒一個怪可憐,就把他接過來到宮中住?!?p> 他不是。她在心里小聲回答說,他肯定不是你的表兄的兒子。
這是潤下生平第一次來伯牙殿。當然,也是她第一次來除去東海以外的任何地方。伯牙殿名不虛傳,潤下一面往里走一面抬起頭來四方瞻仰:它不比東海的宮宇高聳入云,可是有一種只屬于中土的厚實和堅韌。兩人才能環(huán)抱的黑檀柱子,上面雕著林間百獸,從南面窗子里照進來的陽光鋪在光滑厚重的大理石地上,連石頭和石頭間的裂縫都深藏著古遠不屈的秘密。
他們二人一步步走到伯牙殿最盡頭,鼓的王座面前。十幾節(jié)漢白玉臺階之上,就是他每天安坐的王位?!皝?,”鼓依然拉著她的手,帶著她走上臺階。
不過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直奔王座——那身旁暫時還沒有王后的位置,而是快走到頂端的時候拉著她一起坐在了石階上,她比他坐得矮了一節(jié),可一樣可以和他一起俯瞰下面空蕩蕩的殿堂。
“你就是我的王后?!惫霓D過頭來,不容置疑的口氣。
她微笑著點點頭,然后轉過身子面向他,緩緩開口,“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從東海來到中土的嗎?我的父親和族人——”她話到一半又咽下,抬起頭來看著他。他不是一個目無天地、殘忍暴虐的人,他不是一個暴君。只要他肯這么說她就會相信,潤下在心里反反復復地想著,只要他親口告訴她,葆江、還有東海的一切她就再也不會提。
“重點是你來了,”可鼓輕蔑地望了望遠方,“這就行了,這是我唯一關心的事。”他說完略一停頓,“除非……你受委屈了,那就好辦,你說怎么處置他們就怎么處置,我都聽你的?!?p> 潤下低下頭不知道怎么回答?!坝鹣奢峤?,他、他……我的父親和兄弟們因為這件事,對你很不諒解?!?p> 鼓聽完挑一挑眉毛,“我需要他們的諒解?我是大玥的王、我是中土的王、唯一的王!”
潤下拖過他的手來放在自己柔軟的小腹上,用低低的哀求的聲音說,“求求你了,為了將來,別再恨誰、別再殺人,好嗎?”
鼓的手罩在她的小腹上登時僵住在那里,兩片嘴唇在她懇求的目光之下微微顫抖了:“真的嗎?”他不可置信地捧起她的臉,狂熱地親一口她的額頭、臉頰、再到嘴唇,“天啊,”他仰起頭喃喃地念叨著,“這是你賜予我的珍寶、我的兒子、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