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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跡之無界不滅

第三回 心之遠兮,不勝符禺之顛

前跡之無界不滅 何滿子007 11031 2021-04-17 20:00:00

  “這狼身長五尺,毛色淺灰有白,身手敏捷如電,目中聰慧狡黠??粗ú皇瞧胀ǖ纳揭爸?,據(jù)小人來看,應是修煉六百九十年的狼魂出世。”

  叱罕人雖然偃旗息鼓,但是撤回諸毗之后就沒再往北走,反而在諸毗駐扎下來,儼然如同建了新都。叱罕人不比中土等階有序,他們慣與林間百獸雜居,那日戰(zhàn)場上緹曇一己之力從數(shù)百兵士手里生生搶回了大玥的王子,他們便對這驍勇異常的白狼念念不忘。隔了一夜,晨光熹微之時,一駕馬車駛進他們的營帳,第二日便眾人迎入,尊崇有如神祗。

  大帳內坐北面南的一排四只高椅,坐著可汗、二可汗、世子、二世子,共同執(zhí)掌叱罕的將士和財產(chǎn)。今日四人聚齊,看魔師一步步帶著那白狼上殿,又聽魔師稱緹曇是修煉六百九十年的狼魂出世,更加深以為然,不敢怠慢。

  “傳說盤古開天地、女媧娘娘造萬物,先依著天地五位、五行造了十二形動物,其中龍、鼉居北,主水澤江川;馬、虎居南,主烽火熱焰;雞、蛇居東,主林木榮枯;??、鷂居西,主金玉瓦石;猴、燕居正中,統(tǒng)領厚土載物,又有鷹、熊二物可飛可降,斡旋其中,永保四方安寧。原本世間已五行齊聚,女媧娘娘大功已成,然而她似乎還未滿意,便試著將五行之力各酌取一分和塑為一,試驗幾次、增刪幾番,終塑成人?!蹦熸告傅纴?,大可汗聽到這里忍不住打斷問他,“講這么多,和那狼有什么關系?”

  魔師稍稍停頓?!爱斎挥嘘P系。伏帝與媧母創(chuàng)世,絕非一蹴而就。先有仙界,六合、烈羽、麒麟、天狐、天狼與龍族,此六族純凈無塵,與世無爭,六合人更是伏帝與媧母的嫡傳后代。而后戰(zhàn)界八部,則兇惡善妒,至于人族——是媧母娘娘鉆研上百年,試想五行之力彼此牽引、相生相克,哪是那么容易磨合為一體的?就是我們人、也苦苦掙扎修煉三百六十年、方得成今日,那造出人之前因水火不容、金木相克而燒死、暴斃、蒸發(fā)的,數(shù)不勝數(shù)。而今據(jù)我看,這狼乃是天狼之裔,只是出生便有不足,需得修煉七百年,方可成形出世。然而此狼只修煉到六百九十年……”魔師講到這里自己也狐疑不決,“這我一時還沒想明白。”

  “傳說這狼魂出世,救了玥國嫡長子的命呢?!倍雷硬逶捳f,“七年前的時候吧,聽說那小王子九歲時中了巫蠱劇毒,送到昆侖山,連六合長老都束手無策,就放在絕云頂以為沒救了。誰知道七日之后竟然活蹦亂跳地下山回了崇吾,帶著這只狼。”

  叱罕人和中土的玥人一樣,圍繞著他們的戰(zhàn)利品觀察它、挑逗它,帶著崇拜和恐懼。可他們沒有玥人自以為是的膽小和自負,只把緹曇當做神力神能的化身。然而時間隨著他們一日日的照料和觀察過去,說沒有一點失望便是假話了——緹曇日日吃喝玩睡,仿似癡傻混沌,毫無靈氣。魔師召見了好幾次,也說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多看一日是一日。直到正月十五那一晚,夜深人靜,后帳一個小卒忽然匆匆跑進來和魔師報說,“白狼不見了”,魔師驚然作起,眼前迷迷糊糊仿佛看見一個深刻的秘密快要揭開的簾幕。

  諸毗是原是大玥的北方小城,若無戰(zhàn)事都沒幾個人煙。緹曇溜出了諸毗、越過一道窄窄的潁水,再往西南五十里,搏獸丘依便出現(xiàn)在眼前,和過去一樣蔚然不動聲色。緹曇來時月已高升,轉到小丘正面來、只見荻已背著手在那里等候。

  四目相對,藏住一刻委屈無言。荻走過來,蹲下身子摟住緹曇的頸,像抱著一個隨時會消失的嬰兒。“你怎么跑出來的?”他知道自己問了,緹曇也沒法回答,只有一雙眼睛殷勤而焦灼,如兩顆寶石鑲嵌在暗夜的廣袤背景。正月十五日的雪還稀稀疏疏地下,一輪明月卻迫不及待掙脫烏云的簾幕。緹曇照舊弓下身子向左轉小半圈、荻也緊閉雙眼將全數(shù)意志放于右臂,霎時狂風飛卷,飛沙離地。

  荻正屏息凝神之時,忽然想起當日在戰(zhàn)場上昏死、一眼看出自己體內水火二氣相撞的南方術士居奇。居奇跟著他已有月馀,亦指點過他的武功一二。今夜荻臨出崇吾,這術士忽然自己跑來,留下一句簡短的話?!拔蚁肽遣F丘拔起的樹苗,或許正是九道木?!?p>  他沒聽過九道木,可也是因為有居奇如此一說,今日便更用力拔起那樹苗,自己亦半截睜開眼、仔細往那地上的裂縫里看去。果不其然,樹苗恣自生長之下,地里漸漸露出一個木質的圓形。荻趕忙去挖,拍散了土,才看出是一個圓形的大缽。

  這大缽雖然是木頭做的,可木質堅硬沉重不輸金銀。荻兩手環(huán)抱著逐漸發(fā)熱的缽身,低下頭目不轉睛盯著那缽里暗流涌動、如同一泓水面倒映他與緹曇合而為一的太極氣團,又好似比那外部的太極都更加強大、以一股漩渦吸引著天上月華的光彩。陰陽彌合、電石火光,從此不再是他與緹曇的一刻。九道木缽仿佛記錄了這一瞬、保存了這一瞬的力量,然后在風停、萬籟俱寂的時刻漸漸往平靜里恢復,慢慢又變成一只普通的盛水的缽。

  可他們都知道九道木缽毫不普通。荻放走了往北去的緹曇,縱使不舍還是得繼續(xù)讓它留在叱罕為質,然后當夜攜著缽回到了自己的寢宮。第二天清早居奇又來拜見,講了一番無謂的寒暄,荻便把他召進內室,然后取出了昨夜從搏獸丘得來的木缽。

  “果然是九道木!”居奇用手捧著那缽,手指肚小心仔細地輕撫那缽上的木紋?!熬诺滥灸耸菤⑵髦酰L火雷電都不及它一劈。大王今日得這個缽,”居奇把缽置在一銅臺上放定了,自己退后兩步,雙手二指合攏、默念幾聲,再使出力時,只見那古樹一般粗細的大缽竟然縮小成一只小小茶杯,拿在手里輕巧玲瓏?!按笸跚夷】催@小小木缽,習得門道,可使之猶如吸盤,納盡天下強敵于鼓掌之間。九道木缽可吸物、吸人、更可吸納精氣魂靈為己所用,大王得此缽,一人便可天下無敵,哪還用得著禁軍三千?”

  大玥國新王即位的第一個正月十五,自得九道木缽的那一刻起,荻好像從過去的十幾年里忽然開了竅。九道木的奇趣妙不可言,而點他開竅的術士居奇第二日就封了國師,統(tǒng)領崇吾禁軍。叱罕人那邊似乎消停了不少,一連整月沒聽到戰(zhàn)報,邊陲安靜得令人毛孔發(fā)慌。

  ——“據(jù)說叱罕人過了冬天,就撤回北邊去啦。”

  ——“等冬天過了、雪一停,叱罕人自然回他們的老家去了?!?p>  ——“他們不過是嫌北漠的嚴冬太冷,等開了春便回去放馬放羊?!?p>  ——“百勝侯怎么近來老沒見著了?大王的加冕、先王的葬禮好像都沒看見他的影子?!?p>  崇吾城里的議論紛紛似乎說得頗有道理,可眼見著正月過了等二月,二月過了是三月,轉眼已是四月初,可人們期盼的那第一絲吹皺池水、吹散雪花的東南風,就是遲遲不來。雪還一直下、江河上的浮冰紋絲不融。

  “臣夜觀星象,北方斗、牛二宿……”朝堂之上一群庸碌之輩反反復復說不出什么所以然,荻已經(jīng)聽得不勝其煩。這個冬天……也許會很長很長呢,他站在伯牙殿朝南的窗子跟前往外望去。風中微小的雪花飛得凌亂,有的一不小心撞在窗欞,有的落在薄薄的窗紙上,緩慢地溶化成一顆精致的水珠。每一片雪花,不管多么蒼白弱小,是否都有自己的歸宿?他們是否和北風一早達成了協(xié)議,帶他們去各自朝圣的天堂?

  這話朝臣們答不上來,國師術士們也答不了。然而只要雪一日不停,叱罕人就不退,叱罕人只要留在中土,哪怕在諸毗也是令人頭痛的威脅。而他的緹曇落在叱罕人手里,還有鼓……他是不會眼見事情敗露,逃入深山老林里隱居終老的。荻心里感到暗藏的隱憂??墒牵偃邕澈比苏娴耐肆?,就意味著他們要帶著緹曇遷回北漠,那他們的月圓之約該流向何方,而更甚的是,他親手把緹曇奉于叱罕,長此以往、緹曇若是恨他怨他,又會變成什么樣?他已經(jīng)不敢再往下推測。

  四月不散的烏云和看不清輪廓的太陽帶著他們走到了月中。十五日的搏獸丘,荻比以往都早來了,一個人站在山坡下背對著月光。緹曇今夜來得也早,不一會兒一陣有力蹬地聲伴著濺起的塵土,緹曇如約而來。荻站起身還照舊摸摸它的腦袋,它好像比上月瘦了,脊背還是和以往一樣筆挺剛直。緹曇走上來用臉貼著他的左腿,荻彎下身拍拍它,忽然聽到土地里傳來一股極輕微的嘶嘶聲,如有蛇滑動。荻頓時警覺,低聲一句“有蛇”還未落,空中也飛撲來幾只鷂子,忽閃著翅膀在月光下迫近。

  “糟了,”荻心里暗暗叫苦一聲。聽那嘶嘶聲密而低沉,應該是訓練有素的蛇十余只,況且搏獸丘這么多年、連飛鳥都很少,哪有忽然無緣無故白白飛來一群鷂子的道理。一定是有人跟蹤,而自己只身而來,連一個侍從都沒帶,這可怎么脫身?況且來者不善——他嗅到空氣里躍躍欲試的綢繆和埋伏,他們等這一刻,一定等很久了。

  不過既已走到了搏獸丘這一步,叱罕人倒沒有讓玥國的新王再等。不出一會兒,地下匍伏行進的聲音近了,是十幾條如腿粗的蟒,皮色或有深紫或有深藍,圍住了小小的土丘,空中的鷂子來來回回通風報信,不一會兒一隊先鋒已縱馬趕到,距離幾丈馀停了下來。

  叱罕人雖多,卻沒有急著功上來奪取二人,想必是還等著后面的援兵。荻的心里飛快地盤算著,要脫身必事不宜遲,對方不過是十幾條蟒、幾只鷂子、幾十匹馬和騎兵,他奮力突圍尚可一試。緹曇那時還立在山丘頂上不知看個什么,荻已霎時拔起丘頂?shù)木诺滥久绠斪鏖L槍一桿,三步并作兩步竄下山去。山腳的眾蟒先盤旋著身子向他襲來,荻手持長槍左右各一挑,挑落為首的一條巨蟒再緊跟著打其七寸。他心知戀戰(zhàn)太久無意義,便尋著路一步步往山下走,還差兩三步長槍狠狠往地下一撐,身子騰空躍起。

  騰空躍起的還有身后的緹曇。他縱深往前飛撲,越過蟒陣、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在荻的身前。那叱罕騎兵也非等閑之輩,拔劍便也圍上來要將他二人擒拿。一時間刀鋒密如雪片,眼看下一刻就要刺破荻的喉嚨,時間不偏不倚已至正子時。林丘喧鬧、殺聲喊聲不絕,而緹曇仍舊居左,荻往右狠狠一揮九道木長槍,俄而太極升起,竟于叱罕人馬中化作一個小小保護圈。外面騎兵還要強攻、離得最近的小兵已隱隱感受到一股他們不曾知曉的魔力慢慢沸騰,隨著他們心底的不安逐漸升高。

  “要活的、不要死的!”同樣的一聲詔令,叱罕人圍攻的中圈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聽炸雷般一聲巨響,從中心沖出一股波浪,隨著空氣向八方迅速推開。滾燙的空氣卷起風中的雪花和塵土,風力之大有如重拳。叱罕人一個接一個地被撞,輕則摔倒在地,重則血肉模糊昏死不起,一時哀嚎遍野。

  只是荻與緹曇傷敵一千,自損也有七八分,所以趁亂連忙往崇吾狂奔,穿過通著王宮的暗門稍稍停下喘口氣,彼此相對才見得傷痕累累。他看著緹曇腹部的毛色已燒得焦黑,背上綻開幾道刀痕,一只耳朵滴滴答答淋著血,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是回來崇吾了——一個打更的小卒先走過來發(fā)現(xiàn)他倆,以為是盜賊,驚叫了一聲要告訴長官去,荻提起他的衣領只說了一句話,“叫國師居奇來。”

  當然,來得不只是居奇。太醫(yī)、藥師、文臣武將、母親哥哥弟弟一眾圍著謹華宮,然而宮門口的衛(wèi)士就是死守著不讓人進去,內室只有居奇和他兩個藥童。一人、一狼、幾個醫(yī)生術士,偌大的寢宮平靜而血腥?!捌ね鈧摪陌昧?,至于……只因大王的任督二脈還未通,五行之氣聚于心肝五臟,彼此砥礪消磨而不能內化為一,所以內力損耗極快。偏幾日來兩場硬仗,逼出許多暴烈之氣在大王體內流竄。此時最宜是不能立刻動氣,只得等他慢慢自己消解才好?!本悠嬲f完看看一邊的緹曇,又說,“緹曇也小小有傷,但內傷不深,請我稍后理療便是。”

  荻躺在平日里自己睡的床上,卻像躺在一片碎石子路。不僅是后背、他的五臟六腑和腦殼皆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擰碎了、一顆顆地好生扎人。他勉強往外側過臉,耳朵里還聽得見窗外眾人壓低的腳步和議論之聲,即使有心管也使不出力氣。他伸手招呼守衛(wèi)門口的閔濟過來,耳語了兩句,閔濟出門,不一會兒聽著眾人應該是漸漸大半散了。

  他把目光從窗口收回內室。緹曇時隔幾個月再回到謹華宮,屋子還和以前一樣,人事卻已大變。它能不能理解新王接班舊王的更迭、會不會懷念那些曾陪伴過它、然后中途離去的人?荻目不轉睛地盯著還繞著柱子轉圈的緹曇,眼前閃過一刻往日的畫面。那時他沒長大、叱罕人也沒打來、季兒秀色可餐地端著點心來看他、而父親以他為最深的自豪。

  “居奇沒有什么事,就先告退了,”國師說了一半轉頭看了看身后的狼,猶豫說,“至于緹曇,要不然我先帶它……”

  “它就留在這兒?!陛洞驍嗔怂脑挘泊驍嗔俗约旱幕貞?。“我就看著它在這兒。”他說。正說著閔濟從門口進來,背著手悄悄靠近,然后眼疾手快、頓時就把緹曇扣進了一只籠子。

  “叱罕人如何得知我的行蹤尚且成謎,”他沉吟。謹華宮已不是原來的謹華宮,謹華宮里的小繼承人也不復是原來溫室里的嬌嫩花朵。時光的轉輪之下,是荻以可怕的速度在成長,這成長是失去、是獲得、是一日比前一日眼睛更明、目光更洞徹、是一日一日變得聰明而狠毒。

  “緹曇好不容易回來,怎么又給關起來了呢?”門口一個送飯的小宮女自顧自地嘀咕。做了國師的居奇剛巧走出來聽見了宮女的話,一時停下了腳步。等宮女走遠了,才低低地給出了回答。

  他說,“緹曇也許生了狼的皮毛和牙齒,但荻王,荻王才是真正的狼。”

  第二日上朝。

  “閔黎,你上來,給大家念來聽聽?!陛墩归_叱罕使者送來的羊皮紙看了兩眼,從鼻子里重重地呼了一口氣,合起羊皮遞給身旁的衛(wèi)士。

  閔黎接過羊皮紙,心里和底下洗耳恭聽的文臣武將一樣忐忑。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念:

  “天母昆侖神在上,叱罕世子書于玥王:

  我聞前日玥國新君即位,與之同喜,故四月派遣使者、鳥獸至搏獸丘賀喜。不料信息有紕,恰逢玥王行獵,不免稍有誤會摩擦,甚以遺憾。今日傳書,意在重修兩國舊好,及玥王之寵狼原本叱罕為質,而私行逃竄,我亦不愿追究。”

  閔黎的聲音不緩不急,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念。底下的朝臣低頭彼此相看,一時還沒聽明白叱罕人來的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夫唯四月春暖,我叱罕馴獸不少,而為賀新君即位之喜,特來盛邀玥王遣其白狼為使,與我叱罕眾獸在符禺山圍獵。叱罕蒙天恩,得十二上古神獸,以龍馬為首、??雞居左翼、猴蛇居右翼、虎巡視段后、上則鷂燕旋還、入水則巨鼉翻浪,更有鷹熊合演,令人稱奇?!?p>  “既得馴此十二獸,我叱罕不敢獨樂,必要遣出與大玥天子共賞。圍獵不同戰(zhàn)場,君與我皆拋棄雄兵,只帶五十護衛(wèi)上山,不為爭斗,只為觀眾獸博弈之樂耳。君之白狼驍勇異常,若勇勝群獸,則叱罕退出中土返回北漠、永不再至。若不能勝,則恐白狼之勇武未能盡數(shù)施展,我便隔日領幾萬叱罕男兒,重回諸毗、冢綏、乃至崇吾,再與荻君獵一圍?!?p>  閔黎念完最后一個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如同一個凍僵的骷髏?!澳銈冋f說,叱罕人這樣說了,怎么辦?”荻坐在高處問。

  伯牙殿頓時鴉雀無聲,剛剛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沒有了,連衣帶摩擦袖口、鞋履輕踏地面的聲音都銷聲匿跡。觀星的低頭鎖眉、馴馬的漫顧左右,平日里遇到一點小事都振振有詞、上引天文下通地理的,到叱罕人的一紙羊皮面前全噤了聲。

  “舅舅,您說呢?”他把手肘撐在膝蓋上,下巴枕在指尖環(huán)視左右,最后目光放在了從小看著他長大、而今依舊位高權重的周公彥身上。

  “我、我想……”彥被點到,慌忙往前邁了一小步,顫顫巍巍地開口,“叱罕人……五十年前高祖征伐北漠,傳說兩軍對壘、相持不下近三年,到第三年開春從東邊吹來一陣大風刮向叱罕大營,他們頓時別說辨別方向、就是連自己人在身邊的都看不清楚,這才自亂陣腳、被高祖一舉擊潰,從此十幾年間遠走北漠、再也不敢來騷擾。而后……后來先王定都崇吾、叱罕人眼見著大玥人丁興旺、五谷豐登,自己眼紅,才屢屢秋天進犯,企圖也從中分一杯羹。又兼叱罕人天生虎背熊腰、騎馬放牧,每每攻勢洶涌,必以銀錢、土地、奴隸和女人安撫之。然而今日、今日提出要與王之寵狼緹曇一較高下,實乃臣聞所未聞。不過雖然臣孤陋寡聞,卻聽說緹曇尖牙利齒、飛跑如風,與叱罕猛獸相較……呃……必定也不落下風。而……”國舅爺還自顧自講得渾然不覺,若是沒人打斷,恐怕他再引經(jīng)據(jù)典地講一個時辰也是可以。只是荻平日里實在聽得太多,早已沒那些耐心。“那么依你看,是十分有信心把緹曇送去和眾獸決斗的了?”他問得直截了當。

  “呃……這、這……”彥張開嘴巴喉嚨卻像打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想當年太、太祖時代,確是有一些百獸相斗的案例,待老臣翻出典籍仔細閱覽,必定詳查俱奏……”

  那一刻荻坐在高高的伯牙殿上,忍不住真實地咧開嘴笑了。舅舅的迂腐和膽小在這一刻赤裸地擺在高聳威嚴的伯牙正殿,傻乎乎地如同一只雪白的肥鵝。而滿朝的文武看見大王笑了,自己也一個個都呲牙咧嘴地嗤嗤笑起來、露出一個個愚蠢而無知的牙齒和舌頭。滿朝的肥鵝嘲笑著他們之中最大最肥的那一只,好像那丑出得與他們自己無關。

  荻的心里早有打算,眼尖的人也許看得出,可是真要把好不容易拿回來的緹曇再送去符禺山做一場兇多吉少的對決,這話究竟是需要一個人先講的。剛巧不偏不倚,眾人心知肚明而不敢說的話、荻的母親卻毫不吝惜地走進了殿堂。她做了一個請求的姿勢,“既然國舅這么說,我懇請大王就這么定了吧。我將先王的一副金銅盔甲獻上,時間來得及、興許還能給狼做一副十全的武裝?!?p>  周后說得清淡,可遣緹曇上符禺山圍獵的事就如此一錘定音。臨行前那一晚緹曇臥在荻身邊好似昏昏睡著,荻翻個身面朝它,手背去蹭蹭它的尾巴。安睡的緹曇在那一刻是那么溫順又那么乖,好像回到三五年前的安穩(wěn)良夜?!澳悴灰裨刮液菪?,”他輕輕訴說,“我只想親眼看你怎么咬死叱罕人的野獸,親眼看見你還是從前的忠心的緹曇?!?p>  翌日從崇吾浩浩蕩蕩往符禺,荻率領親信和禁軍的侍衛(wèi)親自上山督戰(zhàn),離山頂尚余三五十里,緹曇忽然接連地高聲長嘯,隨后有力的四肢奔騰起來往山上奔去。它達達的奔跑短促有力,不多時從山巖縫中驀地又越出幾只狼,毛色清一水是深深淺淺的灰色,一只只跟著緹曇奔去。

  叱罕人的眾獸早已在山頂?shù)却?,荻看著它們一字排開的陣勢驚人,數(shù)了數(shù)共有十一個,原來還有龐然一只大鼉,蜷在山崖之下的沼澤里,等著掉下山崖的食物?!伴h黎、你來看看,最左邊那一個龐然大物是什么?”荻回過頭去招呼他的侍衛(wèi)。

  閔黎還遙望著看不清,倒是那術士居奇走上來稟報,“是一只熊。中原腹地的長毛黑熊,不知怎的竟然讓叱罕人拿去??墒莿e看他龐然大物,雖有拔山之力、卻反應遲緩,未必是緹曇的對手。倒是與熊作伴合力的那黑鷹,性狠而烈,目視微物,有搜獲之精。倘若使它鷹熊合體,二者已長補短,就難辦了?!本悠娓┥泶鹫f,“臣也有一鷹,隨臣出入四方,忠心可鑒。不如臣令它去誘那黑鷹,黑鷹一走,熊即孤立無援,必要慘敗。”荻轉身看一眼居奇肩上落著的那白羽黃喙的禿鷹,點頭答應。

  十二形各具形態(tài)摩拳擦掌,緹曇這一邊不慌不忙。九匹狼的陣勢分為三股,左右兩翼在側面前突,而緹曇?guī)е硗鈨芍痪又?,擺出一個堅硬的倒三角。狼群的身子往地上沉,重心悄悄挪后,九雙眼睛冒出決殺的冷光,蓄力待發(fā)。

  且待陣勢鋪開,叱罕人志得意滿,荻手心發(fā)潮。兩軍對壘,十二神獸尚且在靜觀,豈料狼群先發(fā)制人,右側的三只狼猛然啟動,直插對面最靠邊的白虎的肋部。那白虎往前猛地一躍,先騰空三丈余高。再向前撲時伸開兩爪沖破空氣就是一劈,直沖為首的那一只狼去了。可狼亦警覺,虎撲得丈余遠,狼群反而往前一竄,就把白虎留在身后了。白虎第一撲是卯足全力、勢大力沉、做好了準備勢必要一擊必殺的,而收尾卻是短板,等它剎住步子、再要轉身的時候,三只狼已將它團團圍住,一時如三弩齊發(fā),對著喉嚨、小腹和腳踝狠狠下口,虎當場躺倒在血泊里,雖還有掙扎之心卻已無力反撲。

  然而虎尚未了結,一條細長的毒蟒已嘶嘶順著地面襲來,接近狼群時上半截忽然竄起,直咬住一只狼的后背。狼狠命跳起卻甩不掉那蟒,舉頭還有一對燕鷂凌空俯沖。三只狼只得不斷旋轉躲避,而蟒的晃動撲咬何其靈活,一時竟沒有一只狼能靠近它,更別說要傷它一分一毫。

  右面諸獸還在焦灼,左翼三只狼也已出擊。果然它們先奔那黑熊而去,熊豎項、毛發(fā)微張,兩只健碩的手臂朝狼群掄過去,第一撲沒有撲到、站定了還要撲第二次,三只狼已有兩只跳起直沖熊的腰腹。黑熊雖高大,卻不能前屈、也不能后仰,遲遲挪不開腳步,竟夾擊之下轟然一聲倒下。

  幸虧那時猴子從樹上牽著一根藤已飛至,兩爪順勢從耳前鉆出,迎面抓花一只狼的面孔,留下四條殷殷的血痕。猴子靈巧縱躍,可比猴子聰明的還有雞。抖翎之威倒不足掛齒,可那雞一會兒起足根之勁上升,一會兒又收天頂之氣下降,唯是它左右蹦跳,看似輕巧,暗中卻如細針劃水,傷人皮下三寸不止,狼初被劃傷還不覺,仍舊左沖右突上下翻騰,卻不知已將傷口撕裂,愈動便愈開裂、愈急就愈止不住鮮血橫流。

  十二形同狼群苦苦僵持,相互撕咬到命絕者有之,彼此挾持著掉下山崖者更不在少數(shù)。戰(zhàn)到第七日入夜,一輪圓月悄然背襯著符禺山的塵埃和飛雪,露出了一絲悠長而隱忍的光。十五日、十五日,終于等來這一天這一夜,狼群已消耗殆盡,叱罕的十二神獸也只剩下龍、馬,雖和緹曇一樣傷痕累累卻誰也不能退步。

  重傷之下的片刻稍息,是它們給對方最后的喘息機會。

  緊接著,漆黑的夜色中,咆哮的凜風里,從遠處傳來一陣達達的鼓點。那鼓點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成千上萬的踏在土地上的聲音,一個越過一個,后面掩蓋前面。

  那是千軍萬馬呼嘯而來的聲音。

  緹曇立在山崖邊,也登時立直了身子,支起耳朵去聽——荻的心里頓時“登”一聲如砸重錘,他已知道大事不妙。

  可是符禺山上,只有他和他的五十禁衛(wèi)將士。荻聽著耳邊愈來愈近的馬蹄,赫然從自己的席位上站起身,拉過自己的馬,翻身而上。

  他謹慎地勒著韁繩,原地打了個轉,視探四周。另一邊的叱罕人幾乎和他一樣驚慌,也紛紛翹首往遠處張望,竊竊私語。

  “看叱罕人的樣子,不像是他們使詐,”閔濟在荻耳邊說道。

  荻猶豫著搖搖頭,嘴角浮起一絲會意的冷笑?!安幌袷沁澈比耸乖p,但也不是我們的人。是我那百戰(zhàn)百勝的叔叔來了?!?p>  自己一直以來的憂心和恐懼,終于來到這一天了。等待比失去更加磨人,一切終于來到要見分曉的時刻,荻從心底里竟生出絲絲的興奮。果然,隆隆的馬蹄聲愈來愈接近符禺山下,他已經(jīng)能看見騎馬奔在第一個的、自己驍勇善戰(zhàn)、從來未在戰(zhàn)場上吃過虧的叔叔。

  鼓,他的叔叔、他習武的啟蒙導師、他王位的覬覦者。鼓帶著北漠的八千守軍迢迢奔襲而來,而他只有區(qū)區(qū)五十人。以他的五十人、再加上緹曇之力,拼出一條血路,有沒有可能?荻低頭看看受傷的緹曇、自己身后戰(zhàn)戰(zhàn)發(fā)抖的小兵,知道自己這回完了。

  他徹底完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荻,反而升起一種接近命運盡頭的快感來。原來如此,他戲謔地自言自語,原來自己是這樣死的??煸湛煸眨∠啾茸约旱淖娓?、父親,自己有一種最不窩囊的死法,難道不是一件暢快淋漓的事?

  “將士們,聽我的令!今天我們上符禺山來,中了埋伏,是天要亡我,不是我們自己的過失?,F(xiàn)在我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拿出勇氣來,要么懦弱地慘死、要么驕傲地戰(zhàn)死!”

  他的士兵們一個個抬起頭來,恐懼的一雙雙眼睛在緩慢地清亮起來。

  鼓此時大軍已至山腳下,卻按兵不動。以莽莽大軍對付區(qū)區(qū)幾十人,他知道太不合算,于是只派出了一支兩百人的輕騎兵,狂風一般奔襲上山。

  荻將他的手下分為十人一組,各自交代好命令。鼓的騎兵剛到山頂前的最后一個拐彎處,忽地從兩邊灌木叢中放出一陣亂箭,接著兩只人馬從后方殺出,騎兵轉身太慢,被殺個措手不及。

  荻的士兵手持圓月彎刀,??硨Ψ今R的小腿和前蹄,騎兵被絆、被砍、跌下馬來摔死、被他人的馬砸死的,不計其數(shù),僅剩的幾匹馬眼見勢頭不妙,連忙飛奔下山,一路上血光滿地,尸首橫斜。

  一場惡戰(zhàn)下來,荻清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五十人中,還剩三十一。

  第二波如洪水般沖向符禺山頂?shù)模枪牡囊磺Р奖?,兩側各帶著五十騎兵。

  “要是我,我也會這么做的,”荻咧嘴輕笑,轉而看了看自己身邊的緹曇。他的狼仍舊在與叱罕的龍、馬周旋,三方都已如困獸猶斗,精疲力竭。

  叱罕人勒馬等待,龍、馬二獸躍躍欲試,而鼓的第二波大軍已經(jīng)近在咫尺——

  緹曇似乎已等不下去了。它抬起頭來,讓荻最后撥一撥它潤重的華發(fā),然后獨自躍上符禺山最高的峰頂,抬起前腿一聲長嘯,一時銀光滿布,天地如凝。七年前的昆侖山絕云頂,四星繞月,金、木、水、火四方之氣匯于中央之土,早就了今日的它和他們;七年以后,緹曇用出生時一樣的長嘯,再次呼喚東之蒼龍、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和北之玄武四宿,一時生靈浮搖晃動于混沌之中,人獸皆迷,分不清左右東西。

  就是這五蘊混沌的一刻,荻一個跨步,騎在緹曇身上,接著高高躍起,沖向鼓浩浩蕩蕩的大軍。身后的神龍與駿馬似乎霎時也從迷茫中清醒過來,連忙撲向緹曇,可那時的狼與荻已融為一體,誰也趕不上他們如電如光的速度。

  那一刻,符禺山上風云變幻,土石飛走,鼓的隊列嚴密整齊、嚴陣以待。緊接著,就在荻接近他們的那一刻——緹曇忽然四腳騰空,帶著荻一同飛起,接著忽然展開四肢,調動起風中彌散的五行之力伸展蔓延,符禺山上的浩蕩數(shù)千人已盡數(shù)被它用力一攬,攬向蒼穹的頂點,然后急轉直下,跟著它一起墜下山崖。

  “緹曇、緹曇……這樣我們都得死!”荻大叫,他們一同朝著那無底的深淵極速地往下墜,死亡只是一眨眼的距離——然而就是說時遲那時快的一瞬,當土地已在眼前,呼吸凝滯在嗓尖——緹曇忽然仰起頭、毛發(fā)張開、長吼一聲,從脖頸往下剖開一條裂縫,在落地前的一刻將自己的心魂托起,用最后的力氣奮力往上一擲。

  一股巨大的沖擊撲向荻的心口,幾乎如同一股氣流洞穿了他的心竅。這氣流帶著他飛升、飛升,愈來愈遠離那個山腳下即將燃起的地獄之火。

  “不、不不、你回來——”荻徒然地深處一只手拼命向前抓著,可他極速后退的眼瞳里,只映出符禺山下轟然的爆炸。

  神龍駿馬接連撲地、數(shù)千士兵撞向山石,而最后的一只白狼墜地,頃刻如成千上萬的碎石同時爆炸,從山谷竄起一股熊熊烈火,轉眼就燒得火光滿目,直沖云天。原本沉寂的暗夜也被這火勢帶起,頓時燒紅了半邊的浮云。

  荻“哇”地大吐一口鮮血,放聲嚎啕大哭。緹曇死了,他覺得自己也死了一遍。緹曇轉身剖開自己的心胸,將整顆心悠悠地浮起、交與他的那一刻,他才看清那一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狼的眼睛,他們眼里倒映的只有彼此——

  他不該懷疑緹曇、不該讓他上山獨戰(zhàn)群獸。到這一刻緹曇已死,形神俱碎,他才發(fā)覺自己五臟六腑都揉碎了一般生生地疼。緹曇死了,清清白白地、把全部的智慧、能量和記憶完完整整地交給了他這個并不稱職的朋友,可他寧愿不要。他寧愿不要這完整的靈魂。

  “緹曇應是女媧娘娘當日匯聚五行造人之時,一同出生的天狼魂下世??衫腔晗忍觳蛔悖璧糜跁n玉之林中修煉七百年、方可出世。今我觀之,緹曇是修煉了六百九十年便出生,差了十年,又將人身獻與大王,自己只得狼形。大王而今已得其全魂,不可不留意這最后十年的修煉從何處取得,方能得造物主所賜的形神之精髓,到那時功力自不可限量。”居奇在臨去符禺時說的一番話而今翻上他的心頭,十年……他在意識里默默念了一遍,就好像緹曇還在他面前似的,我去哪里尋那屬于你的十年呢?

  雪開始繼續(xù)下落。荻只覺得渾身輕飄飄,身旁的風鼓起巨大的呼嘯,好像一個時間的漩渦。

  二月的雪薄如絮,三月飛雪如淚珠紛紛,五月天長而雪靜,十月雪卷西風、吹不散頭頂蒼天的陰霾。轉眼,他已經(jīng)記不得是什么時候開始下的雪。從眼前晃過的每一刻,都好像如符禺山上最后的一刻那樣短,來不及反應,世界就已經(jīng)換了模樣。

  時間翻回七年前的昆侖山,絕云頂上重生的那一刻,重獲新生的異常和神奇都無法讓他興奮起來,他看著腦海里回憶中剛剛出生的小狼仔,忽然從心中生出一種厭倦。

  厭倦?他仔細琢磨著這兩個字的滋味,頓時對這個詞匯生出一陣陌生和好笑。他原本就是一只狼,談不上對人世的厭倦??墒悄且豢蹋螳h國英俊孔武的繼承人忽然對于他的國失去了熱情:他的子民如螞蟻,殿宇如石窟,保衛(wèi)王冠的戰(zhàn)爭和權謀如一場空虛的海嘯,而欽定他繼位為王的天地神祗,也不過如同一陣無來無往的暴風,看起來威力卓著,其實又有誰知道、有誰看見、又可曾為誰停留過?他做了王、就陪葬了季兒,擊退了叱罕人、就死了緹曇。他曾以為自己的命運屬于大玥、屬于他與生俱來的尊貴地位,現(xiàn)在才發(fā)覺從九歲以后,還不如就做一只山林間無拘無礙的狼,這已經(jīng)是他命運里最大的真實。

  無聊透了、這一切都無聊透了。伴隨著最后一個念頭,荻站在山崖邊上,沉沉地垂下眼皮,縱身一躍,消失在峽谷的迷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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