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下——
三百年前,崇吾城。
她的心內曾如此滿足甜蜜。一個和他一樣、濃眉明目的小小少年的夢想,在她的心里發(fā)芽滋長如春天雨后的藤蔓。這喜悅該足夠讓他回心轉意了,她想,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值得在一個風調雨順、日光繽紛的崇吾城里長大。
當天夜里,潤下睡得半昏半醒。和蓬萊夜晚的寧靜不同,中土的風聲時急時緩,時至時遲,天上云影月影互相遮蔽,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她反反覆覆,直到恍惚聽見城門打更的鐘聲,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已是三更天。
潤下向右轉個身,平躺在床上,然后轉頭望望自己身邊的男人。英挺的鼻梁,鋒利的劍眉,棱角分明的顴骨和臉頰,活脫脫是一個沉睡的人間美少年。她摸摸鼓的臉頰,用同一只手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剛要再合上眼睡到天亮,卻忽然聽見門外好似有極輕的腳步聲,像是什么人正在門外踱步。
她側耳再聽了幾聲,越來越確定那就是人的腳步聲。于是潤下悄悄起身、披了一件罩衣,躡手躡腳走到窗邊,擎著一盞燭火往外看。
門外站著一左一右兩名守衛(wèi),殿前的臺階上則是一個穿深色袍子的人,后面跟著兩個銀色盔甲的武士。深色袍子再臺階上左右踱步,看得出是在掂量要不要入殿稟報。
值得考慮在這深更半夜驚擾大王的事,必然是一等一的大事。潤下想著,吹滅了蠟燭,沒有穿鞋,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了門。出了內室的門還有小小一間外室,里面兩個守夜的小姑娘正打瞌睡,聽見腳步忽然驚醒,嚇得失聲就要叫。
潤下連忙止住了她們,只說,“別出聲,”自己依舊往門外去了。
推開門一看,那踱步不止的灰色袍子,竟是鼓的右侍衛(wèi)閔黎。閔黎一見潤下也大驚,連忙上前說“潤姑娘怎么出來了”,潤下便把他叫到屋檐底下,開門見山,“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
閔黎起初還猶豫,潤下跟著便說,“我看你在殿外逡巡,猶豫不決,想必是什么事,難以直接向玥王開口。你告訴給我,我興許還能幫到你?!?p> 閔黎這才開口,“剛剛尋城的將士來報說,小黑死了?!?p> “小黑……死了?”她深深一驚,怎么也猜不到是這個答案。那個皮膚黝黑的男孩眨眼時眸子里的水靈光澤,還有第一次見她,稍微有點怯生生、卻又有點調皮的神情,一幕幕接連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他是這么一個招人憐愛的小孩,她嘆息,可還有點不甘心似的問,“確定是真的……死了嗎?”
閔黎點點頭,“尸首都找到了,就在谷林峰底下。估計是學了射箭,到山上捉鳥兒玩,抬著頭沒看腳下,一不小心摔下來了。”
“——現(xiàn)在就停在伯牙殿的偏殿里頭。”他小聲補充。
潤下聽了,先一愣,思忖片刻,抬起頭來問閔黎,“小黑到底是誰?”
她知道自己問得突兀,也知道這其中大有蹊蹺。她見到小黑的第一刻就看得出來,小黑對于鼓的重要,甚至不下于他身邊最親最近的人,更不可能只是一個遠方表兄家的孤兒。
閔黎支支吾吾地不回答,潤下便接著說,“這小孩生得皮膚古銅,五官凹凸有致,看起來不像是中原人的模樣?!?p> 閔黎神色一變,也許沒想到她已察言觀色到細致入微,這才和盤托出:“小黑、小黑是乎韓奴將軍的兒子?!?p> 潤下用眼神告訴他繼續(xù)講。
“乎韓奴……是叱罕的統(tǒng)領大將軍,前、前統(tǒng)領大將軍,和大王在北漠的時候就廝殺多年,各有勝負。八年前叱罕大軍洶洶來犯,領頭的就是這個乎韓奴——后來被大王在姚澤大敗,大王親手一槍結果了他的性命??梢簿褪且梢灰壑?,大王從叱罕俘虜中的領走了乎韓奴唯一的兒子,給他改了名叫小黑,外稱是自己娘家表兄的兒子,帶回了宮中?!?p> “大王對小黑……很在意。”閔黎斟酌了許久,補上這一句。
她沒親眼見過八年前那一場昏天黑地的中土大戰(zhàn),只零零碎碎地聽飛來飛去的鳥兒和蓬萊宮中的小童說起過,叱罕人驍勇善戰(zhàn),自以為取大玥如探囊取物,而大玥這邊節(jié)節(jié)敗退,中土的王幾次易主,直到最后一個上位的王,忽然劇情反轉,旋風般地就打敗了叱罕,將他們殺的殺,埋的埋,趕走的遠走西荒。這個叫乎韓奴的叱罕將軍和鼓打了這么久,各不相讓、你死我活都是常事,可十幾年的敵人也不是說做就做得了,勢均力敵的對手之間,難免要生出一絲英雄之間的惺惺相惜?
英雄惜英雄,是比英雄愛美人更加亙古不變的常理。潤下想著,向閔黎又湊近了一點,“小黑的事,我想,不如暫且不要告訴大王?!?p> “這……能行嗎?”
“太久肯定行不通?,F(xiàn)在只說是走丟了在找,過幾日找到了,大王心里至少有個緩,不象現(xiàn)在這么硬刺刺的扎人?!?p> “這……”閔黎看得出是一貫謹小慎微,不然也不可能在這動蕩的朝堂上穩(wěn)居多年。
“我就只是怕大王為了小黑太過傷心動怒。你眼見過葆江……”潤下說到這里,收住語氣不再往下說,閔黎最終點了點頭。
“我想這樣也是最好的辦法了。”他退下去的時候說。
潤下返身回到內室,坐上床邊的時候,鼓翻了一個身,半閉著眼睛問她“去哪兒了”。
“我睡一覺醒過來,發(fā)現(xiàn)窗邊有一只蠟燭還燒著,我去把它吹滅?!?p> “睡吧。”鼓一只手橫著搭在她的肩上,自己昏昏地睡過去。
潤下也側身背對著他躺倒。夜色幽深,鐘鼓遲遲,她合不上眼。小黑死去得太突然,她才剛見了他第一面。潤下前前后后想不通,就算是天地要懲罰什么,也不會這么白白讓一個無辜的小孩去送命。要是父親還在身邊就好了,什么不懂的,問問他就一通百通,她想。
“什么?失蹤?失蹤了是什么意思?”第二天清晨,鼓穿好衣裳剛剛跨出臥房,外殿里已經跪了一排人。潤下躲在臥房的門后透過門縫往外偷看著,有侍衛(wèi)閔濟閔黎、隨從、還有崇吾城的守城將軍、值夜的兵士十幾號人,全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在地下。
“小黑昨天練箭,傍晚的時候又甩開隨從一個人去練,直到天黑了也沒回來,明覺宮的侍娘才派人來告訴我。現(xiàn)在……現(xiàn)在已發(fā)動了全城的兵士在找?!?p> “昨天晚上失的蹤,現(xiàn)在才來告訴我?”
“昨天、昨天實在夜深了,況且守城的兵士在找,若是沒走遠的話,興許一兩個時辰就找回來了,便不用驚動您?!?p> “說得倒好聽,”鼓雙目圓瞪,撐在膝蓋上的雙手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快找!通通都去,把崇吾城翻遍了也得找,找不到就提著自己的腦袋回來,懂嗎?”
底下的十幾號人哆哆嗦嗦地退下,鼓的右手握著王座的扶手,不自覺間已捏出一層細碎的汗。他噌地站起身來大步往回走,潤下就立在內室的門邊迎接。
“我都聽見了,”她走上來挽上鼓的手,“小黑會沒事的。他是一個如此純良又活潑的小孩?!?p> 鼓轉過頭來望著她,許久點了點頭,“是的,他是一個最純良的小孩?!彼鴿櫹碌捷p榻邊坐下,替她洗了洗手,用一塊綢子悉心擦干,“你知道,小黑不是什么遠房親戚,他是我從戰(zhàn)場上撿回來的孤兒。”
潤下點點頭,鼓勵他接著往下說。
“其實,他也不是什么隨便撿回來的孤兒?!惫暮鋈恍α艘宦?,“說也好笑,乎韓奴打不過我、死在我的劍下,自己沒本事贏我,卻讓他的兒子來贏了我的心?!?p> “你對他的兒子視若己出?!?p> “其實我并不欠他。戰(zhàn)場上本來就沒有什么憐憫之心,況且——大家都以為是我殺了他,可是姚澤邊上殺得天昏地暗,他損兵折將、知道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放過他一條生路?!?p> “嗯?”
“我讓他過河、遠走高飛,只要他永遠不再來中土,我就不殺他??伤麤]走,就在姚澤邊上結果了自己的性命,尸首倒在河水里,一直被沖到下游?!惫恼f完,又補上一句,“我是真心想讓他活的。”
“所以你就抱回來他的兒子,教他騎馬狩獵、揮刀使劍?”
“那時候他才一歲都不到,不會說話、不會走路??伤幸粋€不尋常的父親,他骨子里留著一個將軍的血,我不能讓他骨子里的血被辜負?!?p> “那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嗎?”
“總有一天會知道的,”鼓站起身來,望著窗外正升起的晨光,“他要是想來找我報仇,我隨時等著,我一點都不會覺得他做得不對。”
小黑是他一步步看大的仇人的兒子,可也是他得意的杰作,潤下在心里苦嘆一聲。小黑突然的死亡,將給她面前的君王和他的崇吾,蒙上一層徹骨的灰色。“他也許是躲起來了,”潤下走上去,和鼓并肩立在窗前,“他是一個過于耀眼的生命。”
果然,這一天遲遲緩緩地走到接近傍晚的時候,小黑的尸體就送到了伯牙殿。
眾人畏首畏腳地躲在放尸體的推車后面,閔黎上前一步跪拜說,“是在獨崖下面找到的,手里還握著他的木弓。估計是在崖上放箭玩耍,不小心墜下山崖摔死的?!?p> 鼓走下王座的臺階到尸體前,掀開了蒙在他身上的白麻。
一個小小的身體,腦子裂開一截,滿臉是血。身上的衣裳被撕得爛了幾處,兩只腳丫凍成深深的青紫色。潤下從遠處望一眼,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鼓拿起放在小黑身邊的小木弓,木頭的中央仿佛還有因為羽箭的摩擦而日積月累下的凹痕。他端詳了小黑片刻,替他闔上雙眼,完全不顧黏了滿手的化膿的血污。
“把他送出城去,埋在姚澤邊上?!惫霓D過頭去看著滿殿的衛(wèi)士,話語里的怒氣已不可遏,“派一隊人去就行。其他人就在崇吾原地肅整,天亮了,我?guī)腥?,先殺上天宮找他伏帝算賬!”
“小黑的死是個意外。”
“他一個人從獨崖跌下去、就在我殺了那大鳥葆江之后,你告訴我是個意外?你覺得我會信嗎?”鼓甩開潤下的手,拿出了自己的珍藏多年的鎧甲,“他根本就是恨我。他覺得殺了我還不足以折磨我,才殺死了小黑。”
“他?他是誰?”
“天、天母、還有你那該死的父親——我不管是誰!這就是你所說的仁慈的上帝和仁慈的道?就是這么仁慈地來報復我的?我不管他是誰,都得預備好看我的寶劍!”
“他……”潤下語塞,不知道此時還能說什么阻止鼓,“能不能不要去,”她說,“我求你了。別去、別再殺人、好嗎?”
鼓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她,提步走出了門。“等我回來,”他說。
那是鼓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在他穿好了鎧甲、集結起中土的十二武士殺上昆侖之前。潤下知道凡人當然入不了天宮,但他可以上昆侖。昆侖是凡間最接近天宮的地方,但這是伏帝和媧母創(chuàng)世之初給凡間留下的恩惠。從此歷代眾生都以此向天神祈福,而今卻被鼓當作報仇的捷徑……她跪在伯牙殿,面向西邊跪了一整晚,祈求伏帝和媧母的憐憫,可是在那之后的第三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噩夢還是颶風般地來了。
以及真實的颶風也來了。午夜里地殼內部喀喀幾聲巨響,中土大地,瞬時刮過一陣冰風。巨大的旋風從西北襲來,所到之處霜結遍野,空中的水氣也瞬間凝成一把把鋒利的冰刀,在多數(shù)的驚叫聲發(fā)出之前就已經劃破了顫抖的喉嚨。
龜裂的土地,荒廢的山丘,順著凍僵的穎川和姚澤迅疾地南下。潤下最后一次登上城樓的時候,一眾兵士懇求她“趕快下來”。她問,“下來?下來又能去哪兒呢?”
兵士說,“可以躲進地下行宮和暗道里,等冬天過來再出來,”接著又保證“暗道里有足夠的糧食可以撐過一整個冬天?!?p> 潤下?lián)u頭笑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冬天的風,不是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就能輕易躲開。這種嚴寒是仙界各路神仙齊力對戰(zhàn)魔界的魔王,并且強行將智靈抽離人類軀體才會有的風暴,不知這一場硬仗之后,仙界又要遭受多少折損。
再會了,她在心里說。然后在守衛(wèi)士兵的驚詫目光中獨自走出城門的時候,閔黎匆匆忙忙追出來,遠遠地說“潤姑娘,您要去哪兒?”
她說,“去北邊?!?p> 閔黎還不解,“去北邊?北邊聽說早都冰凍千里,尸骨遍野了,請您隨我們即刻入地洞避難吧,興許還能躲過去?!?p> “這寒風所來的原因,你不是不知道吧?這是天帝動怒,乾坤震動的大劫。我必須得親自去看一眼?!?p> “潤下姑娘!”她抬步要走,閔黎忽然跪下在地上,“我知道您是東海蓬萊洲龍王的女兒,求求您有什么辦法、我家里還有妻兒三個和七十三歲的老母,我們一家五口人……”
她猶豫了。暴風雪就要狂呼而來,她該怎么回答這個承載著一家老小命運的、老實的國王侍衛(wèi)?“把家人聚在一起,緊閉門窗?!睗櫹伦约阂捕紫律?、扶起跪在地上的閔黎的手,眼睛認真地直視著他,“相信我。不要出門,等大王回來?!?p> 這是她所能說的、最慈悲和最善意的告別了。她早上辭別了崇吾,不出中午就越過姚澤,到了江北的冢綏。冢綏的城門大開,她經過外城的一片農田,發(fā)覺那寒風的冷,不只是冷——那是一股沒有溫度的風,從一座城上掠過,不僅僅是帶來冰霜,更足以帶走些什么。
潤下走進去的時候,只見城池完好,卻沒有一個走動的活人,整座城安靜得嚇人。有幾個穿布衣的百姓靠在城墻上,眼睛發(fā)白、望著天、整個身體哆哆嗦嗦,發(fā)出輕微的、耗子一般的響聲。潤下走上去仔細一看,才知道這是被吸走了智靈的人類,七竅無神無感,四肢無力無覺,頭腦無意無識,智靈抽走以后的人,不過是一個空空如也的架子,在渾渾噩噩中逐漸邁向注定的死亡。
冢綏已成了一座死城。下一個,就是崇吾。
怎么辦?潤下摸一摸自己的小腹,這樣徹骨冰寒的世紀里,自己都還不一定能生存,又該如何保全這還未出世、就受到五毒鞭撻詛咒的嬰孩?
她一直往北走。躲是躲不掉的了,她溯洄而上想找尋這冰風的源頭,或許就能去到一個被寬恕的國度,可是走了兩天,終于栽倒在涼河一望無際的冰面之前。
“這一凍,至少得凍三百年。你做不了什么,他也活不下來。你只當做了個大夢,夢醒了、就回家來吧。”隔空傳來的似乎是父親的聲音。
她站在涼河邊站了整夜。半夜剛過,忽然聽得一陣簌簌的蹄聲,只見濃黑的夜霧里,從遠處走來一只通身銀白的麒麟獸。
“麒麟君?”她小聲試探。
可麒麟獸一個字也沒說,它只是輕輕垂下頭,接著只聽“咚”一聲,一只銀色發(fā)光的麒麟角從它的頭上滾落,骨碌碌地滾到潤下的腳邊。
“麒麟君!”潤下瞬間明白過來,巨大的感激、驚喜化作潮水沖上她的眼眶。
銀色的麒麟獸并未回應,它見她撿起了麒麟角,接著速速轉身,瞬間又消失在了黑夜中。潤下此刻心中已完全明白,麒麟角是麒麟一族最重要的寶物,而它正是啟動潮汐之力唯一的密匙——
天亮的時候,濃霧包裹的太陽還沒完全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來,涼河邊一只巨龍騰空躍起。她在冰面上槃旋了幾圈,然后就在第一縷陽光終于穿過空氣的濃霧打在身上的時候,沖向高空,直破青云,然后毅然調轉過頭,徑直沖向涼河的冰面。
接著是喀剌剌一陣巨響,涼河的冰水飛濺,巨龍落入河里,背部豎起的鱗片劃開堅硬的冰層,還在不停地往下沉。她一直沉、一直沉,沉過水里的魚蝦、沉過墨綠的水藻、沉過空氣和光能穿過的距離,就這樣向千萬尺漆黑的河底沉下去,身體蜷縮如一個未出世的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