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樓乃天下名樓,文人士子每每語及,無不以追隨先賢,忠君報國而自勵也,儼然已是風氣引領(lǐng),而生于湖南之文人,則別有一番境界,今存岳陽樓詩詞數(shù)千,難以遍述,姑以長沙府望城名士李壽蓉數(shù)句作引,以邀讀者殷賞:
東風吹雨下瀟湘,春樹含煙繞岳陽。
可無憂樂關(guān)天下,如此湖山是故鄉(xiāng)。
且說華夏大地,向來喜建亭臺樓閣,而文人雅士,往往與其互成聲名,就如水因蒼山以奇,山為碧水而靈。東吳名將羅霄壯時,隨魯肅鎮(zhèn)守長江,與魏、蜀鼎立,也可謂雄姿英發(fā)。當時為了探看軍情,在長江一岸廣建樓臺,三十四歲(220年)時,于巴陵修“閱軍樓”,三十七歲又沿江下四百里建夏口城,并于蛇山上仿巴陵建“閱軍樓”,誰曾想這夏口城就發(fā)展為武昌鎮(zhèn),成為華夏名城呢?西晉滅吳,羅霄不失氣節(jié),不再贅表,卻說南北歸一,原來觀察江上敵情的諸多樓閣自然也就失去用途,駐軍撤裁,便眼見得樓塌臺傾了,但前言之兩處閱軍樓,卻因取地靈雅,樓上風景綺麗,成為遠近文士商旅宴飲游送的必登之地,遷延而來,竟成江南三大名樓之二,一曰岳陽樓,一曰黃鶴樓,此二樓名震寰宇,自不必勞聽煩述,然二樓之性異,也堪玩味一番。
盛唐以來,文士多如繁星,就說那些耀眼的,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但要說才情,李太白若言第二,恐無人敢托第一,對于二樓,太白都流連多次,詩作亦是甚多,流傳下來最有名的詩句,寫岳陽樓的乃是“水天一色,風月無邊”,寫黃鶴樓的則是“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逼鋾r約略相當,岳陽樓更重風景,黃鶴樓稍偏別情,約是黃鶴總能讓人聯(lián)想到別離矣。然而宋仁宗慶歷六年(1046年)九月十五日,范文正公(范仲淹)一篇《岳陽樓記》問世,從此竟使岳陽樓一改前觀,千余年來登斯樓者,早已不僅限于去國懷鄉(xiāng)或是心曠神怡也,誰能不去誦那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而在心底仰望那個先憂后樂的巨大背影呢?故而黃鶴樓雖仍不辭“天下第一樓”,卻與岳陽樓已是風情各異了。
單說譚鐘麟同玄陽道長日夜相伴,感情日深,道長遂改口直呼鐘麟名字,鐘麟也不再過于拘禮,這天玄陽道長在樓下茶肆飲茶,譚鐘麟獨自徘徊于岳陽樓上,吟誦起的卻是范仲淹同朝的歐陽修在樓記名篇問世數(shù)年后登岳陽樓時留下的一副對聯(lián):
我每一醉岳陽,見眼底風波,無時不作;
人皆欲吞云夢,問胸中塊磊,何時能消?
六一居士為宋文六家之首開者,此一聯(lián)即可看出他氣魄宏大,含意深遠,但是為了改革弊病,為了支持好友范仲淹,禍及自身,被誣陷而謫貶,一片忠誠,卻無報國之地,就是把長江兩岸的云澤、夢澤兩湖的水用盡,也難以洗掉那一番憂憤與郁悶之情啊。
“哈哈,哈哈哈,小小年紀,本該學范公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怎學歐陽永叔喪起氣來,莫非要做朽木一塊耶?”
聲音來處,是一位三十余歲,闊口寬額,髭須飄逸的白衣文士,他腳步輕逸,面帶微笑,徑直踱了過來,鐘麟一驚,但又不甘白受奚落,傲氣頓生,抱拳長輯道:
“先生指教的是,小可的確不該問胸中塊壘,卻不知先生可是呂純陽凡間點化而來?如此胸中該絕無塊壘矣?!?p> 鐘麟說的是元代馬致遠所曲《呂洞賓三醉岳陽樓》中的典故,以此來反唇相譏,說那文士既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沒有一點煩惱呢?這文士已經(jīng)來到跟前,聽得此言,不改笑意:
“哈哈,莫不是小兄覺得在下比不得那歐陽永叔,也是,他文行千年,名傳百世,但要說此處意境,鄙人還真有點看他不上?!?p> “如此說來,倒要觀先生大顯身手矣?!?p> 鐘麟語氣仍然輕俏,心說大言不慚,自要聽聽意境高在何處。這人稍斂笑意,半轉(zhuǎn)身面對洞庭湖,沉吟片刻,道:
“小兄聽在下這一聯(lián)如何?
放不開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樓把酒
吞得盡胸中云夢,方可對仙人吟詩
妙哉,妙哉,稍后就將此聯(lián)書就,貼在呂祖祠上,讓呂純陽也新一下耳目,免得整日里被別人憂來悲去的,沾染郁悶?!?p> “先生好心胸,瀏陽訓導吳敏樹這廂有禮了?!?p> 說話處一三十余歲的青衣文士帶著一位與鐘麟差不多大的少年從人群中邁出兩步,抱拳行禮。原來那文士聲音清朗,早已惹得樓上眾人注目。吳敏樹字本深,自號南屏,道光十二年舉人,因厭惡爭權(quán)奪利的官場習氣,討了個瀏陽教諭的差事,竟再也不求仕進,潛心文史,在湘北長沙一帶早已聲名大振,今日攜了弟子來游玩,開始聽到鐘麟與這文士的對話,也并未在意,但聽到這句對聯(lián),知道其人絕非泛泛之輩,而且與自己的志趣頗有相似,有心結(jié)交,便行禮搭話。
“原來是南屏先生,久仰久仰,在下王褒生,方才與這位小兄戲語,不曾想真尊在此,冒昧獻丑,實在慚愧,慚愧。”
吳敏樹也是奇人,竟不去管那些俗語客套,搖著折扇,倒自顧自吟誦起來:“托身軀于后土兮,經(jīng)萬載而不遷。吸至精之滋熙兮,稟蒼色之潤堅。感陰陽之變化兮,附性命乎皇天。翔風蕭蕭而逕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揚素波而揮連珠兮,聲磕磕而澍淵。朝露清泠而隕其側(cè)兮,玉液浸潤而承其根。”
只見王褒生聽得吟誦,一改前面的輕松,并腿昂首,面色肅然,待得吳敏樹吟完,仿佛還未緩過神來。吳敏樹深知與名士相交,不可造次,便主動打破沉寂:
“想來王兄與王子淵定有淵源矣?!?p> 王褒生聽見此話,仿佛才醒過來,再次抱拳道:
“人道南屏先生博通古今,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不才的確是王子淵后人,只是先祖已逝兩千年,后輩小子深慕其名,不得解脫,方敢僭越,從不曾被他人識破,今為先生洞悉,誠惶誠恐也?!?p> 原來吳敏樹聽到王褒生自報姓名,便想起自己曾經(jīng)深研過的西漢大家王褒的《洞簫賦》,倘使此人與王褒有淵源,當明白其意,如若僅是巧合,也可值得賣弄,一試下來,這王褒生果然是王褒的后人,頓時更覺親近起來。
“哈哈,今天能遇到高人,也是緣分,先生聽口音并非本地之人,愚弟就自行做主,宴請先生與這位小兄如何?”
譚鐘麟聽說大名鼎鼎的吳敏樹要宴請自己,自然高興,但他也知是沾了王褒生的光,何況玄陽道長恐怕還在茶肆等待,所以趕緊長躬一禮,道:
“晚輩譚鐘麟,不敢冒昧叨擾……
話未說完,王褒生打斷道:“無妨,我一見小兄,即覺得有緣,現(xiàn)在走脫豈非成為憾事,既然南屏先生盛邀,我等就卻之不恭矣。”
說完竟拉起鐘麟的手,同吳敏樹師徒二人往樓梯走去。一行四人邊走邊通報了字號,王褒生字俠采,自號初田,安徽鳳陽人士,道光十二年中舉,做了兩年縣吏,因不愿受束縛,遂辭官四處游歷;伴吳敏樹同行的少年名譚繼洵,字子實,小鐘麟一歲,湖南瀏陽人士。鐘麟自也報了名字,四人邊聊邊走下樓梯,樓下偏對處是一處茶肆,葦席棚下,擺了五六張長桌,一位發(fā)髻高束,長須及胸的道人于桌前閉目沉思,正是玄陽道長,鐘麟向眾人說明原委,欲約與道長客棧再匯合,王褒生一見這老道人鶴發(fā)疏眉,神態(tài)飄逸,頗有神仙境界,實欲一并結(jié)識,但念及自己是客,不好開口,只向吳敏樹看來,這吳敏樹何等聰慧,一覽神態(tài)便心領(lǐng)神會,忙向前急行數(shù)步,趕在鐘麟未開口前行禮道:
“這位真人想必是文卿兄之尊長也,文卿兄詩文華貴,出口不凡,吾等數(shù)人意氣相投,欲尋清凈處把酒言歡,特請道長務必一同點化,晚輩吳敏樹拜過。”
玄陽道長游歷岳陽樓多次,每次都來這茶肆飲幾杯茶,此處雖是簡陋,用的卻是來自茶陵洮水畔山崖間上好的翠芽,茶陵雖稱茶祖,但水土并非育茶上品,不過這洮水翠芽生于懸崖峭壁間,每日云霧繚繞,納天地之氣,倒也清香可口,一來二去,就成了玄陽道長每次來此之功課矣。這次飲了數(shù)盞,正在回味余香,聽的有人言語,倏啟雙目,見到鐘麟在后,滿含期待之神,身前則是一手持折扇的青衣文士,聽名號是湖湘名士吳敏樹,忙站起山來,行禮謙讓道:
“出家人妄言癡語,但求粗食淡茶,怎好與雅士同席……
“道長萬勿過謙,既是文卿小兄尊長,焉能是泛泛之輩,請勿再推辭矣,也免得小兄心有惦掛,不能盡興?!?p> 玄陽道長既知不好再推辭,便點頭應允,五人沿江漫步,吳敏樹在前引路,玄陽道長和王褒生在身后并肩而行,二人早已行禮問候,竟侃侃聊起莊子而來,譚鐘麟、譚繼洵二人同屬晚輩,便跟在三人后面,屏息傾聽二人論道。
卻說這天甚是不巧,游洞庭湖的人實在太多,吳敏樹引眾人一連走了三家吃的慣的酒家,卻家家客滿,正在犯愁尷尬之際,忽聽稍遠處有人喊道:
“前面可是巴陵吳本深年兄?”
吳敏樹定睛看去,只見一二十五六歲的文士,著青色短袍,臧色馬褲,此人身魁面方,體型略胖,炯炯有神的雙目之上,卻是兩道深及鼻梁的彎眉,頗有行伍之氣,頓時想起此人,正是道光十二年與自己同榜中舉的左宗棠,那時同榜者長宴謝師,左宗棠雖較自己年輕七八歲,榜名反在自己身前,此人話語豪放,生性不羈,當時感覺與自己實非同途,便也僅限于客套,但是其人長相與性格,倒真的不易忘卻。
“敢問說話者可是湘陰左季高年兄?別來已有五六年矣!”
這左宗棠疾身闊步來到跟前,見是一眾人,于是便自我介紹起來,各人行禮見過,吳左二人約略談了近況,原來這左宗棠本自弱冠之前師從賀熙齡在時任湖南巡撫吳榮光設(shè)立的湘水校經(jīng)堂中學習,平時考試連得七次第一,非但文資過人,史、地、軍、政,甚至水利、鹽荒諸政等竟無不涉獵,連吳榮光都自嘆不如,認定他必成大器,甚是看重,二十一歲這年,同二哥左宗植參加鄉(xiāng)試,宗植中了解元,吳敏樹同榜中舉,左宗棠則因“搜遺”補授舉人,中第十八名,故而與吳敏樹恰是同年。吳敏樹不愿參加會試,左氏二兄弟卻承師長厚望,三度進京皆不能第,宗植性情也算恬淡,唯有宗棠,常自嘆生不逢時,頗有些恍惚度日,某天準備離開京城,來到城南陶然亭下,見到林少穆(林則徐)的柱聯(lián):“似聞陶令開三徑,來與彌陀共一龕”,竟悲苦不已,將自身攜帶的詩稿埋在了亭邊香冢之前,立誓不再參加科考,徑直回家鄉(xiāng)而來,這日煩悶獨游洞庭湖,不想就與眾人相遇,他素來知道吳敏樹性情疏淡,不為功名所累,正欲向其請教,只是性情豪放慣了,還是不改以前的粗聲之氣。
道俗六人立了片刻,吳敏樹倍覺尷尬,就說出想尋清靜之地卻苦不能得的事來,左宗棠一拍腦袋,道:
“既如此,何不租葉扁舟,索性到湖中去,放聲吟唱,也不用看那些俗媚之態(tài),豈不快哉?”
眾人齊聲道好,于是便又折了回來,向下游不遠處的渡口碼頭而去,卻說好事多磨,也是因果相成,到的渡口,竟然一艘船舫都尋不下,只有一口頗大的畫舫,卻說是已被湖南按察使楊廷元(楊慶?。┳饬搜缬?,眼看日已偏西,事主必然將來,所以是動不得的,吳敏樹慨然長嘆,正欲轉(zhuǎn)身再尋個偏遠之肆,不想左宗棠卻看不慣這擺船人勢利之態(tài),粗聲問道:
“你說這畫舫已被那什么按察使租了,可有定金?”
“雖無定金,但是……
“無需但是了,既然沒有定金,憑什么他租的我租不得?是否你看我這群人沒有做官的,就看不起,故意拿什么按察使來唬人?告訴你,我等亦是有功名的人,小心我一拳打爛你的勢利眼!”
說罷作勢要動手起來,眾人先前聽他說話,倒為其樸真所折,雖覺的略有莽撞,也是憨態(tài)可掬,大都面帶微笑,眼見宗棠真要動手,忙上來勸阻,吳敏樹更覺好笑,本來是自己請客,反感覺自己倒像個客人了,要不是曾親眼見過這左宗棠的文章,還真當他是個魯莽漢子呢。
卻說眾人正囂鬧之間,只見江畔走來兩位老者,身后跟了數(shù)名兵差,為首一位著九蟒五爪蟒袍,上補孔雀,看著裝自是朝廷命官,此人正是湖南按察使正三品大員楊慶琛,其身后右方是一著便服之老人,雖不能通過服裝看出端倪,但見其人步履穩(wěn)重,神態(tài)肅嚴,又落落大方的走在楊慶琛之右,恐怕官職更高,那舫主人見得楊慶琛二人近來,仿似得了救星,連忙行禮道:
“楊大人,幸虧你來的及時,也不知從哪里來了些莽撞客,非要搶大人定下的畫舫,還要打小人呢,您還是給說道說道?!?p> 這人說的話雖客氣,但聽那語氣,仿佛盼著楊慶琛嚴詞斥責眾人一番,這楊慶琛乃是名儒鄭光策的弟子,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進士,已是五十五歲年紀,自然不可能如畫舫主人那般俗氣,他拿眼望去,卻見這群人有老有少,有道有俗,個個儀表不凡,知道是英杰弟子之會,便轉(zhuǎn)身對著便服的老者道:
“涵之,你我雖是為了清靜而來,但這一眾客人也非凡輩,不如……”說著故意吞吐起來,他知道這位老者素來喜歡青年才俊,就含而不發(fā),等他來接口。
“廷元兄,我們泛舟湖上,只為避那凡俗腌臜之氣,既然都是雅客,畫舫又大,我輩攜手同游,豈非美事一樁?”轉(zhuǎn)過身來,便對了眾人再邀。
左宗棠本以為舫主是騙他,哪知道按察使真的來了,氣勢就低了一頭,又聽二人并不嫌忌,反欲邀眾人同游,頓覺羞愧難當,忙躬身一輯道:
“晚輩左宗棠有眼不識尊長,今日竟干下如此冒昧之事,已是愧殺,哪里還敢登舫,這下就告辭了,來日定當謝罪?!闭f著對吳敏樹施個眼色,意欲脫身,吳敏樹也覺難堪,就欲開口辭絕,不曾想剛才還與玄陽道長低聲談話的王褒生卻朗笑一聲道:
“季高兄之言差矣,既是磊落男兒,又有何避諱錯謬之處也?我等已經(jīng)造次,一逃了事,心即能安乎?還不如就憑今天化解開來,管他是官是民,是士是商,天造之緣不可辜負也,今日洞庭湖不泛波瀾,水若明鏡,正好照透我輩之心胸矣?!?p> 說著竟自顧上了畫舫,玄陽道長本在一側(cè)含笑凝聽,此刻接道:
“貧道近日來查觀辰星,覺得定遇曠世奇人,至此刻方為釋然,諸位居士真是個個面蘊英氣,更難得的是,昨日還幾乎皆不相識,如今卻有機會同游一舫,幸也,幸也?!?p> 其實道長見同行的王褒生既然已經(jīng)上了畫舫,就很難再請下來,而他也察言觀色,知左宗棠脾氣耿直,正是難以下臺,于是便假說天象,化解尷尬,聞的此言,楊慶琛自知其意,先令眾差岸上休息等候,隨即朗笑一聲,上前一步,拉了左宗棠便往畫舫上邁去,眾人順次也就上來了,那舫主既見如此,也不好說什么,左宗棠卻突然轉(zhuǎn)身,對著舫主深輯一禮,賠笑道歉,那舫主也是聰明人,知道眼前之人也非平民,自也較不得真,便好話說盡,又詢了按察使的意思,著小廝加備了酒菜素餐,不一時便準備好,解了纜繩,踩起腳槳,畫舫緩緩離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