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年（1876）秋，章壽麟舟過銅官渚，秋風乍起，山影搖曳，憶當年于此救起投水自盡的曾國藩，感慨萬千，遂畫下《銅官感舊圖》，時曾文正公已去世四載，廿二年前舊事復見天日，當時目睹者陳世杰、李元度、左宗棠等親為賦文，后人蜂起感喟，詩詞序跋存世百余篇，竟成文化書法之瑰寶，今改羅正鈞（左宗棠年譜作者）題詩數(shù)句，以觀時景：
憤極身先士卒死，出師未捷寶刀裂。
誰識當年負石心，世平哪憶救時杰。
咸豐四年三月廿九日，為援湘潭，駱秉章命江忠淑、李輔朝率楚勇兩千，張正揚帶鎮(zhèn)筸兵五百先后出擊，曾國藩則將水勇戰(zhàn)力最強之五營分由褚汝航、夏鑾、鄒世奇、彭玉麟、楊載福等人管帶，先行上援，自己計劃親帶剩余五營水勇，二營陸勇作為后繼，于次日亦開拔上游，不料四月一日這天，長沙城外紳民聽聞曾國藩大軍欲離長沙，便極力挽留，又有人謊言靖港太平軍人數(shù)甚少，苦求曾國藩先破靖港，曾國葆等人也極力慫恿，曾國藩遂改變計劃，命水營于四月二日乘風下駛，直沖靖港，自己則率陸營駐守白沙洲掠陣，先是水營于銅官渚潰退，曾國藩親帶陸營往援，甫一交戰(zhàn)，曾國葆營即畏戰(zhàn)潰逃，曾國藩執(zhí)劍阻攔不住，大軍一敗涂地，曾國藩羞愧難當，赴水自盡，所幸章壽麟眼疾手快，沒入水中為激流帶走之前將其拽起，才免于一死，殘兵退回長沙附近。
單說左宗棠在巡撫后廳接到靖港失利之報，大怒不已，也不管巡撫及不少下人在旁，將稟牘奮力甩出，破口大罵：
“這個曾國藩，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左某已與其定下先破湘潭之計，彼卻擅自改變計劃，出戰(zhàn)靖港，非但不能成為后備戰(zhàn)力，以防不虞，反而損兵折將，潰不成軍，難以收拾，左某人該自剜雙眼，才能將三湘安危寄望于此人也！”
駱秉章連忙命閑雜人等退出大廳，不準靠近，下人們也不愿被左公當成出氣筒，紛紛退出，頓時廳內(nèi)只剩下譚鐘麟及駱、左三人，駱秉章浮沉宦海多年，深知進退之道，忙安慰左公曰：
“季高兄切莫生氣，曾侍郎既已鑄成大錯，惟有思圖彌補，值此危急之時，省城安危乃至三湘存亡全仗老兄籌劃，萬不能動怒分神也?！?p> 鐘麟也忙出言安慰，左公方漸漸平息下來，長嘆一聲道：
“如今惟盼湘潭水陸各營能奮勇殺敵也，好在塔齊布雖不善將略，但忠勇可嘉，再有楚勇協(xié)助，趁發(fā)逆立足未穩(wěn)，尚有良機也，靖港敗軍本屬防備萬一所用，如今已是退路全無，我等只好靜待湘潭戰(zhàn)報矣?！?p> 正說間，忽聽前廳有報提臣藩臬兩司到，左公不屑道：
“想必是鮑、徐、陶等人已聞靖港敗訊，又來播弄是非矣！”
“季高兄打算如何應(yīng)付？”
“如今靖港雖敗，但湘潭交戰(zhàn)正緊，萬不可出現(xiàn)人心浮動之勢，中丞須嚴命各處，不得造謠生事，更不許動搖湘潭軍心也。”
駱秉章連連點頭，已聽見一陣吵嚷漸向后廳而來，駱秉章打開廳門，走出不遠，即看見提督鮑起豹，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長沙知府倉景恬等率領(lǐng)一眾官員往后廳涌來，見到駱秉章正站在門外，表情嚴肅，聲音遂小了下來，只聽鮑起豹道：
“姓曾的不過一在籍侍郎，依仗圣上信任，勞三湘士民，窮一省財帑，卻屢屢敗績，不見寸功，長此以往，湖南再無寧日！中丞不宜再與敷衍，該早上奏折，述其情狀，劾其劣跡，以正朝廷視聽，我等受長沙士民所托，來向中丞請命也?！?p> 鮑起豹與曾國藩本有舊怨，是以領(lǐng)頭發(fā)聲，眾人又議論起來，一時七嘴八舌，亂像畢顯，駱秉章連忙高聲道：
“諸位大人，稍安勿躁，眼下湘潭正在血戰(zhàn)，是非成敗，均在攸關(guān)，駱某也知諸位皆為省垣安危操勞，但如今勝負未定，豈能慌亂乎？我等靜觀其變，一旦湘潭再有閃失，駱某定會同諸位一起嚴參有罪之人，倘若我等心急，將來湘潭敗績，則有動搖軍心之嫌，而或反敗為勝，豈不尷尬之至也？”
駱秉章見諸人又要爭執(zhí)，忙勸大家到前廳座談，左公與鐘麟在后廳目睹前后，鐘麟笑問左公道：
“季兄以為，曾侍郎與眼前諸人，哪方更為討厭也？”
左公一怔，繼而道：
“眼前這幫人乃是唯恐天下不亂也，幾多蠅營狗茍之輩，相比起來，這曾侍郎終究有些質(zhì)樸可愛，文卿何以有此念想？”
“愚弟以為，曾侍郎定然也能料到眼前形勢，先前已懼眾口鑠金，而今又受此大挫，落人話柄，想必無顏再見諸人，才會投水覓死矣！”
“表演一下也好，總需堵一下眾人之口！”
“萬一曾侍郎心性忠純，死志甚堅耶？”
“死了也好，省的以后再有這般蠢事！”
“季兄定是說笑矣，眼下曾侍郎恐怕仍是無可替代也，江忠烈公之憾，季兄忍見再于曾侍郎身上復演乎？”
左公聞言呆了片刻，暗嘆鐘麟竟是如此鎮(zhèn)定，倒是自己，過于憤怒，有失方寸，不由盯著鐘麟看起來，鐘麟被看的有些忸怩，不好意思的笑起來，左公忽然爽朗的笑了兩聲，方道：
“文卿果然不同常人，定力遠勝愚兄也，方才胡言亂語，倒叫文卿笑話矣?！?p> 鐘麟連忙謙言數(shù)句，左公沉吟了一會兒，道：
“反正前廳也是耳不忍聞，不如隨愚兄出一趟城，倒是真該同這位曾侍郎好好交個底矣?！?p> 當時靖港新敗，長沙戒嚴，各城門早閉，左公與鐘麟也不帶兵丁，縋城而下，直奔南湖港而去，左公邊走邊沉思，鐘麟?yún)s想起當日同王褒生、朱教玉等隨左公入長沙，正是縋城而上，恍若眼前，只是如今教玉尚在山東，而王褒生得同知銜后，卸掉善化縣令，如今在湘南郴桂一帶幫辦團練，已有一年余不見矣。這南湖港在善化縣南三里之處，屬于湘江岔口，曾國藩行舟即泊于此處，不久既已進入大營，只見新集潰勇東倒西歪，大小傷者或喊或哼，一片狼藉，有位幫辦認得左師爺，連忙過來招呼，自告奮勇的領(lǐng)二人往曾國藩舟上去，只見大舟之上有三人立于甲板，周圍一圈小船，皆有一二人，小心翼翼守住。二人被領(lǐng)著沿浮橋走近，鐘麟認出舟上三人乃是陳世杰、李元度、王闿運三位謀士，但聽曾國藩尚在破口大罵幾人多管閑事，幾人見左師爺帶了隨從前來看望，迎上來施禮，左公低聲問：
“霞、筠二老不在舟中？”
李元度亦低聲道：
“二老方才離開，也是勸說不下，被曾侍郎罵走矣，方才還欲執(zhí)劍手刃曾季洪，才被眾人攔回，我等三人更不敢搭話，只是曾侍郎已經(jīng)三度赴水，不能不防也。”
“哈哈，諸位雖是才俊，恐卻不得勸說要領(lǐng)也，如今左某既然來了，曾侍郎的安危就勿再擔心，諸位先將這些小船駛遠，莫弄得風聲鶴唳一般，我有要事須同曾侍郎相商，文卿，你守在船頭，不許任何人靠近，三位如有空閑，請幫左某看住這浮橋一頭，莫要他人打擾，未知三位可愿相助耶？”
三位謀士相互看了一眼，顯是也無他法，遂點頭應(yīng)下，不一會兒，周圍小船漸漸駛遠，李元度等三人果然分守了浮橋，王闿運離得最近，但流水淙淙，這段距離已經(jīng)可以確保無法聽見舟內(nèi)說話，方安頓完，想是曾國藩躺在床上，聽外面無聲，以為沒人，又欲沖出舟門，卻看見左公正立在門前，又退了回去，也不說話，復又躺在了床上。左公呵呵笑著入倉道：
“滌生兄，就算要堵住眾口，跳了三次湘江，也該收場矣，莫非閣下還要在左某面前再演一出？”
只聽曾國藩冷冷哼了一聲，顯是不屑解釋，左公圍著床前踱了兩圈，又將書案上的幾張紙端詳了一番，長嘆一聲道：
“滌生兄這又是遺書，又是遺折遺片的，看來是真不想活矣！”
曾國藩又冷哼一聲，忽然起了床，來到書案前，奮筆疾書一通，才對左公道：
“此乃長沙城外湘勇所存炮械、火藥、丸彈、軍械之數(shù)，季高兄代曾某檢點，如若符合，請交與中丞，曾某再與中丞寫封便書，之后一省安危，就拜托季高兄了?！?p> 說著又要伏案書寫，只見左公一把將毛筆奪下，曾國藩欲搶，左公早已將筆桿折斷，順手扔出舟門，曾國藩跺了跺腳，轉(zhuǎn)身又躺到床上，再也不肯出聲，鐘麟所距甚近，只見曾國藩頭發(fā)胡須全亂，甚是惹人憐憫，短衣還是濕的，上面能看到不少泥沙，也不知是身體發(fā)冷，還是過于激動，不由自主的發(fā)起抖來，漸漸竟聽到低低的抽噎聲，左公一時看的苦笑不得，不由的高聲道：
“哈哈，滌生兄這形象，甚像被主家才尋回的豬仔也！”
王闿運大約聽到了左公的聲音，疑惑的向這邊望來，鐘麟連忙微笑搖頭，并咳嗽了一聲，左公頓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也咳了兩聲，卻見曾國藩仍是沒有反應(yīng)，左公才知鐘麟所料不錯，曾國藩死志果然甚堅，一時也有些悲憫，便在床沿坐了下來，低聲道：
“左某知道滌生兄心志已決也，不過眼下戰(zhàn)事未了，仍是大有可為之際，老兄橫豎一死，然后倘湘潭諸軍大勝歸來，豈非亙古未有之奇談？諸將士浴血奮戰(zhàn)，卻已無處請功，滌生兄于心何忍也？”
“好了，季高兄莫要再勸，就算湘潭大勝，也無顏再見諸將，曾某人是何等愚笨，竟能做下如此低劣之事也。曾某知道，季高兄早就不屑，才數(shù)度不愿出山相助，省垣之內(nèi)，視曾某如眼中之釘者不勝枚舉，駱中丞帶藩臬一行視察省防，經(jīng)過敝舟卻不愿會晤，又是何等遭人厭棄，豈無自知之明？曾某上無顏對君父，下愧赧見友朋，真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也，季高兄顧念你我舊誼，就讓曾某一死了之矣?！?p> 邊說邊哭了起來，一度幾近哽咽，左公想是也能體會此刻悲涼，竟然一直未打斷曾國藩，直到其傾訴完，才道：
“糊涂！老兄若是一死，才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也，那倒是左某人看走了眼，空對老兄寄以厚望矣。老兄豈能沒有半點令尊風度耶？想竹亭公何等磅礴磊落，可會如此忌憚流言蜚語？”
曾國藩雖是傷心欲絕，卻并未充耳不聞，聽到左公話中有話，才漸漸停住傷悲，奇道：
“方才季高兄說對曾某寄予厚望，奈何曾某卻總覺季高兄不恥同道也？”
“唉，滌生兄故交門生遍布天下，何缺一個左宗棠？但老兄若以廓清寰宇為志，總要出省征戰(zhàn)，不能沒有根基矣！湖南必是老兄根基，左某出幕撫署，實欲穩(wěn)定一省，以成全老兄，再無后顧之憂也?！?p> “可沒有季高兄這般人才運籌，曾某連連失利，恐怕未到出省之時，就成發(fā)逆之囚徒也?！?p> “哈哈，老兄可真高看左某。不過目下戰(zhàn)守不利，并不全怪運籌不妥，只是滌生兄身在局中，難見其根本也。如今發(fā)逆氣焰正兇，官軍本是守勢，朝廷各方卻圖謀一蹴而就，不顧天時地利，自然處處潰敗；湘勇新軍才成，戰(zhàn)力仍須錘煉，遠非幾次出操可成也；再有凡名將者，非惡戰(zhàn)無以脫穎而出，左某也多是紙上談兵，不過還要奉勸老兄，切莫貪圖權(quán)柄，而須依仗才杰也?！?p> “曾某不擅軍事，豈無自知之明也？前番湘中名宿各怨曾某薄待王璞山，想必季高兄也有耳聞，可是王璞山不聽號令，一意孤行，也是人盡皆知之事，倘若真有可以依仗之人，曾某也愿身居幕后，但謀糧草矣?！?p> 曾國藩語氣已經(jīng)逐漸平靜，顯然左公的勸說已有成效，停了片刻，又道：
“再有，季高兄見卓識遠，是否真對朝廷不抱希望也？愚弟曾聞謠言，說發(fā)逆曾與季高兄通信，可是實情？”
“哈哈，都說謠言可畏，今乃見也，倘左某勾連發(fā)逆，這長沙城早不知失掉幾回矣。滌生兄放心，發(fā)逆氣勢雖兇，但其內(nèi)部亦有種種危機，如今所需者乃是時機也，故而老兄今后戰(zhàn)守，當有分寸才好?！?p> “還請老兄明言?！?p> “如今北省督撫將軍學政皆是滿人，贛省亦新更巡撫，張石卿又被滿臣中傷，顯然朝廷對我漢人掌軍防范甚嚴，滌生兄雖有圣上深信，然而也需量力矣，眼下湘勇出征，幾無寸功，就算將發(fā)逆逐出湖南，也不過保衛(wèi)鄉(xiāng)梓而已，再解武昌之圍，又能如何，然而倘若湘勇能從發(fā)逆手中收復武昌，則湘勇與綠營高低立現(xiàn)，至時朝廷才能真正依仗老兄，此為關(guān)鍵也，滌生兄不會真想憑湖南之力而踏平天下吧？就算我湖南人才輩出，財力亦斷然不足也?！?p> “季高兄所說雖然有理，但曾某還有困惑，難道季高兄對湘潭胸有成竹？”
“哈哈，前日我等定計，老兄所率之軍并非精銳，只起掠陣之用，倘靖港之敵趁勝而上，夾擊湘潭，則我軍危矣，如今卻不見行動，要么敵軍再無兵力，要么敵將謀略平平，左某雖不敢妄言必勝，但足有八成把握。”
“但愿如季高兄所料也，可是老兄意思，即使此戰(zhàn)勝出，也不能出解鄂省之圍，是否有見死不救之嫌？”
“唉，南北兩省，本是同根，黎民無辜，左某何嘗不想救援？但是形勢所迫也，一來發(fā)逆暢行大江無阻，我軍冒進有腹背受敵之虞，二來崇倫、青麟等輩害死令師吳制軍，滌生兄想必亦有怨言，何不趁此機會，取而代之也？三來此戰(zhàn)過后，必須重新整合水路大軍，先前水陸近兩萬人，二十多營，怎能只設(shè)營官，不設(shè)統(tǒng)領(lǐng)也？”
“其他不論，就說各營兵勇，本是營官自行招募，幫辦之人也多是友朋，怎好設(shè)統(tǒng)領(lǐng)直接轄制？再說各營官地位相近，亦可牽制也?！?p> “糊涂，所以說滌生兄不諳軍事。兵戰(zhàn)兇危也，怎能放任各營官互相牽制？對付土匪草寇，數(shù)百人足矣，自然不見大礙，但發(fā)逆大軍早已成勢，再不合力，只能被各個擊破，統(tǒng)領(lǐng)轄制之事，當務(wù)之急也。”
“可是朝廷沒有命令，曾某怎好開口？每位營官均是故舊，很難厚此薄彼也?！?p> “滌生兄說起此話，左某倒有一言相勸也，自古軍事，必須賞罰嚴明，不可顧念親朋舊情也，老兄初掌大軍，沒有經(jīng)驗也是在所難免，此一方面，該向羅羅山師徒取經(jīng)矣?！?p> 曾國藩知道左公之意乃是自己治軍不如羅澤南、王錱師徒，自己之前雖在懲治匪歹頑兇、勸捐等方面甚是嚴苛，得了個曾剃頭之名，但是對于湘勇內(nèi)部，的確未明賞罰之道，所以也不好辯駁，只好轉(zhuǎn)移話題道：
“那以季高兄之意，眼下湖南內(nèi)外，誰能獨擋一面？”
“哈哈，滌生兄總是如此著急，方才左某已說，良將需戰(zhàn)火歷練，堪當大任者自顯其功，老兄提拔統(tǒng)領(lǐng)，就從歷次作戰(zhàn)中功高之將選擇，豈不正可以嚴明賞罰，同時篩選人才乎？至于獨擋一面之才，王璞山定然難入老兄法眼，不過羅山先生既能鎮(zhèn)守衡州，自然甚得兄意，胡潤之文武雙全，擔當一面也是無虞，只是若僅為戰(zhàn)將，則有埋沒之憾，其余人物，尚需歷練也，此戰(zhàn)結(jié)束，正該老兄慎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