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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霄英雄傳

第八十七章 遇神醫(yī)瞽目復明 奉電旨古稀入京

羅霄英雄傳 洛東南1 5117 2021-05-06 16:18:16

    光緒十一年,甘肅乙酉科鄉(xiāng)試在蘭州舉辦,譚鐘麟增修貢院至四千余間,親自監(jiān)臨,坐于觀成堂內(nèi),回想自己中舉,轉(zhuǎn)眼三十六年,左公初建此貢院也已十載,而今左公,卻已駕鶴西去,心下感嘆,欲激勵考生,為個人前程及國家民族命運而奮爭,遂撰聯(lián)曰:

  秦隴分闈以后,坐聚教訓,僂指十年,幾番星使披羅,得士期為天下用;

  國家吁俊之序,經(jīng)策詩文,扃門三試,休道風檐辛苦,吾曹亦自個中來。

  卻說譚鐘麟在陜甘總督任上,力求穩(wěn)固,兢兢業(yè)業(yè),清廷自然放心,無奈本有目疾,卻又因左文襄公、胡光墉相繼逝世等事傷心流淚過度,自光緒十一年后,右眼已經(jīng)不能辨字,左眼也愈加渾蒙,數(shù)步之外,看不清人面目,閱覽稟牘更是一片模糊,雖有幕賓襄理協(xié)助,無奈其生性認真,事必躬親,兼之對鎮(zhèn)南關大捷后朝廷急欲求和之舉隱隱不滿,遂生退隱之心。此后約略每隔三兩月,譚公便奏請一次開缺歸籍養(yǎng)病,朝廷則每賞假兩三月,安慰一番,不許開缺,假滿之后再次上折稱目疾難愈,仍請開缺,再次等來賞假兩三月之旨,或者賞根老人參,或者賞盒撥云散,如此竟然拉鋸了三年多。譚公雖多在假期,但實在不忍耽擱任何軍政之事,故而并未清閑一二,好在西北基本安靖。所不幸者,幕賓兼好友譚鐘鈞(自號古潭)病逝,譚公搜集其生平詩作,見有“安得生擒吐谷渾,壯士長驅(qū)入玉門”等壯闊之句,甚為感慨,遂集成《古潭詩集》二卷,并刊刻行世,聊作慰藉。所喜者,長孫冠宸已在長沙行婚禮,而李氏于光緒十四年三月又有身孕,光緒十五年正月于蘭州誕下一子,取名澤闿,當初德貞道長云,李氏定有奇緣,如今看來,當時同納二妾,劉氏一無所出,李氏卻連誕三子,澤闿生時,譚公已近七旬,曾長孫譚壽曾已然誕生,可謂奇事也。

  光緒十四年二月廿五日,上諭譚鐘麟向來辦事認真,深資倚任,前因目疾,屢經(jīng)寬予假期,并賞藥餌,以期速愈,茲據(jù)縷陳病勢日劇,萬難任事,情詞迫切,未便拂其所請,譚鐘麟著準其開缺回籍,安心調(diào)理,一俟就痊,即行來京陛見。調(diào)閩浙總督楊昌浚為陜甘總督,以湖南巡撫卞寶第為閩浙總督,前戶部左侍郎王文韶為湖南巡撫。因交接事務繁雜,兼之福州與蘭州相距甚遠,楊昌浚又請假歸鄉(xiāng)省親,待到抵達蘭州時,已是光緒十五年二月十三日,二人交接事務,敘述經(jīng)歷,談及左、胡諸人,一番抱頭痛哭。十五日楊昌浚接篆,十六日,正式啟程歸鄉(xiāng)。譚公自同治十年丁罷母憂,起復為陜西布政使,離開湖南已十八載,一朝去官致仕,雖雙眼幾乎不能視物,猶倍覺輕松,官道兩側(cè),左公柳已然壯碩,才過春分時節(jié),柳枝初萌嫩芽,微風拂過,裊裊娜娜,一片生機盎然,猶如左公英魂在側(cè),甚覺欣慰。福梅年已十四,延闿十一,恩闿也已八歲,三個孩子一路嘰嘰嚓嚓,再加上尚在襁褓的澤闿啼哭之聲,好不熱鬧,護送弁兵皆是多年親兵,類似家人,譚公也不著急趕路,就這么吵吵鬧鬧,往東而來。

  無論甘肅陜西,每經(jīng)一城,譬如平?jīng)觥⑦撝?、永壽、禮泉、西安等,自有當?shù)毓賳T士紳置酒宴飲,邀游大小古跡名勝,譚公已卸重任,也就無需避諱,偶爾寫寫牌匾楹聯(lián)等,彼時譚公早已是書法大家,當世聞名,雖之后西北歷盡劫難,所留佳作幾多湮滅,卻也有數(shù)跡可查,凡此種種,略過不表。如此走走停停,不覺竟已到六月末,譚公一行方行經(jīng)華陰,譚公懷念亡友鄭慶莊,便在驛館住下,準備于鄭公祠處耽擱幾天,此后便將東出潼關,離開陜西,至于此生能否故地再游,恐已難料,心下惻然。華陰令早就命人灑掃驛館、祠堂等,自又少不得與一眾耆老賢紳們來拜,這日送走眾賓,譚公即在驛館閉目休息,忽報一老者求見,家丁問其姓名,只說姓楊,譚公心情不壞,也未多想,就請了進來,只見那老叟鶴發(fā)銀髯,面目清秀,不過譚公雙目渾蒙,也只能看個大概,覺得并不相識,待得答禮就坐,只聽譚公道:

  “楊老先生可與譚某有什淵源,何以譚某竟記不起了?!?p>  “哈哈,老朽與譚大人素未謀面,只是聽聞大人聲名赫赫,既然途經(jīng)此處,也就好奇,想來一睹風采也?!?p>  那老者聲音清朗,中氣飽潤,若不是須發(fā)及著裝,說是只有四五十歲也有人信,譚公聽說此前并無淵源,只為看看自己,不由好笑道:

  “譚某年近七十,老眼近瞎,恐怕沒幾日好活了,那還有什么風采?至于聲名赫赫,更是無從說起,雖經(jīng)朝廷看重,賞了個小小官職,也不過因循守舊而已,如今一見,恐讓老先生恥笑了。”

  “非也,非也。老朽觀譚大人中庭開朗,陽氣盛足,壽數(shù)尚早,嗯,活到老朽這般年紀當是無虞?!?p>  “哈哈,譚某倒好奇了,未知老先生高壽?”

  老者屈指嘟囔了半天,道:

  “老朽今年虛歲已八十四了?!?p>  譚公本來看不清其面目,聽聲音覺得應該較自己年輕,是以方才笑問老者年紀,未曾想?yún)s已如此高壽,當下正色道:

  “人生七十古來稀,譚某兄弟四人,而今已是僅存,哪能奢望耄耋之年?近四五年來,每日迷迷瞪瞪,幾有大去之意,老先生所言,恐怕戲語也?!?p>  “哈哈,譚大人近年遭遇,老朽略有耳聞,悲觀之意,乃由心生也。古人云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大人本是性格剛硬之人,卻偏偏又待人真誠,用情極深,是以肝火易積,近因好友陸續(xù)謝世,每每催動,才有雙目之象也;但大人光明磊落,胸中并無過多郁氣,故而雖悲不傷,肺氣不虧,心、脾、腎氣亦健,不必憂心也。哈哈,何況今年才誕公子,雖不及張安陸八十之后,屢有所出,但亦屬梨棠之妙,遠勝旁人也。”

  說的譚公臉上一熱,原來當時高齡納妾之事并不罕見,但高齡誕子之事卻不常聞,老者借用蘇東坡戲謔好友張先“一樹梨花壓海棠”之典故,不知是否有意譏諷,只得吶吶道:

  “肝疾之論斷,譚某早知,也有名醫(yī)問診著藥,無奈難有改觀也?!?p>  “哈哈,肝臟五行屬木,非金不能克也,然泛泛醫(yī)者,豈敢用金?”

  “如此說來,老先生可治譚某?”

  “唉,大人之目疾,十數(shù)年前因我陜西蒼生黎民而起,今既要離陜而去,老朽不才,豈忍大人載疾而歸,不過老朽還有一言相寄,萬望大人三思?!?p>  “還請老先生示下?!?p>  “大人已近七旬,該當看透世情冷暖,萬物生靈,各有天命所歸,何況人事,今后,萬不能再行悲喜過度之事,尤不能以淚洗面也,否則,縱是老朽有回天之術,恐怕也難保大人雙目矣,譬如大人定要再去鄭公祠,難免落淚,可老朽經(jīng)手之后,最忌落淚,如此怎生是好?”

  “多謝老先生金玉之言,只是譚某有一不情之請也,倘老先生沒有急事,可否明天再治,今日……”

  譚公欲言又止,只聽那老者朗聲笑道:

  “今日,還需拜別鄭公,哈哈,也罷,老朽留此三日,明日再治也好。”

  譚公命人準備客房,那老者道聲不必,健步而去,譚公看的稱奇。是日傍晚,譚公命將置辦的三牲祭品,擺于鄭公祠內(nèi),之后親自上香,拜了三拜,說也奇怪,譚公雖將鄭公生前行狀細思一遍,卻無悲傷之意,反倒覺得,鄭公仰無愧于天,俯無怍于地,盡合孟夫子之二樂也,何嘗不是人生幸事?與之相同,無論林文忠公、江忠烈公、胡文忠公、左文襄公等,乃至肅順、石達開、魏源、胡光墉等曾為之痛哭之人,一生所為,即便不能如屈子、羅霄、范文正公、文忠烈公等青史燦燦,亦皆有可取之處,較自己不知強了幾多,應當為其高興才對,又何需悲傷流涕。想到此處,不由微微一笑,思忖原來這楊姓老叟,非但要治自己的眼疾,還要痊自己的心病也。

  且說次日一早,那老者求見,請了進來,老者命譚公閉目仰臥床上,平靜呼吸,自懷中錦盒內(nèi)取出一枚金針,長有數(shù)寸,在右手捻弄了片刻,左手撥開譚公左眼雙瞼,金針自目左角射入,迅疾如風,立即抽出,有一層薄膜附在針頂。譚公立即覺得左眼中有了影像,只是發(fā)紅,連老者的銀髯亦成紅色,老者急命譚公閉眼,將一塊提前用藥浸濕的凈巾覆在眼上,只令閉目休息,午后方能睜眼,右目則需明日再針,然后也不留宴,告辭而去。譚公索性閉目睡著,待醒來時,日已偏西,早有鐘氏及福梅侍在身旁,譚公睜眼來看,竟然已經(jīng)復明,當下大喜,命將家人全數(shù)叫來,一一辨識,闔家高興無比,皆稱遇到了神仙。再一日,老者仍是早早到來,譚公方看清老者面孔,果然鶴發(fā)童顏,目光炯炯,有如神仙一般,忙欲跪下道謝,那老者連稱不敢當,撐扶起來。譚公屏退家人,依上日狀,仰臥床上,老者叮嚀稍后施針,萬勿睜眼,譚公答應,便仍如前醫(yī)治,誰知剛剛?cè)脶?,譚公覺得眼前一亮,眼珠轉(zhuǎn)動了一下,原來右目多年來早就一片黑暗,連光都看不見,如今驟見光明,難免震顫了一下,只見眼角滲出血跡,那老者針已拔出,忙命譚公閉眼,取藥巾覆蓋,仍叮囑午前不能動彈,然后告辭,譚公待要挽留,又無法起身,只要求明日再行拜謝,老者答應下來,也便離去。譚公只覺右眼有些粘稠,仿似什么東西流出,過了兩刻,方自行止住,午后醒來,卻見藥巾上粘了不少血漬,閉上左目,單張右目來看,竟然較左目更為清晰,直嘆瞽者復明,猶如再生也。

  次日,譚公命置下盛宴,并邀同不少士紳賢耆作陪,專等那楊姓老者前來,誰知等到中午,仍未見到,眾人詢問楊叟面貌打扮,聽后均言從未見過,一時議論紛紛,有說定是神仙下凡,有說或是華山仙宿,有說可能是鄭公顯靈,總之都是為報譚公于西北之功德,也有一年輕人說大概因為右目下針時見血,恐怕醫(yī)治失敗,而畏罪逃走者,被眾人斥了一頓,譚公也是覺得奇怪,心想或許老者為它事耽擱,又候了三日,并令眾人四處查訪,竟然不見蹤跡,眾人連連稱奇,譚公只得在鄭公祠前設宴,焚紙遙謝一番方了。

  不表譚公東出潼關,南至襄陽,雇舟而下,一路流連秀麗河山,雙目倍覺清朗,幾番高興,待舟抵長沙,已是中秋節(jié)后,家丁飛去報信,寶箴攜三子來迎,譚公見寶箴早已不惑之年,卻長的肥頭大耳,一副憨厚之態(tài),之前捐到了試用道,也不圖謀赴任,只在家中教兒弄孫,與延闿、恩闿等精靈古怪決然不同,不由想起蘇東坡遠謫黃州所作《洗兒》一詩,曰“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念下再看寶箴,竟是越看越順心,也是一件美事。且說府第之內(nèi),早就收拾清楚,眾人各自住下,自又有一眾好友、官紳來拜,少不得熱鬧了半月,方安靜下來。寶箴住在戲子橋,相距荷花池甚近,壽曾已咿呀學語,端的是四世同堂之樂,寶箴本定下每日攜子孫來問安,譚公嫌得啰嗦,便也止住,得閑便讀些書目,并將曾公、左公等來往信件整理送還其后人,以備集結(jié)刊刻,之后九月初四湖南巡撫(已升云貴總督)王文韶六十壽辰,十月初七、十一分為左文襄公、曾文正公冥壽,自也少不得出席張羅,王文韶與邵友濂交接巡撫,又是一番迎來送往。平日與李壽蓉、郭嵩燾、王闿運、王先謙(字益吾)、陳湜(字舫仙)、陶桄等熟識之人輪流坐東,宴談不休。臨近年關,又帶了寶箴、延闿,以及冠宸、輔宸回到茶陵祭祖,拜掃先塋,雖眼見的幼年熟識之人幾多凋零,親生兄弟皆已過世,心有落寞,倒也未曾凄惶,只認定人各有命,凡人功過成就大小,非生死可以湮滅也,心下釋然,也就不再如從前每每流淚不止。兄弟后人,二哥、四弟均不旺盛,倒是遷居洮水的大哥之子譚永德,生了三男三女,年節(jié)也帶了兒子竹柏、竹松、竹青歸來祭祖,言談之間,本極歡愉,只是聽說父子四人都吸鴉片后,甚有不喜,但又不好嚴斥,只重重勸說了幾句。

  閑暇之際,譚公訪了自己五十年前曾就讀過的白沙書院,之后索性考察起家鄉(xiāng)文教,攜孫婿尹銘綬先到其曾就讀的幼學書院講了一日,之后周歷崇文、明道、明德、云陽、洣江、雩江、文江、蘆江、鰲峰、月嶺、梓林、東都、鳳崗、正學、朝陽、范樂、洮水、象湖等茶陵州諸書院,鼓勵在讀師生,每以同鄉(xiāng)李文正公(李東陽)為范,自也少不得題字刻匾,譬如文江書院一匾,今日仍有跡可尋,之后又籌資翻修李東陽墓,刊刻其文集。德貞道長精神健碩,依舊善談,所帶道童早已長大,面貌清秀,悟性甚佳,已取法號智掩,每日陪了師父讀書練功等,也不多說。返回長沙后,仍是見客讀書,為福梅結(jié)親陜西按察使善化縣唐樹南之長子唐贊慈,又為門生王定安校點《湘軍記》,期間聞知曾紀澤、楊岳斌等先后謝世,自須吊唁。不覺就到了光緒十六年十月,廿七日這天,湖廣總督張之洞傳來總理各國衙門之電報曰,十月廿二日奉旨譚鐘麟前患目疾,聞已漸愈,著令來京陛見。經(jīng)過一年余賦閑,譚公心境漸平,雖對朝廷失望,卻還欲盡己所能,辦些實事,而且也不好違旨,便同家人商議行程,因為可能還將外放,冠宸又染急病,便定下只帶延闿、輔宸及劉氏入京,于臘月廿七由長沙乘船啟程,之前自須再回茶陵省視先塋,啟程這天,恰好曾國荃梓棺入城,譚公先去拜唁,后出大西門,與寶箴、恩闿、李氏等家人及幾位老友拜別,登舟北行,洞庭湖船上過了新年,沿長江轉(zhuǎn)運河,再在淮安清江浦登岸,雇車北上。

  光緒十七年二月十七,譚公抵達京城,借居于長安門外晉陽寺中,京中好友聞訊多來拜訪,自又數(shù)番感慨,尤其同年翁同龢,雖才剛?cè)牖?,卻形神憔悴,竟是一場大病初愈,兩人執(zhí)手感慨,丙辰科進士同年二百有余,諸多凋零,在京者竟再無旁人也。譚公自又回拜諸友,也不忘到潘文勤公(潘祖蔭)等已逝好友靈前墓畔行禮,廿一日奉旨覲見,天子倍加撫慰,太后又招至頤和園敘話,設宴款待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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