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之地,自春秋戰(zhàn)國時為燕國所開拓,歷經(jīng)秦漢魏晉四朝皆是漢家疆土,至五胡時有慕容鮮卑部興起于遼地龍城,慕容皝、慕容儁父子乘晉室紛亂之際,大興漢學教化、廣納因中原亂局避難遼東的各路賢才,從而以遼東為根據(jù)入主中原,建立了前燕帝國。然而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慕容燕國歷經(jīng)前燕、西燕、后燕、南燕、北燕的起起伏伏,傳到末代北燕時竟然連祖宗起家的遼東之地都保守不住,遼土反而盡數(shù)落入高句麗掌握。
那高句麗一族本是發(fā)源于東北的扶余部落,自前漢以后才逐漸壯大,雖然歷經(jīng)曹魏、前燕多次討伐,但由于中原多事,使其在遼東日漸坐大,到隋時已經(jīng)據(jù)有西至遼河、南到漢江的廣闊土地,號稱擁甲士三十萬,扶余、百濟、契丹諸國都向其稱臣,成為大隋帝國東北的重大邊患。
因此雄心勃勃的楊廣在完成建東都、修長城、通運河、擊吐谷渾、降服突厥等一系列壯麗事業(yè)后,遂決心以前代所未有過的宏大征伐徹底降服高句麗,將自己的雄圖大業(yè)推上巔峰。
大業(yè)八年春,在大隋皇帝楊廣的親自指揮下,大隋帝國以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人的大軍兵分十二路正式開始討伐高句麗,其中中路大軍三十萬大舉開赴遼水,在遼水搭建浮橋渡河。
為展示大隋國威,同時激勵將士,楊廣親自駕臨遼水西岸,他命人以鉤陳連接木板,設立起周長達到八里之廣的六合城,六合城純以木板搭建,城墻高達二十米,開有三門,城中兼有門樓宮殿,足以容納萬人置于其中。如此浩大的建筑卻在一夜之間便已完成,隔河對峙的高句麗軍眼見一夜之間對岸竟然建起比王都平壤的巨城,一時軍心無比震驚惶恐,紛紛傳言有神明在為隋軍效勞。
大業(yè)八年三月中,正是預定的浮橋連通之時。楊廣身著九章冕服,所謂“肩挑日月,背負星辰”,特意戴上一頂由十二顆珍珠裝飾的通天冠,在六合城的城樓上擺宴大會群臣,現(xiàn)場觀看隋軍如何渡河破敵。
寬闊的遼水毫不在乎為它而聚集此處的幾十萬兩國將士,只是靜靜奔涌向東,寬闊的江面上隋軍無數(shù)船只穿梭其間,一艘艘船只被工匠鐵鏈固定,鋪陳木板,數(shù)座浮橋跨過大江一直向東岸延伸而去。而在遼河西岸的隋軍營前,數(shù)萬隋軍甲士列陣以待,重重鐵鎧都裝飾著金銀絲線,在陽光下耀眼奪目至極,只等浮橋連通,這只大軍便要長驅(qū)而入,在百年后再一次把漢家旗幟插上遼東的土地。
隋軍先鋒右屯衛(wèi)大將軍、左光祿大夫麥鐵杖今年已經(jīng)年逾六十,卻老當益壯,能披掛三層鎧甲,手持兵器行走數(shù)十里不休憩。歷經(jīng)陳后主、隋文帝、楊廣三代君王的他向來以剛勇著稱,此次他不惜拿自己半生榮耀為注,在楊廣面前力爭先鋒出戰(zhàn),終于以偌大年紀得獲先鋒之位。出戰(zhàn)之前,他特意召集子孫,要他們準備好孝服,乃是下定決心要用自己的老朽之軀為子孫搏一個世代富貴。因為以大隋如今的煌煌威風,四海賓服,只怕高句麗一戰(zhàn)后,他們這些武人再難有建立殊勛的機會了。
麥鐵杖眼看浮橋?qū)⒊?,伸手示意兩旁親衛(wèi)為其披掛甲胄,不一會便披上數(shù)層鎧甲。他一手握住長槊,一手擎住橫刀,大步踏上浮橋,江右列陣的數(shù)萬甲士眼見老將如此威風凜凜,數(shù)萬將士齊聲高呼:“威武!威武!”數(shù)萬人的呼聲聲震原野,連江水都似乎為之一滯,對岸的高句麗軍陣更是鴉雀無聲,似乎也為之奪氣。
麥鐵杖統(tǒng)帥諸軍涌上浮橋,直逼橋頭。此時浮橋已與遼水東岸僅止數(shù)十米距離,數(shù)十名工匠正在緊張的準備最后聯(lián)通兩岸的橋架。河中還有數(shù)十艘隋軍戰(zhàn)船在水中游弋,不斷以弓弩壓制對岸防御的高句麗軍,高句麗軍只得躲在筑起的長壘之后,士氣愈加低落不堪。
楊廣端坐在六和城樓上,眼見戰(zhàn)事進展順利,深感龍顏大悅,招手喚來諸位宮娥為隨駕的大臣勛貴們倒上美酒,只覺得志得意滿間天下事已然盡在掌握,他這位大隋天子也已遠遠超過秦皇漢武,千古一帝的工業(yè)即將完成。酒尚未醉人,皇帝的心卻已經(jīng)醉了。
浮橋在皇帝和諸多大臣勛貴的注視下一丈一丈的成長,工匠們在橋頭高高豎起木板制成的吊橋,只待距離適當,便可砍斷束縛,落下的吊橋?qū)⑷瑛B啄一般牢牢勾住左岸的土地,為大隋的百萬大軍打開一條滅敵通途。
在遼水西岸的隋軍大營之中,在遼水搭建的浮橋之上,在六合城中的女墻城樓之間,在遼河中的戰(zhàn)船上,無數(shù)隋軍甲士齊聲高呼“萬勝!萬勝!”
浮橋已經(jīng)離東岸只有十余丈!工匠們在聲聲高呼中砍斷了懸吊吊橋的繩索,橋頭高懸的吊橋猛然落下!
萬人屏息之間,只見幾千斤重的吊橋轟然砸入江水之中,濺起巨大的浪花,水花落幕,卻讓數(shù)萬人幾乎兩眼充血,落下的吊橋竟然離對岸還差數(shù)丈之遠!
楊廣氣憤至極,嘭的一聲將手中酒杯狠狠摜在地上“工部何在?匠作監(jiān)何在?”
臺下的眾多大臣們已是跪倒一片,一時鴉雀無聲,六合城上只剩下皇帝的怒吼回蕩。
麥鐵杖眼見吊橋落下,橋頭竟離對岸還有一丈多遠,對岸的高句麗軍此刻士氣大震,紛紛高呼不已,而隋軍紛紛沮喪莫名。老將手持長刀越眾而出,卻是一跳而起,竟然越過了一丈多的江水,堪堪落在江左岸上!
此刻江左岸上,數(shù)萬高句麗軍正聚在陣前,數(shù)萬人矚目間,一員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跳過數(shù)米遠的距離,孤身一人落在數(shù)萬敵眾之前。
他背后是滔滔江水,面前是結(jié)陣以待的數(shù)萬甲士,一時間戰(zhàn)場上雙方都再無聲響,只剩下麥鐵杖的高呼“大隋右屯衛(wèi)大將軍、左光祿大夫麥鐵丈,今日為我漢家死于遼土!”
不片時,又有一聲傳來:“大隋武賁郎將錢士雄今日為我漢家死于遼土!”、“大隋武賁郎將孟金叉今日為我漢家死于遼土!”
幾十位隋軍勇士追隨麥鐵杖,硬是跳過一丈多長的河面,情愿與麥鐵杖一同赴死,高句麗諸將一時被這種氣勢所懾,面對數(shù)十名隋軍竟不敢上前。
還是高句麗大將乙支文德親自來到陣前下令,以千人為一隊,輪番沖殺。麥鐵杖等不到百人孤身立于敵營,穿透敵陣三層,從上午戰(zhàn)至下午,殺傷上千,終于全軍覆沒。
楊廣在西岸六合城上看完了整場戰(zhàn)斗,從憤怒到平靜最后再到感傷。皇帝呆坐在城樓,直到日落西垂方才下旨:斬匠作監(jiān)監(jiān)造浮橋眾人,麥鐵杖追贈光祿大夫,追封國公,立即擬其謚號,子孫皆加官一等。
遼水對岸,乙支文德下令將麥鐵杖等尸首堆放在江邊,高句麗軍后撤到長壘之后,等待隋軍下一波的攻擊。
遼水靜靜的洶涌東去,讓戰(zhàn)場上一時陷入死寂。
楊廣在六合城樓上久久不愿離去,眾多大臣默默無語。
直到一名高大威武的長須士人越眾而出,高聲道“陛下,臣楊玄感世受國恩,父子兩代受國家榮寵,如今卻不能在疆場上為陛下您分憂,這實在是沒有盡到臣子本分!臣下愿意為陛下持鞭先行渡河,如果能和麥鐵杖老將軍一樣為大隋報效,臣死也甘心?!闭f完連連叩首,好似要叩出血來一樣。
楊廣聞言,從自己的心緒中驚醒出來,看清那人模樣,卻只是懶懶的揮揮手道:“楚國公國家英俊,有志向是好事,不過如今還不必你這樣的人才去做個小卒的事情,退下吧?!闭f完,皇帝再不留戀這城樓,卻是徑直離開了去,只留下楊玄感在殿中還保持著叩首的姿勢。
翌日,楊廣親帥車駕渡遼。大戰(zhàn)于東岸,擊高句麗軍而破之,進圍遼東城。
而在遼東大營的楚國公營帳內(nèi),楚國公楊玄感看著一封河北道傳來的密信蹙起了眉頭,看完信件才對帳下侍立的一人囑咐道:“玄挺,之前怪你等做事太不小心,現(xiàn)在又過于小心,既然找到了劫持貨物的匪徒,令地方發(fā)兵剿滅就是。你且去清河郡盯著,務必格殺勿論,孫安祖、董康買這等匪徒,要地方上不要留活口了?!?p> 那人卻是楊玄感之弟楊玄挺,他向來敬畏自己這位驍勇無批而又心機深沉的兄長,但仍忍不住問道:“大兄,這些匪徒事小,那些貨物在他們手中,一旦被地方發(fā)現(xiàn),豈不是禍事?!?p> 楊玄感略一蹙眉,道:“平日叫你等多想多做不聽,才會如此百無一用,如今朝廷征伐高句麗,那高句麗何等狡猾兇悍,勾結(jié)地方不肖之徒亂我后方豈不是再正常不過?還不下去做事!”
楊玄挺受兄長一番呵斥,連忙告辭離去,當夜便直奔清河郡而去。
楊玄感卻不在意此等小事,只是思索著:前幾日楊廣又沒有理睬自己在軍中效力的請求,看來依舊對自己充滿警惕。自父親楊素死后,楊廣對自己就越來越咄咄逼人,此前征伐吐谷渾時自己就謀劃廢君,可惜吐谷渾不堪大用,竟然在隋軍打擊下瞬間土崩瓦解,卻不知道此次征伐高句麗是否會是自己的機會。思及此處,楊玄感不由再次感慨自己這池中的金鱗,不知何日才能化作鯤鵬飛天,至于百萬隋軍的死活存亡,早不在他考慮之內(nè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