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今的竇建德軍還只是一股稍顯氣候的民軍,但隨著隊伍的不斷壯大整合,軍中也漸漸有了一套規(guī)矩,在一般的軍議中是論不到年齡和位階都靠后的元浩先說話的,見他如此急著搶話立刻便有幾名資歷老將皺起眉頭。
王伏寶卻很感興趣,身為如今竇營排名最靠前的幾名大將之一的他向來看重這個小兄弟,更了解元浩往往對大勢的預判有獨到之處,主動為元浩解圍道:“阿浩,還沒到你說話的時候,這么搶著說這番話,想必是既有定論?大家倒也不妨先聽聽嘛。”
竇建德看了王伏寶一眼,輕輕頷首表示認可:“都是自家人,只要有理有據(jù),不妨接著說?!?p> 元浩也確實早有定見,楊玄感起兵這件大事是他少數(shù)幾樣記得清楚的歷史事件,歷史書上清楚明白的寫著楊玄感最后失敗的結(jié)局,因此他一開始就斷定絕不能攪和到楊玄感勢力中去。
只是元浩沒想到的是,楊玄感作為歷經(jīng)隋朝兩任皇帝的權(quán)臣楊素的政治繼承人,同時又擁有關(guān)隴門閥和漢人世家雙重身份的頂級貴族的號召力有多么恐怖。當楊玄感起兵的消息漸次傳開,不但河北河南一帶的義軍豪強紛紛打出他的旗號,就是遠在江南的余杭,都出現(xiàn)了響應楊玄感的大規(guī)模兵變,而竇建德軍中很多人也是振奮不已,紛紛認為楊玄感是扶危救難的天命之人,希望能夠響應楊氏,以獲取封妻蔭子的機會。
這些人中甚至包括了竇建德的老兄弟高季興和劉雅,二人曾數(shù)次面見竇建德加以勸說,這些都被元浩所知。
為了對抗這股風潮,元浩早有思量,侃侃而談道:“楊玄感累有大名,所以才能一起事就轟動天下,只是他畢竟依仗的是黎陽總管的位置才能起兵,力量集中在大河一帶,而我們遠在河間,即便打出楊玄感的旗號,他也不能給予我們支援。
另一方面看,楊玄感起兵后,皇帝還在遼東坐擁幾十萬大軍,如今聽到后院火起一定會即刻率軍回返,他畢竟是十年大隋天子,想必還是能夠控制住軍隊,而諸軍將士的家屬大多在關(guān)中、洛陽,這便成了一支哀兵。我們正好地處遼東大軍返回的道路上,如果打起楊玄感的旗號,此刻猶如驚弓之鳥的皇帝一定會先消滅我們才敢放心南下,我軍便是正犯了兵法上的歸師勿扼的忌諱?!?p> 只是光這番說辭說服不了所有人,劉雅道:“阿浩你說了這么多固然有其道理,但楊玄感如今十日之間便擁兵十萬,四方歸附之人極多,而皇帝的大軍還遠在遼東,只要楊玄感攻克兩京,天下就要易主,皇帝就是回來也改變不了什么?!?p> 一旁的高季興補充道:“對啊,現(xiàn)在的形勢正是新朝建立的時候,當初楊堅代周,如今楊玄感就要代隋了。我們這些人已經(jīng)是隋朝的叛軍,如果再變成了新朝的叛軍可就再無出頭之日了。楊玄感不似那楊廣殘民害人,只怕天下就要安定了,我們現(xiàn)在不去投靠,以后遲早像赤眉黃巾一般?!?p> 看著這眼前信誓旦旦楊玄感要做皇帝的兩人,元浩只覺得有些無力感襲來,難道要他說楊玄感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根本不會封堵楊廣的退路,也不會打下兩京?可他沒有證據(jù),劉雅等人還一心把楊玄感當成漢光武呢。
在這個團體中,最終能決定一切的人始終都是竇建德本人,當雙方各持一詞的時候,竇建德終于開口了。
“若是楊玄感真能拿下兩京,號令天下,做他的開國功臣自然也是可以做的。只是如今諸事未有定論,吾輩又何必急著投效呢?我等今日若是立刻投效于他,他可能有一兵一卒一錢一糧能來助我?若是我等與遼東返回的大軍奮力糾纏,最后損失光了部下諸位弟兄,便是楊玄感坐了江山,難道會高看我竇建德一眼?你劉雅、你高季興若是帳下兵馬全都沒了,單身匹馬的去見楊玄感,難道這位楚國公、上柱國還會多看你們兩個河北破落戶一眼?”
竇建德雙目張開,掃視著全場諸將,劉雅等人與他對視,紛紛忍不住低下頭去,而王伏寶、董康買等人則神情振奮。竇建德又看向元浩,對他微微一笑繼續(xù)說道:“元浩說的沒錯,亂世之中我們絕不給他人做嫁衣裳,我們手中這些本錢才是我們的根本,而不是在誰那里立了多少功勞,不管是高士達還是楊玄感!”
當竇建德不參與軍議中討論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發(fā)表自己的想法,相互爭論,但當竇建德說出意見的時候,這種軍議就變成了所有人領(lǐng)會竇建德意圖的傳導器,起碼在此時的竇建德軍中他就是有這么神奇的威望。
既然竇建德不希望做一只出頭的鳥,竇建德軍中諸將很快便統(tǒng)一了意見,由竇建德一錘定音:“我們應當避開遼東返回的朝廷大軍,轉(zhuǎn)而趁機擴充實力,向西向南攻略城池,如果楊玄感勝,則我們可以趁機攻取幽燕冀北,若是朝廷勝,我們也可為將來應付朝廷的討伐積蓄力量?!?p> 元浩見竇建德早就胸有成竹,才放下心來,振奮之余主動站出列:“我愿意率軍作為先鋒,讓我隨諸位叔伯西進南下?!?p> 竇建德卻微微搖頭:“你我另有任用,此次劉雅、高季興為主,王伏寶、董康買為副軍,留下來聽我具體調(diào)度,其余諸將暫且回去吧?!?p> 雖然拒絕了元浩的主動請命,到了晚上,竇建德卻命人將元浩單獨召到房中。
竇建德軍目前依托豆子崗,算是暫時有了較穩(wěn)固的駐地,甚至還在附近進行了一定規(guī)模的屯田,但竇建德的房屋卻只是一座破落的小院,院中也只有他的老妻和孫鈴鐺等幾個孩子。
元浩雖然已經(jīng)成為一名統(tǒng)軍將,按照制度與自己所屬部下住在一起,但他自小在竇建德一家長大,竇家嬸嬸甚至還特意給他留著一間房間。如今竇家莊的竇氏族人都被拆開進入軍中各個位置自領(lǐng)差事,再不聚集而居,元浩的這種待遇就更非同一般。
熟門熟路的替老嬸徐氏打上幾缸水,元浩才走進竇建德房中。
竇建德的書房內(nèi)只點著幾盞油燈,燈下的竇建德靠著椅子正在看書,這也是他作為全軍統(tǒng)帥為自己安排的僅有特權(quán),多費點油,多收幾本書而已。
“來啦?!备]建德放下手中的書冊,伸了個懶腰。
“叫你來,是想問你白天我不許你參與此次出兵,你是否有什么意見。”
“沒什么意見,我畢竟最近表現(xiàn)得有些咄咄逼人,和劉雅叔他們又意見相反,這次壓服了他們,出兵的事當然還是讓給他們的好?!?p> 元浩在竇建德面前也不隱瞞,老老實實將自己所想說了出來。
竇建德笑了笑,手指輕輕敲動著桌面。
“這算是其一,但更重要的考慮是你的問題?!?p> “我的問題?”
“你一直以來南下北上,奔走各地,立了不少功勞,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也讓很多人改變了對你的看法。但是,再這么下去是不行的?!?p> 竇建德雖然眼中帶著笑意,表情卻漸漸嚴肅。
“如今不同往日,往日在竇家莊咱們爺倆種田的時候,每天每年來來往往也都是那么些人,所有人都是你的叔伯兄弟。但現(xiàn)如今我們已經(jīng)不是在竇家莊耕田的時候了,如今每天每日都有數(shù)百人來投,每月都有許多英豪人物來投?!?p> 竇建德眼中精光迸射:“而你雖然活躍在外,卻錯過了咱們實力擴大最快的時候,換句話說,你在軍中的影響力反而縮小了。另外一點,你每次出征都與王伏寶一同,你離他離得太近了,我把伏寶也當作我最信任的兄弟,但在許多老兄弟的眼里卻不是這樣看他?!?p>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木然站立的元浩的肩膀:“這一點你其實做的還好,對高季興、范愿這幫老兄弟都依然很恭謹,只是你在軍中事務上是不是已經(jīng)很久沒和他們接觸過了?今天的話,如果是以前在竇家莊,你會不會提前把你的擔心和最疼你的高叔、劉叔溝通呢?”
元浩只覺得后背似乎有綿密的一層細汗,眼前的竇建德都似乎變得有些陌生起來,或者說似乎又變成了教授他武藝兵法得嚴師模樣,這樣的竇建德他已經(jīng)好幾年未見過了。
竇建德沉聲道:“所以我要你留下來做一件事,就是要你幫我推行全軍的整治,趁著楊玄感和楊廣狗咬狗的時候,將我們這只軍隊整治成一支真正能與朝廷精銳相比的強兵,讓它成為咱們叔侄在亂世立身靠得住的本錢。”
他又重重拍了下元浩的肩膀:“你是我竇建德一手帶大的,我種地時候是你嬸嬸挑水做飯,你八九歲就替我扛著鋤頭頂著太陽陪我下地。我對你的期待,絕不是又一個王伏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