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谷城今天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前幾日因為城外賊軍要來打城的傳言,城內的各家店鋪統(tǒng)統(tǒng)都關了門,原本熱鬧的坊市也都歇了去,著實是冷清了好些日子。但是隨著一些小道消息的謠傳,卻又有一些膽大的商販偷偷開了門,特別是最關鍵的糧店也開了半扇簾子,引得許多百姓前來排隊購糧,街面上難得的有了些人氣。
買糧的百姓縮著腦袋,小心翼翼的遞上幾枚銅錢,一邊打探著消息:“前些日子不是說要遭兵災,都不開門了么,怎么今天又開業(yè)了?”
為了避免百姓搶糧親自帶著七八個手持棍棒的伙計坐鎮(zhèn)在門前的糧鋪管事或許是傾訴欲發(fā)作,竟然難得的愿意跟買糧的百姓搭話,喝了一口手里的酸梅汁,輕輕用蒲扇扇著涼風說道:“你知道什么,聽說是打不起來了,太守和郡丞家里都傳出來了,義軍不打算進城了哩?!?p> “啊,不進城,那就是賊軍不打城了,那好,那好。謝天謝地,佛祖庇佑?!?p> 管事一蒲扇砸在那人頭上,狠狠挖了他一眼:“什么賊軍,要叫義軍!義軍懂嗎,聽說城里來了不少外面的細作,你孫二再亂說,小心晚上把你抓了去割了舌頭!”
孫二一聽,連忙拱手道謝:“您老說的是,是義軍,是義軍?!笨赊D念一想又犯了難,如今的糧價因為要打仗的緣故高的嚇人,可要是不打仗了,似乎又沒必要再花這么多冤枉錢。
孫二這一猶豫,便站著發(fā)起呆來,惹得后面排隊的人催促不已,管事的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思,冷哼一聲道:“怎么,不想買?告訴你,雖然不打仗了,可這糧價還得漲!現在大運河都斷了一個月多了,南邊的糧食運不過來,怎么不漲?愛買不買,不買趕緊滾蛋?!?p> 這下孫二再不敢猶豫,急忙一把抓過伙計遞過來的糧袋,小心翼翼的纏在腰間,這才縮著腦袋離去了。
從頭到尾目睹了這一幕的余慶不由感嘆:“咱們不打城也算做了好事了,將主,這城里都這么窮,咱們還能刮出油水嗎?”
和余慶幾人一同進入上谷郡城,一同目睹了城中百姓搶購糧食情狀的元浩撇了撇嘴:“你懂什么,刮油水又不是找這些百姓,他們能有幾個錢,自然要找世家大戶了,而且也不是我們來做,自然有官府來干。”
他們幾人絲毫不顧忌身邊負責引導他們的郡守府官吏那尷尬的表情,一路就這么點評談論,讓官吏們的腳下步子都不由快了幾分,只想趕緊把這幾位大爺送進郡守府,免得再受刺激。
本來作為竇建德軍的使者,郡里的意思是盡量掩人耳目,用馬車悄悄送進郡守府便罷了,可元浩偏不愿意,非要走著去,一路上還繞了個大圈,特意到坊市逛了逛,讓他們這些小吏極為難做。
元浩當然知道他們怎么想,和他們眼中的泥腿子叛軍談判,對于郡中各位官員來說自然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情,只是元浩卻覺得還不夠,少爺我是來談判的,外面還有幾萬大軍兵臨城下,又不是來求你們的,豈能給你們牽著鼻子走。
不到處走一走,怎么知道城里到底有沒有錢,有什么物資,不反著郡里的安排來,怎么讓他們知道自己不好打交道?
不過一路走來,雖然坊市里大部分店鋪都沒敢開張,但光是聚集在坊內的各種貨物就夠讓元浩眼饞的了,有草原來的馬匹、駝隊,有堆積如山的陶器、皮革,甚至還有不少鐵器。
對于竇建德軍而言,這些都是能用上的物資。
元浩整整在上谷郡城內逛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卻又推脫今天已經困了,便要直接去找地方休息。上谷方面派出的官吏雖然不忿,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卻也只好帶著元浩一行人去早已備好的館舍休息,另外再派人去匯報郡守。
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桿,元浩才肯出門,在郡府方面一再的催促下前往郡守府拜見太守。
為了不引人注目,雙方會面的地點放在了衙署里的自雨臺上,這里是歷任上谷郡守們夏天避暑的好去處,不但修建在綠植影映的后山下,更利用水車和渠道將渠中水引到亭子高處,形成了人工瀑布雨簾的效果,既可以賞景,又可以去暑。
為了這次會面,趙行德特意下令普通官員都不許靠近,只有郡丞和六司主事允許旁聽。
趙行德看了看眼前的賊軍將領,從外表看去還只是個少年,但聽說卻是賊中悍將,不知道手中沾過多少鮮血,想到這里,談判還未開始態(tài)度不由自主的就軟化了下來。
“這位......將軍,特意遠來,足見誠意。既然有意為上谷百姓免去一場刀兵之禍,那么需要多少財物,還請報個數目吧。”
元浩并不急著回答,倒是饒有興趣的看著自雨亭的奇妙景觀,這種堪比后世造景的建筑確實彰顯了古人的智慧。
趙行德見他一副好奇模樣,心中不由略微自傲,畢竟只是泥腿子而已。
只是元浩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對這種景觀有多大興趣,看了一會就轉過頭來,盯著趙太守道:“府君確實是享受,這種景觀想必也花費不菲,不過我聽說上谷本來就是缺水的地方,府君卻只是為了幾人消暑就要特意占用一整條水道的水,難免會對百姓有所損害,若是我,倒寧愿不用此物?!?p> 趙行德頓感尷尬,還在不知怎么回話的時候,元浩直接轉入正題道:“不瞞府君,我昨日一天就是為了觀察上谷的物產,如我所見者,確實是邊地大邑,財貨極多。我軍現在已經兵臨城下,若是要拿下此城易如反掌爾,之所以不愿攻城,所求者無非是百姓少受刀兵之苦罷了。若是打破城池,我軍中士卒必有傷亡,屆時入城之后難免有所殺戮,府君等為隋室之臣,殉死也是本分,可憐百姓何其無辜。
所以我軍所求的不是百姓所有,而是請諸位賢達、大豪們替自己交一份贖身錢,否則咱們打進來,非但這筆錢是我們的,全部身家也都得歸我們,這一點還有勞府君來開導諸位了?!?p> 他特意在開導兩字用了重音,趙行德一聽就明白,這無非就是說他們想要名聲,所以才放棄了直接進城的機會,那么要他們滿意,自然只有城內的諸位官員不能要名聲,要拼命為他們搜刮出一個足夠的價錢才行。
不過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趙太守早就沒了顧忌,不然難道真的為大隋殉死不成,現下楊玄感造反,當今圣人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到東都呢。
沒了顧忌就變得極為爽快:“三千萬錢,如何?”
元浩聽了這話都吃了一驚,想不到小小一座上谷郡城竟然能搜刮出這么多財貨,不過作為談判方,還是試著抬了一下價。
“三千萬錢用開皇五銖錢計算?若是蜀錢之類只能算半錢?!?p> 自魏晉以來,由于南北戰(zhàn)亂頻繁,導致錢幣漸漸荒廢,直到隋朝建立,才由隋文帝重新鑄造五銖錢,恢復了全國的貨幣經濟,但隋文帝偏愛幾個兒子,給予漢王、蜀王以及當時還是晉王的楊廣以自己鑄幣的權力,這幾家鑄造的五銖錢就多少有些摻假,其中蜀王楊秀所轄地域銅礦最缺,因此摻假也最多,往往一枚蜀王五銖錢只有朝廷五銖錢一半的含銅量,所以民間往往以半價折算。
但貨幣這種東西歷來都是劣幣驅逐良幣,朝廷五銖錢銅量高,市面上流通的反而少,倒是粗制濫造的蜀王錢、漢王錢最多,至于晉王錢,出于面子問題,楊廣登基后悄悄回收了不少,反而也不多見。因此元浩提出全部以開皇五銖算,等于是平白抬了一半價格。
果然趙行德猶豫了半響,還是還價道:“若是以朝廷五銖來算,那整個上谷郡也搜刮不出這么多財物,畢竟我等也不能破家滅族,最多還是兩千萬錢。不過我想貴軍需求的物資有許多,看重的也未必是一枚枚的錢幣,不如這樣,城中但凡多有的物資都可以折算在內,以物價相抵,這樣一來也方便了貴軍。”
趙行德所謂的方便,言下之意便是若是竇建德需要什么違禁的物資,他都可以借著官方的路子替義軍辦來,免得義軍光拿到一大堆錢卻花不出去,畢竟大隋朝還是農業(yè)經濟為主的時代,錢未必有那么好用。
這個方案倒也靠譜,其實也等于是整個上谷郡的大小官員都在公然替竇建德軍做事,替他們采買物資,搞不好還會去其他州郡幫忙調集。元浩也就不再說其他,而是改口道:“若是這般,倒是有勞府君了,我就直說了吧,我軍可以替府君圍城,待到一切交割完畢,退走之時還可以和府君打上一仗,讓你對朝廷有個交代,只要你做的能讓我們滿意就行?!?p> 趙行德聞言大喜,如果竇建德愿意陪他做一場戲,那么不但他可以保得身家性命平安,甚至還能白得一場大功。
想想看,皇帝委以重任的老將王辯被賊軍打的大敗,直接丟下空虛的上谷郡,但這時候光榮英明的趙太守站了出來,不但抵擋住了賊人圍城攻打,而且還能小敗賊軍,迫使其退走,簡直將會是大隋朝最亮眼的明星。
對此不但趙太守興奮了起來,連一旁的郡丞和六司主事們也激動了起來,這可是奇功一件,到時候自然人人有份,雞犬升天,搞不好就再也不用呆在這荒僻的上谷郡了。
因此趙太守立刻拍著胸脯同意了元浩所求,并且還絕定立刻召集大小官吏,要群策群力把任務分配下去。
“誰要是做不好這件大事,就是跟全郡上下同僚為敵,與全城百姓為敵!這樣的人,是害群之馬,一定要嚴懲!”
趙太守甚至還主動邀請元浩替他監(jiān)督,甚至私下跟元浩放話說,若是那家人家不愿配合,便只好以通匪的名義除了去。
元浩倒還好,跟隨他的余慶和宋志略確實有大開眼界之感,連連咋舌。
“想不到,這一郡的官員竟然這般行事,簡直有些荒唐。”難得的連余慶都看不下眼。
元浩卻輕輕搖頭:“你看著吧,再過幾年,大隋朝的官還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