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杜原，這個河南平原到關(guān)中平原之間的小小荒原有史以來第一次聚集了如此多的人，二十萬隋軍和楊玄感部的最后決戰(zhàn)就在這里爆發(fā)。
雖然楊玄感部下還有忠心耿耿的數(shù)萬人馬，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今日葬身之地就在此處無疑了，前后東西都再沒有任何通路能讓這位大隋朝的禮部尚書、楚國公、上柱國同時也是大隋朝建國以來最大的反賊離開。
不過楊玄感對于今日的結(jié)局有不甘，有懊悔，卻也還保留了一份難得的平靜，對他而言用自己的犧牲為李密等人創(chuàng)造出一些生機也算是不錯的結(jié)果了。
楊玄感軍列出了連綿五里的軍陣，而包圍他們的隋軍則布滿了大地的四面八方，從楊玄感的視角看去，眼睛目光所及全部都被黑色的隋軍旗幟堵塞的滿滿當當，簡直好像這么多人全是用什么法術(shù)變出來的一樣無窮無盡。他莫名的想起自己的父親，那位大隋朝的頭號軍神，曾經(jīng)率領(lǐng)過和這一樣多的隋軍南渡大江，為這個政權(quán)完成了混一宇內(nèi)的大業(yè)，而如今他的兒子卻要被他給予了最多光彩和榮耀的軍隊埋葬在這里，真是世事無常到了極致。
楊玄感回頭看向自己的身后，有他的幾位兄弟騎馬跟隨在他身邊，深沉少言的楊積善、為人莽撞卻有一顆難得的赤子之心的楊玄挺、好讀書不愛奢華的楊玄縱，這些弘農(nóng)楊氏最杰出的子弟也是他楊玄感最親近的親人，今日都要陪著他一同為弘農(nóng)楊氏這在大隋最顯赫的一房奏起最后的挽歌。
再看向遠處一面面在他楊玄感軍中的戰(zhàn)旗，韓擒虎之子、觀王之子，這些為了他一聲號召放棄一切的激昂義士今天也將陪著他一起去死。
又看向遠處天邊緩緩飄過的一片云彩，他楊玄感這輩子最親近的知己，也辜負最多的友人此刻想必已經(jīng)踏上了逃亡之路，楊玄感不聽李密之言所以要落得兵敗身死的下場，但楊玄感也愿意自己死讓李密活下去，楊玄感不算負了你。
楊玄感想起了這許許多多，卻還是始終覺得少了些什么，突然間靈光一閃，這位縱橫兩京數(shù)十年，少年得意的第一等世家子弟平生第一次想問一問那些被他驅(qū)使，也被他看不起，也被他一直掛在口中的所謂“百姓”，問一問他們眼中楊玄感究竟做得對還是不對。
“你，過來?！?p> 楊玄感沙啞著聲音沉聲喚道，招手的方向正對著一名手持長槍站立在軍陣中微微發(fā)抖的年輕士卒。那人身上穿著有些不合身的皮甲，臉上還有些青澀，一看就是新招收入軍的河南子弟，聽到楊玄感的呼喚似乎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是呆呆的望著四周。
還是楊玄挺替楊玄感大聲喊道：“就是你，那個亂看的，大帥呼你還不趕緊過來?！?p> 那士卒才好像如夢方醒，小步跑著走到楊玄感身邊，眼神有些茫然，對于這位他心目中最大的大人物要與他說話一事完全沒有準備。
“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怎么入的軍?！?p> “回大帥，我是上洛人，今年剛滿十九。家鄉(xiāng)發(fā)大水，我一路逃難到汲郡投奔親戚，后來大帥在汲郡路過招兵，我就跟著幾個鄉(xiāng)親一起入軍了?！?p> “才十九歲，還是個半大孩子一樣?！睏钚锌粗@稚嫩的面龐感慨萬千，也許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這位縱橫天下的梟雄竟然突然有了一絲不忍。
“你這么小年紀，想必尚未娶親，今日若是在這里就戰(zhàn)死沙場，何其可惜?！?p> 聽到楊玄感的話，這年輕士卒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看了看楊玄感的表情，卻又紅了面容，努力大聲向楊玄感說道：“大帥，咱不后悔！跟著大帥是打昏君，打官軍，是為千千萬萬受欺負的人出氣！咱家鄉(xiāng)遭了大水，家里糧食全被水淹了，本來借著水退去了還能補種些雜糧，可朝廷還是非要把我爹和大哥都抓去服勞役，結(jié)果家里一點糧打不上，我娘生生餓死了，父兄也再沒回來，聽說也是死了?！?p> 說著說著，這年輕的士卒語氣越來越激動“大帥，咱不怕死，死人咱見得多了，光我們村因為打水和匪禍就死了好多人，尸首都來不及收，我在黃河邊上也見到不知道多少死人，挖運河的死人、大水沖來的死人、逃難餓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才不怕死。
只要跟著大帥跟官府打，跟昏君打，死了也值，不丟人！”
聽著這從未關(guān)注的百姓的話語，出生世家大族的楊玄感頭一次了解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里的人是怎么樣的生活和心態(tài)，頗有些受觸動的他看著這年輕人又問道：“你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大帥是好人！”
青年士卒毫不猶豫的回道。
楊玄感突然仰天大笑起來，一直笑的眼角都擠出了幾滴眼淚才停了下來。
“回陣中去，本帥率汝輩擊賊！”
第一次的，這位大隋朝頭號反賊口中使用了“賊”這個字眼去稱呼隋朝的官軍。
軍鼓聲和吹角聲在兩邊的軍陣中響起，但楊玄感此刻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迷茫，握住手中那熟悉的鐵槊，今項羽的勇氣、武力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伸臂高舉。
“宇文述老匹夫，今日便先破你一路，諸軍隨我殺賊！”
在楊玄感身后的楊積善等人也為他的意氣風發(fā)所感染，重新高漲起士氣來。
楊積善正欲催動馬匹追隨兄長，卻聽到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如今大事不成，我不能讓人斬殺羞辱，如果我受傷就由你來殺死我，這是兄長最后一個命令?！睏罘e善楞了一愣，抬眼去尋說出這話的那人，卻看到楊玄感那高大的身軀已經(jīng)揮舞著長槊縱馬向前馳騁而去了幾十步遠，那熟悉的背影是如此昂揚。
眼中似乎有股熱熱的東西要涌出來，楊積善用力擦了擦眼角，急忙縱馬追逐上去。
“楊積善領(lǐng)命！”
楊玄感與官軍戰(zhàn)于董杜原，前后突陣十余次，終不敵官軍兵勢，其弟積善抽刀斫殺之，大將軍宇文述搜得其尸首，磔其尸于東都市三日，復臠而焚之。
是役，官軍前后敗死者五萬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