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夏末,襄陽的援軍才進入零陵地界。
萬軍簇擁中,頭戴棗紅幘巾的年輕小將朗聲道:“公子,走了這好些日子才進零陵地界,回去機伯先生又要啰嗦了,說什么驕兵悍將、貽誤戰(zhàn)機……”
“劉磐,跟你說了多少遍,叫我將軍大人。”
馬車內,頭戴象牙白玉冠,身穿純白錦緞衫的公子哥一副慵懶之相。這一身純白,是他父親最不喜歡的顏色,可他偏要穿。
“前面怎么停住了?”紅巾小將策馬前驅,趕到隊伍最前面,沖橫在路中央的一輛巨大馬車喊話:“瞎了你們的狗眼,敢擋子璋公子……劉將軍的路!”
車夫聽到劉磐的話,慌忙跳下馬車,跪倒在地,呼喊道:“小人該死,竟不知冒犯了劉大公子的駕!請大公子恕罪!”
相比于劉賢,這位令車夫聞名喪膽的劉大公子,才是整個南國真正的“第一公子”,劉琦,劉伯璋。
他的父親,正是威震華夏,北懾中原,東望徐揚,西聯(lián)川蜀的荊州牧——劉表劉景升。
“既然知罪了,還不快滾!”劉磐雖然只是劉琦身邊的書童出身,但是自從被劉表收為義子之后,也是拿下巴看人的公子相,對誰都是這般頤指氣使。
“非是小人冒犯,實在是路窄車寬,周轉不開。”車夫抖似篩糠,嚇得哆哆嗦嗦。
“那就讓軍爺們幫幫你。王威,還愣著干什么!”
一個彪形巨漢應聲出列,拉上十幾個人便要去推翻馬車。
“軍爺!軍爺!萬萬不可!”車夫跪著去攔王威,二人糾纏在一起,引起了劉琦的注意。
一路枯燥的路程早就讓這位公子哥感到厭煩。出征前,父親囑咐他,行軍在外務必戒酒戒色。習慣了醉臥美人膝的劉琦哪里受得了這樣的日子,正一身愁苦無處發(fā)泄,聽到路上起了紛爭,樂呵呵的要下車親自查看。
車簾在他眼前被拉起,一股窮人才有酸臭味席卷而來。劉琦定睛一看,車廂內竟然密密麻麻坐滿了十幾個穿著窮酸的村婦,每個人懷中都緊緊抱著一個陶罐,緊張不安的蜷縮在一起。陶罐里是州牧府中用來喂豬的粟米粥。
“好大膽的小賊,竟敢略賣人口,你可知這是死罪!”劉磐怒喝著,忙叫士兵將車夫按在當場。
“公子……”車夫的臉被按在地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
劉琦笑道:“人贓并獲還敢抵賴?松開他,聽聽他狗嘴里能說出什么好話?!?p> 車夫爬起來,紅著臉說道:“小人不是略賣人口的販子。這是車是零陵郡官署興辦的生意,叫公交,專門運送郡內百姓來往于郡縣各村,每個時辰一趟,遠的收十錢,近的收五錢?!?p> “公交?”聽到新鮮玩意,劉琦來了精神?!澳阏f這是官署興辦?營收在何處?豈不是被你私吞了?”
車夫指著釘在車轅上的一個木箱道:“小人不敢。乘車之人將銅錢投入這木箱上的孔縫中,鎖匙由郡署官吏保管,每個月開箱一次,小人取六,郡署取四?!?p> “哎,這個有意思。”劉琦望向那箱子,上面不僅掛一個造型別致的銅鎖,還有一個畫的大大的五銖錢。不用說,這是用圖像告訴不識字的百姓,該把錢投到何處。
“那也難免你的罪。車上為何有如此多的村婦?難不成是逃稅的暗娼?傷風敗俗,也是重罪!”劉磐喝道。
聽到這話,劉琦哈哈大笑起來,在義弟的頭盔上狠狠敲了一下道:“你什么時候能學著聰明點……還暗娼,你見過如此虎背熊腰的暗娼嗎?仔細看看,她們手上有繭,面色黝黑,一看就是辛苦勞作的村婦。很明顯嘛,是從下了田畝準備回家的莊稼人?!彼孕诺膯栜嚪颍骸氨竟诱f的對嗎?”
車夫尷尬的搖搖頭:“她們確實是莊稼人,不過不是下地回村,而是剛從縣城回來。”
劉琦一臉疑惑,問為何十幾個村婦要結伴去縣城,莫非是城中有什么熱鬧市集。
車夫又是一陣搖頭,說出了令劉琦意想不到的答案。
原來半個月前,劉賢力挫豪族,征繳了全郡豪族名冊。然后按圖索驥,將偷瞞的人丁、私吞的田畝還有偷漏的賦稅從豪族手中一股腦剝離出來。田畝歸公,錢糧入庫,至于一下子多出來數(shù)以萬計的人口,劉賢用豪族繳納錢稅為他們搭建了簡易的“公屋”,當做安身之所,并通過修建城墻、興修水利、開墾荒田、修橋補路將這些流民轉化成強勁的勞動力,并按照工時和成果分發(fā)工俸。
這些車上的村婦,就是住在公物的百姓。她們的丈夫在縣城修建城墻,本人則在村里結伴開墾荒田。婦女能頂半邊天,今天這一趟,就是她們去給修城丈夫送飯的“專車”。
“哼,無稽之談,零陵郡府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行王道,施政竟然如此荒唐。”雖然沒有聽懂,但是劉磐對眼前的新生事物一臉不屑,在他心中,只有襄陽才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只有襄陽的一切才是最好最正確的。零陵窮鄉(xiāng)僻壤,就連花都是臭的。
“哎,迂腐之人。”劉琦嘆息。
“就是。小地方人就會一些旁門左道?!眲⑴透胶?。
“迂腐的是你啊!”
劉琦指點著劉磐的腦門,教訓道:“你看不出來?建公屋是保民,募工務是安民,拓荒田是富民。民非窮兇不為惡。零陵這哪里是旁門左道,分明是從豪族手中奪民心、蓄民力的王道。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百姓不附于豪族匪幫,則必俯首聽令于郡府。這才是富國強兵的根本??粗?,如此下去,恐怕整個荊州的百姓都要擠進零陵郡咯?!?p> 劉磐一頭霧水,他想象不出,為何偏遠落后的偏遠小郡,竟然會突然施行起王道之策?安安靜靜的當一個鄙陋之縣不才是他們的宿命嗎?這么費力圖什么?迎立天子嗎?
劉琦遙望著視線盡頭隱隱浮現(xiàn)的零陵縣城城郭,感嘆著零陵的新變化。他問起車夫:“對了,劉賢那個豎子如何,使君如此英明韜略,他還是那般不學無術?”
“小人倒是沒見過賢公子。不過百姓都說,這些主意都是賢公子想的。就連這‘公交’二字,還是賢公子提出來的。”車夫回答。
“你說什么?這些施政,來自那個不學無術的豎子劉賢?!”
劉琦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