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的出現(xiàn)令黃駟郎意外而惱火。
他甚至襄陽的政治格局。掌握實權(quán)的蔡氏,是絕對不允許劉琦染指兵權(quán)的。
劉琦進城的那天,黃駟郎作為鄉(xiāng)紳代表也在現(xiàn)場。他認出了幾個帶兵的將領(lǐng),都是向陽蔡氏的爪牙。
莫不是襄陽方面出了什么內(nèi)情?這樣一支部隊,收尾不通,將帥不和,能打仗?
更何況短短幾日的行程,他們一走就是一個月。很明顯,這支部隊的目標不肯能是外敵。
難受的只能是他黃駟郎。他本以為劉賢好大喜功,將給自己留出東山再起的機會。然而這樣一支部隊駐扎在零陵,短則半月,長則一年,無形中成為保護劉賢的定海神針。
到那個時候,郡府打壓豪族的優(yōu)勢得以鞏固,那些本在觀望的墻頭草在兩萬大軍的威懾下齊刷刷導(dǎo)向郡府。自己別說東山再起,就是保留黃家現(xiàn)有的實力,已經(jīng)是一種奢望。
征繳名冊之后緊接著就是租田制,四大家族和其他世家豪族已經(jīng)無形中被套上了糧息這個巨大的枷鎖。只要郡府加大租率,豪族就會被糧息勒得喘不過氣。
最關(guān)鍵的是公屋和募流民,讓豪族人丁大量流失。私兵部曲不增反減,平民小農(nóng)得以脫離豪族庇護,成為充實郡府力量的不竭源泉。豪族但有反抗,就只有挫骨揚灰的份。
劉賢這是釜底抽薪之策。耗下去,等待自己和黃家的將是更加凄慘的結(jié)局。
他不能等了。他要一擊制敵,反敗為勝。
“諸位,多余的話不用說了。蠻人凄苦,生無繁衍棲息之所。我黃景陳鄧四家為豪族魁首,以后每年助糧十萬斛,并劃郡南始安縣與蠻人休養(yǎng)。自此漢蠻相安不擾,可保三十年太平。諸君若贊許,便在此狀上畫押?!?p> 黃駟郎說著拿出一封白娟,打開,里面寫滿了劉度劉賢父子的罪狀二十條。以及四大家族族長的姓名。
這是謀逆大罪。三家臉色煞白,沒有一個人敢舉杯。
“這……郡府不會答應(yīng)……吧……”鄧潘哆嗦著說。
黃駟郎道:“郡府?密信已經(jīng)到了交址,恐怕郡府沒有反對之理。”
“交……址?郡府什么時候成了……”鄧潘抖的更厲害了。世人皆知,荊州與南面毗鄰的交州是死敵,交址郡,則是交州的治所所在。
黃駟郎這是要舉郡反叛,投靠交州!
那天劉賢的出現(xiàn),讓黃駟郎徹底失去了理智。一直自詡不亞于父親的黃駟郎,不甘心就這樣交出黃家的地位。
成者王侯敗者賊!
上一個十年,黃家的地位來自黃太公舉郡歸降劉表;下一個十年,黃家的地位將來自于他黃駟郎今日的選擇。
黃駟郎的酒杯仍舊高懸空中,目光停留在每一個家主臉上,仿佛架在頸間的刀。
“我……明日要去交州……啊不,益州講學(xué),時候不早了,我先回……今日就當……就當沒來過……”
書香世家的陳升第一個要走。門口已經(jīng)被黃府的護院的魁梧身材死死封住。
“陳公,明日去益州,可是要傳授房中術(shù)?。俊秉S駟郎悠悠問道。
“是……???”陳升回首,只見黃府下人押出一人,正是當日供出自己與景氏夫人奸情的車夫。
“不是……我……你聽我解釋……我……”陳升的臉扭成一團亂麻。
“說,說說你聽到那些話,一個字也不要落下?!秉S駟郎命令道。
那車夫早已經(jīng)被嚇破了膽,呼喊著將陳升與景夫人如何偷情,自己又是如何被郡府擒拿,甚至為了自保,連主人床笫之歡時的淫詞浪語都一一供出。
“黃公饒命!饒命!我還知道……”
還沒等黃駟郎開口,車夫的喉嚨已經(jīng)被竹筷刺穿,整個人掙扎著倒下去。
景梓臉色漲紅,站在當場。殺人滅口,他擔心車夫牽扯出他和嫂嫂的奸情。
一個不知名的娼婦,竟然成了左右零陵政局的關(guān)鍵。
“二弟,你這是作甚?!”景桑還不明所以。
“兄長,亂世之中,顛倒反復(fù)亦為常事。這是個機會,也許景家就此再起!”景梓沒有看兄長,而是仰視著黃駟郎道:“算景家一個?!闭f完,他蘸著車夫頸間流出的血水,在景家名字旁邊畫了押。
黃駟郎的目光轉(zhuǎn)向鄧潘。
“鄧公,上次走得匆忙,此番還是要走嗎?”
鄧潘想奪路逃走,卻發(fā)現(xiàn)出口已經(jīng)被黃府死士封住。而身后,蠻王白登身后的勇士則虎視眈眈望著自己。
“在下……可否只出錢……”
他雙腿一軟,癱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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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多蛇,自古皆然。
此刻,夏日的酷暑已經(jīng)退去。涼爽的秋風(fēng)送來怡人清涼。
劉琦正在劉府內(nèi)欣賞著當?shù)赜忻慕^技——斗蛇。
院落內(nèi)方圓丈余的場地被全部清空,編制緊密的圍欄里,馴蛇人正全神貫注的面對著一條黑鱗細蛇,腳步時而穩(wěn)重,時而輕盈,待長蛇一個不注意,迅猛出手,將其攥于掌中,博得滿堂喝彩。
劉賢沒見過這種表演,怯生生皺著眉頭,仿佛是自己在面對長蛇的獠牙。即便蛇只是無毒的草蛇,即便蛇已經(jīng)被丟進籃筐,他仍舊心有余悸。
而劉德和花花竟然歡呼雀躍,毫無懼色。
一旁的劉琦也是大開眼界,不停地往圍欄中丟入銅錢和金飾作為獎賞。他沖著捕蛇者喊道:“厲害,只不過一個不過癮,你一次最多能抓幾條?”
“三條?!辈渡哒哒f。
劉琦轉(zhuǎn)頭問劉賢:“伯禮,你我兄弟久未謀面,今日做個賭戲何如?”
劉賢拒絕道:“別了吧,弟弟妹妹都在,會教壞小孩子的。”
“你以前賽馬贏錢的時候可不怕教壞小孩子。”劉琦挑釁道?!翱磥磉@零陵第一公子,終究是不如荊州第一公子?!?p> “放你娘的屁!零陵天下第一!賭什么!”劉賢怒道。
“好,就賭這捕蛇者,看他能否一次應(yīng)對六條蛇。限時一炷香。人勝了,我輸五十萬錢,蛇勝了,你輸五十萬錢。不論輸贏,我單賞這捕蛇者二十萬錢。”
六條蛇?雖是無毒,但也是冒險。劉賢沒有輕易答應(yīng),而是問柵欄里:“不要勉強,你能否迎戰(zhàn)?”
酒肉紅人面,財色動人心。那捕蛇者起初的確面露難色,但是聽到賞金數(shù)目時立刻兩眼冒光,慨然應(yīng)允。
劉賢也點頭示意,同意開局。
只見下人們搬出一個半人高的竹筐,小心翼翼的打開蓋子,將六條蜷縮成團的黑蛇倒進圍欄。
圍欄外,一炷一尺長的香被點燃。隨著煙霧飄揚入場,六條黑蛇隨之蘇醒,順著捕蛇者的雙腳,仿佛墨色的流水,扭動著身子分散開來,對捕蛇者形成了包圍之勢。
捕蛇者面無懼色,收斂起剛剛因為賞金而興奮的表情,腳趾輕輕扣地,用最穩(wěn)重的方式錯轉(zhuǎn)著身子,使蛇頭始終保持在身體的正前方,漸漸推到圍欄的角落。
“這個捕蛇者不簡單,知道利用地勢。”劉賢說著,似乎在給劉琦增加著壓力。
“蛇也一樣,通人性,懂得利用群戰(zhàn)優(yōu)勢。獨蛇勢單力薄,唯有聯(lián)盟才能取勝。”劉琦回擊道。
劉賢聽得出來,這不僅僅是議論賭局,更是在隱喻荊州局勢。劉琦是說,他們二人就是圍欄里的蛇,只有團結(jié)一致,才能戰(zhàn)勝蔡氏這個強大的敵人。
“群戰(zhàn)有何懼?六蛇雖猛,可是強弱有別。你看這最右邊的,身體勻稱,走位風(fēng)騷,當是最強。最左邊的,腰身粗壯,卻行動遲緩。中間的一個,頭尾靈活,卻過于纖細。剩下的三條,雖然也都吐信狂舞,卻要么太小,要么太笨,根本造不成威脅?!?p> “依你所見,先抓住這最強的,便是必勝之法了?”劉琦問。
“擒賊先擒王自是好的。但先被抓住,又談何最強?”劉賢解釋道?!岸跽咭讛?,不敢輕易出戰(zhàn),一般只有造勢之膽。唯有先制服那次強之敵,既能拔除強敵之羽翼,又能震懾附庸的弱敵,使其聞風(fēng)喪膽,不戰(zhàn)自敗,方能全力以赴力戰(zhàn)強敵,尋得取勝之機?!?p> “所以,你就是按這個順序擊敗四大家族的?”劉琦追問道。
這其實是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劉賢沒有理會,只是盯著場內(nèi),說道:“要見分曉了。”
劉琦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果然捕蛇者退無可退,蛇群擺好陣勢,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眾人死死盯著圍欄內(nèi)的戰(zhàn)局,屏氣凝神,諾大的宅院里連長蛇吐信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突然,群蛇率先發(fā)動進攻。當中的一條長蛇像滿弦的羽箭一樣射向捕蛇者。捕蛇者沒有閃躲,而是一個前空翻跳出包圍,直接站到蛇群身后。立定時,手上已經(jīng)攥住了剛剛的進攻之敵。
“一條!”劉德高聲喊道,花花也高興的跳起來。
“切,你這弟弟,不比我那個可愛多少。”劉琦撇著嘴說道。
劉賢沒有理會,繼續(xù)盯著場內(nèi)。一人戰(zhàn)五蛇,仍是一場惡戰(zhàn)。
蛇群調(diào)轉(zhuǎn)攻勢。這次它們沒有了剛剛的耐心,選擇群起而攻之。捕蛇者故技重施,又是一個前空翻,同時雙手并用,冒險探向攻擊自己的蛇群。
“兩條、三條!抓啦三條!還剩三條!”花花的喊聲充滿童稚之氣,與場內(nèi)的緊張氣氛形成鮮明對比。
“這人說他最多能抓三條,后面看來就輕車熟路了?!眲①t得意著說,仿佛已經(jīng)提前宣告了勝利。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劉琦不服輸。
他嘴上不服輸,可是場內(nèi)的勝利的天平已經(jīng)向有利于捕蛇者的方向倒去。
只見三條強蛇被抓,剩下的兩條小蛇竟然退散開去,搶著要往圍欄外逃命,被輕而易舉抓進牢籠。唯有那只被劉賢評為最強的黑蛇吐著信子,死死盯著捕蛇者不放。
捕蛇者亦沒有放過它。
人蛇分立戰(zhàn)場兩側(cè),互相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彼此,面無表情。
捕蛇者輕輕挪動腳步,突然整個人顫了一下。他的右腳似乎是踩中了一枚五銖錢,尖銳的痛感讓他不得不做出一瞬間的調(diào)整。
但就是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黑蛇發(fā)現(xiàn)了戰(zhàn)機,猛然發(fā)動攻擊,沖著右腳方向飛去。
捕蛇者發(fā)出難以令人察覺的微笑,就在蛇身飛出的一瞬間,竟然右腳撐地做出第三個前空翻!
原來受傷竟然是他賣出的破綻,目的就是吸引黑蛇奔向右腳方向。而他順勢翻騰的落腳點剛好臨近籃筐,只要抓住蛇尾,便能利用慣性將其丟進籃筐,完成擒拿。
可蛇也不示弱,竟然在空中縮動身子,躲開了致命一擊。
捕蛇者穩(wěn)穩(wěn)落地,雖然沒有完成必殺,但是仍舊掌握了主動,引起觀眾的高聲叫好。
“子璋兄,現(xiàn)在認輸,我算你輸一半?!眲①t挑釁道。
劉琦也全情投入,將自己這個勢單力薄的嫡長子當成了孤軍奮戰(zhàn)的黑蛇。而蔡氏,就是那個想致自己于死地的捕蛇者。
只要熬過了那一炷香,自己就是勝利者!
熬死他!熬死他們!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劉琦再次喊道。
經(jīng)過一番交手,黑蛇仿佛已經(jīng)受驚,動作不似剛才那般謹慎,開始張開獠牙示威。
而示威就是衰弱的證明。
不知不覺,香已經(jīng)快燒到盡頭,唯有一指節(jié)的余量。
捕蛇者不再猶豫,四肢盡張如網(wǎng)狀,步步為營,不斷壓縮黑蛇的活動空間。
蛇退無可退,一個猛子竄了出去。
捕蛇者隨即拔腿,五指如網(wǎng)撲向蛇身七寸。
“抓住啦!抓住啦!”兩個頑童高聲大喊。
只見捕蛇者團成一團,任憑黑蛇死死纏住手腕,也毫不松開。
良久,見蛇身不再收縮,他緩緩站起身,將雙手高舉過頭頂,接受來自觀眾的贊嘆和掌聲。
“子璋兄破費了。零陵第一公子還是有點東西?!眲①t笑著說道。
劉琦沒有答話,而是繼續(xù)望著圍欄。
“你看,他怎么了!”
花花一聲大喊,眾人看向捕蛇者,俱是一驚。
只見剛剛還神氣無比的勝利者,突然跪倒在地,痛苦萬狀,攥緊蛇身的手指漸漸松開。
他死了。
失敗的黑蛇從他胸口游過。男人虎口處,留著兩個深深孔洞。
“這蛇有毒!”劉賢大喊一聲,身后的劉全迅速上前,將劉德和花花兩個孩子騰空抱起,推到屋內(nèi)。
劉琦仍舊望著圍欄內(nèi)。哪怕毒蛇被護院們碎尸萬段,視線依舊沒有移開。
蛇死于香盡之后。蛇贏了,我贏了。
“五十萬錢送到零陵官署錢庫,再拿五十萬錢給這個男人家里送去,就說是荊州第一公子給他的棺材錢?!?p> 劉琦認輸,但是表情比勝者還得意。
“你為什么騙人!”劉賢已經(jīng)氣得滿臉通紅,眼角含著憤恨的眼淚。
“我沒說這蛇沒毒??!”劉琦笑道?!吧呖梢暂?,但是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咬人?!?p> “人命和畜生能一樣嗎!”劉賢憤怒至極,已經(jīng)顧不上身份,竟要去和劉琦拼命。
“賢兒!休要胡鬧!”混亂中,劉度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子門口。他剛剛在與邢道榮等軍中將領(lǐng)議事,聽說院子里出了亂子才慌忙趕過來。
“都火燒眉毛了,還胡鬧吶!”劉度轉(zhuǎn)向劉琦,恭敬說道:“子璋賢侄,剛接到消息,蠻王白登劫掠始安縣城,郡兵不敵大敗。請賢侄發(fā)兵,助我零陵剿匪平叛?!?p> 蠻夷……就是劫殺過自己的蠻夷……
劉賢望向剛剛的斗蛇場,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蛇,還是捕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