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聽到對方稱呼自己“零陵豎子”,尷尬的不知該點(diǎn)頭,還是否認(rèn)。
你是豎子,你全家都是豎子。他心中暗罵mmp,嘴上微笑道:“不才正是劉賢。”
桓階為了避難,幾年來不問世事,一心做紙,卻也聽過手下工人傳頌零陵新政的好處。
“出山?在下當(dāng)年反了劉景升,今日你要我輔佐荊州劉氏?士可殺不可辱,要?dú)⒁獎幭ぢ犠鸨?!?p> 桓階語調(diào)升高,工人們還以為東主遇上了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富商,紛紛聚攏過來撐腰,被桓階勸退。
“伯緒不是怕死之人,這一點(diǎn)老夫當(dāng)然知道。沒有過人大勇,怎會涉險藏身郡治。”賴恭語言看似寬緩,實(shí)則在用逃竄的往事挑動桓階的神經(jīng)。
“你不必激我?!被鸽A端坐回位。“在下留此有用之身,不為茍活,那是肩負(fù)大義,不敢輕死?!?p> “大義?就是造紙?”賴恭不以為然。
“哼,世人皆說你賴廣孝有神機(jī)鬼謀,我看不過如此?!被鸽A展開案上紙張,提筆蘸墨,寫下了大大兩個字:忠漢。
“嚯,商賈之途,真不埋沒了你這位大忠臣。”賴恭譏諷道。
“你可以小看桓階,不能小看這紙張。世間紛亂,豪強(qiáng)爭權(quán),世人皆以為刀槍馬壯可為天子,方有王芬、袁術(shù)、闕宣之流覬覦大寶,妄稱天命?;鸽A愚鈍,此生雖不能為天子征討不臣,但可為漢室造萬卷青史,頌忠臣佳話,余愿足矣。這紙張輕竹簡百倍,卻價貴不菲。湘南竹木茂盛,若能廣而興之,普惠多傳,則天道大義傳于四海,忠孝文義播于九州。雖有奸主竊命,可萬民朝宗,八方歸心,何愁漢室不能復(fù)興?”
賴恭笑道:“所以,你這小小紙坊,取名朝宗?取意雖宏大,但仍是迂腐之見。伯緒不知秦嬴坑六國儒士,武帝禁太史公書?若比王道文章,魯國早就一統(tǒng)華夏了?!?p> 桓階爭道:“上善若水,不爭一時短長,爭的是滔滔不絕?!?p> “呵呵,人都挫骨揚(yáng)灰了,絕不絕的有何意義……”
眼看要變成論戰(zhàn),劉賢開口阻攔道:
“恭叔,桓公不是腐儒,自是懂得道理。我想桓公造紙,是想留下張羨大人起兵奉道的真相吧?!?p> 從見到桓階第一面起,劉賢就知道,桓階是個務(wù)實(shí)之人。若是迂腐之人,定不會赤膊與工人們流汗共勞,甘苦與共。更可況,他知道迂腐之人,是絕對不會受到曹操曹丕兩代雄主的賞識的。
紙是拿來用的,既然不是迂腐之用,那便是務(wù)實(shí)之用。
從桓階歷史上的命運(yùn)推演其性格,劉賢猜測,桓階冒死造紙,他寫出來的話,卻又必須跨過大江大河,送到千里之外。
他要告訴世界,當(dāng)初自己和張羨并非叛亂。
他們是忠臣,效忠的是大漢朝廷。相反劉表這個漢室宗親,才是大漢真正的叛徒。
賴恭扔不放過桓階:“既然是要奉王命討不臣,那不是更要輔佐劉氏?伯禮公子可是漢室宗親?!?p> 桓階拍桌怒道:“荊州劉氏算什么宗親!名為宗親,實(shí)為宗賊!當(dāng)年天子蒙塵,董卓之亂,弘農(nóng)遇險,劉表可曾派一兵一卒過江勤王?孫文臺忠勇之臣,反遭其毒手。若要桓階輔佐荊州劉氏,莫不如斬了桓階首級,落得痛快!”
劉賢聽他一口一個“荊州劉氏”,按捺不住,說道:“桓公說的在理,只是劉某并非襄陽一脈,并且……”劉賢見四下無人,只有他們?nèi)嗽趫?,便大膽說道:
“劉表是漢賊,曹操更是?!?p> 這話出口,桓階一驚,連賴恭都忍不住眉角聳動。
劉賢知道,不僅對于桓階,對于所有處在當(dāng)代視角的文人士子來說,此時的曹操,還遠(yuǎn)不能稱為權(quán)臣大白臉。
這一年,大漢朝廷在許昌扎根穩(wěn)固,迎立了天子的曹操徹底橫掃了叛臣袁紹的勢力。曹孟德雖實(shí)力大漲,卻還只是大漢的丞相,想達(dá)到“參拜不名、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加九錫、封魏王”的高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在他的運(yùn)作下,漢室的國運(yùn)就像一支從低點(diǎn)開始節(jié)節(jié)攀升的股票,一路彪紅。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延續(xù)了幾百年的王朝帝國,人們會將這幾十年的騷亂當(dāng)做千年王朝的短暫波折。
世人眼中,劉協(xié)是中興之主,朝廷站滿了天子的屬臣,困難終將過去,劉姓天子將會千秋萬代傳下去,國祚綿長,一如始皇帝的夢想。
桓階正是抱有如此熱情幻想的人。時至今日,他最高只是坐到長沙郡吏,不可能站在后世的角度去質(zhì)疑朝廷的合法性,更不可能預(yù)想到后面曹丕篡漢的后話。他對朝廷有期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劉賢觀桓階性格,放在今天可用八個字概括:家國情懷,使命擔(dān)當(dāng)。若要收為己用,必須破除他對朝廷的幻想。
他問桓階:“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dāng)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fù)誰知?桓公以為許昌安穩(wěn)?可知天子蒙難,已經(jīng)發(fā)了‘衣帶詔’!”
衣帶詔,是說漢獻(xiàn)帝受曹操挾持,只能將求救詔書夾于玉帶之中傳于劉備等人。因?yàn)楸粚懭肴龂萘x,很多人以為這是小說家杜撰,卻不知《后漢書》《三國志》對此多有記載。
桓階只是長沙郡吏,八成不知道衣帶詔的秘密。劉賢說出來,是要告訴他,許昌那個朝廷不值得。
待劉賢講完衣帶詔的故事,桓階沉默不語。他的信念瞬間崩塌。
原本以為大漢中興的年份,沒想到,只是天子受難的又一個春秋。
“沒有證據(jù),你是在騙我。”桓階不信?!澳闶莿⒈硪幻},何必騙我一個布衣?”
“新野劉玄德正有此書,桓公尋新野舊故一問便知?!眲①t已經(jīng)看出桓階的動搖,誠懇道:“在下并非襄陽一脈。若說傳承,在下永遠(yuǎn)是天子一脈,是高祖皇帝血脈。”
這個年代收服士子之心,必須打復(fù)興大漢的牌。
劉賢堅定的說道:“劉表無恥,枉顧宗親大義。曹操奸詐,終是王莽之徒。復(fù)興漢室,除了家父和自己,劉某誰也不信。此時江左疲敝,尚難與之爭鋒?;腹蟛牛瑒①t久聞。此來請桓公出山輔佐。他日迎立天子,興復(fù)漢室?!?p> 劉賢這話,若是別人說,定會被質(zhì)疑:憑什么曹操是漢賊,你就是大漢忠臣?
除了你,普天之下沒好人?
再說,你劉賢成了勢,將來就不會成為新的權(quán)臣。篡位奪權(quán)?
還真不會。因?yàn)樗旧砭褪谴鬂h宗親,論起來更是大漢魯恭王之后,是高祖血脈。他將來即便取代劉協(xié),那叫繼漢,不叫篡漢。
更何況,在這個劉表的荊州,劉賢敢光明正大的請桓階出山,本就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零陵劉氏,不認(rèn)同襄陽劉氏。
劉表是不可能輔佐的,曹操又是個欺辱天子的權(quán)臣,擺在桓階面前的只有劉賢一個選擇。
桓階道:“公子忠心,桓階信服。只是公子真的敢用桓階?不怕劉景升怪罪?”
劉賢道:“不怕。劉賢只怕不能為天子紓難,以盡臣心?!?p> 桓階慨然行禮道:“桓某不才,愿為公子效犬馬之勞,早日興復(fù)漢室,滅漢賊于南北!”
劉賢起身將桓階扶起:“今日非劉某得桓公,乃是荊州得桓公。只是一樣,劉某請桓公應(yīng)允?!?p> “公子但說無妨?!被鸽A道。
“請桓公不要放棄這朝宗紙坊。紙張是文明之本,是華夏瑰寶。請桓公發(fā)揚(yáng)光大,讓零陵桂陽成為江左文都。”
“那可是苦了我江左竹林喲?!辟嚬б宦曂嫘Γ堑帽娙税l(fā)笑。這老頭子滿臉笑意,顯然對劉賢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
這次舉薦桓階,不僅是賴恭惜才,更是他對劉賢的一次試探。劉表強(qiáng)盛如斯,劉賢敢任用襄陽通緝犯桓階,就說明不是畏畏縮縮的孬種。成大事者必有大膽魄,這一點(diǎn)劉賢比劉度看來高出許多。
“桓某定當(dāng)竭力為之。只是前有蔡侯紙,今有左伯紙,這桂陽新紙獨(dú)用南木,質(zhì)地堅韌,價格公允,還請公子起個名字?!?p> 劉賢本想脫口而出“宣紙”兩個字,卻想起書上說宣紙是以產(chǎn)地安徽宣城為名,思慮片刻道:
“不妨就叫湘紙?!?p> 桓階念著,深以為然,當(dāng)下便命工人以此紙命名為湘紙。
三人正說著,卻見劉敏帶人趕到,急匆匆說道:
“公子,使君帶著小公子一行從零陵趕來,急著見公子?!?p> “父親來了?”劉賢道?!昂檬掳?,那為何如此驚慌?”
劉敏道:“使君要拉著公子,去襄陽負(fù)荊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