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九年的冬日格外的冷。十月中旬便落了第一場雪,那場大雪紛紛揚揚的下,竟是下了兩天一夜還不見停,地上的雪積了七八寸厚,還有零零星星的雪粒子從天上飄下來。
到最后就連街上都瞧不見行人了,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云帝又病了,還發(fā)了熱。這一年來云帝的身體就沒徹底好過,就連朝會今年也停了不少次。龍體欠安,朝中又沒有太子,眾臣多少都有些不安定了。
風(fēng)冥安的身體也一樣不太好,縱然云漠寒和坤寧怕她想起那個孩子更加傷懷,自始至終都沒有同她詳細(xì)說過她昏迷那三日里的狀況,但是風(fēng)冥安從那些湯藥在自己面前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還有云漠寒對她的更加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上也能推測幾分。
她在景王府里不出去,但各處的消息卻都能進得來,京郊大營如今還算安分,風(fēng)冥安和風(fēng)信這些年培植的那些將領(lǐng)也幾乎已經(jīng)能獨當(dāng)一面了。如今安陽城里的暗流似乎并沒有影響到軍營,畢竟他們清楚,風(fēng)冥安只是暫時在養(yǎng)病,她終究還是會回來的,現(xiàn)如今再怎么鬧騰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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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二,鎮(zhèn)國公風(fēng)信的尾七祭禮。
風(fēng)冥安直到這一日才終于被云漠寒放了出來,她在靈堂里站了許久,才終于深吸一口氣行了大禮,送父親最后一程。
而也就在這一日,下了幾日的雪終于是停了,晴空一片。
“爹爹……您為大漢征戰(zhàn)一生,勞苦一生……如今終于能好好歇歇了?!贝焦讟∠略?,眾人都散了,風(fēng)冥安才終于開了口。
“您見到娘親了嗎……她等了您這樣久,怕是需要好好哄哄了……”
“還有……”風(fēng)冥安的聲音哽住了,云漠寒握緊了她的手。
“您的外孫先去瞧瞧他外公了,您記得要好好抱抱他?!痹颇畮退f完了這句話。
那孩子悄無聲息地在安安腹中待了三個月,他們兩個竟然誰都沒有察覺,直到他走了,后來坤寧才告訴了他們那是個男孩。
“安安……我們回去吧?!倍盏娘L(fēng)冷得很,他們在這里快站了半個時辰了,若是再留在這里,風(fēng)冥安的身子怕是真的受不了了。
風(fēng)冥安緩緩點點頭,她輕輕撫了撫墓碑上的字跡,“爹爹,女兒先走了。過些日子再來看您?!?p> 她話音落下,似乎有一陣微風(fēng)繞著兩個人吹過,帶起了風(fēng)冥安的發(fā)帶和她鬢邊的碎發(fā),在她臉頰上輕輕蹭了幾下。
“這次年宴……你不要入宮?!被赝醺鸟R車上,云漠寒輕聲道,“稱病便好?!?p> “要退一步……是嗎?”風(fēng)冥安略一想就明白了云漠寒在盤算什么。但是只怕云漠寒潛意識里也早就明白有些事情他終究是避不過了,不然也不會從去年萬壽節(jié)開始他所有的舉動都并不是那么激進,反而都比他以往的手段要溫和不少。
她的寒郎……無論嘴上怎么說,終究還是最在乎這天下的安定的。
“你的身體也確實需要再好好養(yǎng)養(yǎng)。”云漠寒用掌心暖著風(fēng)冥安那有些冰涼的指尖,想著他王府里這么多年之后才終于出現(xiàn)了手爐這種東西,心里也多少有些難以安定。
其實若不是安安實在是在意岳父離開的時候那句想要回來的時候能看到外孫或者外孫女的那句話……他是全然沒有想要一個孩子的打算的。
那日風(fēng)冥安的血怎么都止不住,就算坤寧到了也一樣,后來終于止了血,但是她整個人那樣毫無生機的躺在床上,幾乎沒有了一分鮮活氣。直到如今云漠寒都還覺得他們那寢室內(nèi)充滿了血腥味兒,他滿目所見依舊是一片鮮紅。
但這些他不敢告訴風(fēng)冥安。
他的安安神經(jīng)緊繃太久了,自從父皇召見過她之后她就沒真的徹底開心過。如今這些接踵而來的事情又都如此沉重……
“既然你決定了,那我聽你的便是?!憋L(fēng)冥安看著云漠寒面上那揮之不去的愁容輕聲說道。
“今年的年宴……若是父皇身體不好……”辦不辦還不知道,但若真是取消了年宴,那這就是個會帶來很多麻煩的信號了。
說實話云漠寒雖然承認(rèn)他這想法實在是不孝,但是他真的長了這么大從來沒有一次這么誠懇地希望他的父皇真的能萬歲萬萬歲,最好活的比他和安安還要長壽,那樣他就真的不需要現(xiàn)在立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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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年宴宮中還是辦了,但是規(guī)模不大,宗親都沒有受邀,只有云帝的幾個皇子公主出現(xiàn)在了宴會上,而后妃也只有皇后和淑妃還有慶王的生母宋修儀出現(xiàn)在了年宴上。
對于云漠寒沒帶著風(fēng)冥安來這一點皇后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的,但是被云帝壓下去了,他看了云漠寒好一會兒,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
大漢將來還要倚仗云凰將軍,她才失了孩子,風(fēng)信又戰(zhàn)死沙場,如今……還是先不要這樣快要景王府進新人了,以免真的寒了人心。
至于云漠寒沒帶著她,身體不好可能確實是一方面,但更多的……老七還是想退啊……這么多年都從來沒見這小子怕過什么,如今卻在實打?qū)嵉叵胍荛_他似乎已經(jīng)預(yù)料到的命運……
這夫妻兩個還真是……那東宮是多少皇子不擇手段想要爭奪的,到他們兩個這里卻避如洪水猛獸一般。
如今看云漠寒這樣子,若是想要逼他當(dāng)太子,還真是得用些非常手段。他的身體……已經(jīng)真的等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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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平十年,二月初二,龍?zhí)ь^。
云漠寒看著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蘇簡微微瞇了一下眼睛。
“景王殿下,陛下召您進宮面圣?!崩咸O(jiān)躬身站在云漠寒身前,他已經(jīng)能察覺到對面那越來越強的氣勢,哪怕在云帝身邊伺候了這么多年,他還是覺得自己額上已經(jīng)微微冒汗了。
“召見我?那——”云漠寒朝著他身邊的風(fēng)冥安看了一眼。
“陛下只召見您一人?!碧K簡的身子似乎彎得更低了些,他面前這兩個人都不是那么好相與的,而且——
這兩人今后怕是誰也得罪不得。
“等我回來?!痹颇烈髁撕靡粫?,他不能在這個時候抗旨不遵。
風(fēng)冥安點了點頭,拿了披風(fēng)給他,看著云漠寒出了景王府。
然而還沒等她回到重光院,聽霜便從她身后快步追了過來,說皇后身邊的孫姑姑已經(jīng)到了王府正堂,皇后想要召她入宮,讓風(fēng)冥安陪她說說話。
那位姑姑還說景王妃已經(jīng)推了數(shù)次進宮請安了,如今燈節(jié)都過了想來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該入宮請安謝恩了,今日陛下即召見了景王,那她便也召景王妃入宮,到時候夫妻兩個一起回來也是正好。
“她一個人來的?”風(fēng)冥安聽著聽霜說了這許多,只問了一句。
“不是,奴婢瞧著那位姑姑帶了不少太監(jiān)隨侍,但是那些太監(jiān)都看著身強體壯的,倒像是——”
“像是侍衛(wèi)?!憋L(fēng)冥安抬眼瞧著天空上的云,一陣風(fēng)吹過,那白云滾動了起來,漸漸匯聚在一處了。
“主母去嗎?”聽霜見她許久沒動,便問了一句,“若是——”回了也沒什么,畢竟殿下幫忙推了很多次了。
“明知道拿不住我卻還是派來了……這帝后二人到真是……默契?!?p> “風(fēng)家啊……要永遠(yuǎn)做承托云涌的那陣風(fēng)?!?p> “聽霜,”風(fēng)冥安看了一眼站在她身邊還等著的侍女微微一笑,“這次你不必陪著我了進宮了,我一個人去?!?p> “準(zhǔn)備梳妝吧?!?p> ---------
“兒臣參見父皇。”
云帝看著云漠寒沖著他行禮,不由得想著上次他召見云漠若的時候,他那個兒子是多么想要這皇位,可惜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給。
如今他這個兒子是多么不想要皇位,可他卻必須要逼著他成為太子,正位東宮。
“起來吧,”云帝嘆了口氣,“坐吧?!?p> 如今想來他們父子幾乎從來都沒有這樣面對面的交談過,云漠寒小時候云帝還會因為他的胡作非為把人薅到自己面前來教訓(xùn)一番,可自從云漠寒十四歲開府之后,他們就幾乎再沒有這樣面對面過了。
十余年來,他的七兒子一直在迫不及待地遠(yuǎn)離這座宮城。
“你長大了,朕也老了,你看看這些折子,”云帝指著他面前高高的一摞,“無論他們寫得是什么,那意思都是讓朕趕緊立儲的?!?p> 云漠寒抿緊了嘴唇,沒有說話,不過云帝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
“曾經(jīng)你四哥很想要這個位置,但朕若把天下交給他,那朕也不配做皇帝了,這么多年朕為大漢謀求的一切不過是朝堂穩(wěn)定、子民安康、邊境不失。”
“所幸我大漢能得風(fēng)家,忠心護佑至今日?!?p> “朕那么早便給你賜婚了風(fēng)家嫡女,到如今也沒聽你說說究竟是否滿意?”
云帝說到這里,終于看向了云漠寒。
“云凰將軍,國之良將?!痹颇裆绯5亻_口說道,但也只有這八個字,再多便沒有了。
“你沒有回答朕的問題,不過這也算是一種回答了?!?p> “那這儲君之位呢?你以為如何?”父子兩人之間沉默了許久,云帝咳嗽了幾聲,又喝了一口熱茶之后才開口。
“懷王素來有才,懷王妃端和淑良,懷王府中子嗣眾多,世子更是天資聰穎,父皇傳位于他,可保江山世世代代無窮盡?!?p> “老七,你什么時候也學(xué)會了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云帝聽著云漠寒所言,倒是笑了一聲。
“你清楚老二根本做不了太子,他確實有才,可他那才學(xué)全在詩詞歌賦上,但當(dāng)年若不是你指點他讓他離開安陽城,云漠若攪和的那一場,他能全身而退?若不是你也插手了貪腐案,朕還真不一定能那么快就把這些蠹蟲清出朝堂?!?p> “何必自謙呢?”
“太子之位,除了你,你告訴朕,朕給誰才能保朝堂安寧,天下太平?”
“老二玩不過朝堂上的那些老狐貍的,就算有童家?guī)椭膊怀?。?p> “你覺得云漠若現(xiàn)在在做什么?”又是一陣沉默之后云帝突然轉(zhuǎn)換了話題。
“想辦法靠著天狼的力量東山再起?!痹颇]上了眼睛,有些無力地說道,“您沒處置嘉諾公主不也是因為想攪亂天狼的局勢嗎?!?p> “朕也問過老二這個問題,”云帝重重嘆了口氣,“你二哥還有些擔(dān)心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今年冬天太冷,他會不會太凄苦了。他說朕既然留了他一命,那就讓他好好以庶人的十分活著吧?!?p> “他不夠狠心,不夠決絕,他做不了帝王,就算云沐昪是個根骨極佳的,朕也不能把皇位給他!”
“用不了幾年月涼必然會再次發(fā)兵,這次他們折了自己的三王子還引起了內(nèi)亂,但是他們還是會發(fā)兵章州城。云漠若身在北境,必須用他制衡天狼,我們的北境和西疆不能同時受敵!但若用他制衡,只有你的心智才能做到,如今還有個生死不知的云漠塵,老七,這天下、這大漢的朝堂,真的承受不了更多的變數(shù)了?!?p> “陛下——父皇,”云漠寒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給云帝行了一禮,“兒子實在不想要皇位,若您真的覺得——覺得二哥實在不能徹底掌控朝堂,”他深吸了一口氣,如今有些話就算僭越他也不得不說了,“兒子愿意留在安陽城里輔佐新君,但兒子絕不想要帝位!”
“你不要,就萬事大吉了嗎?”云帝瞧著他皺緊了眉頭,“可又有多少人會相信你真的不想要?你是嫡子、你娶了云凰、皇后身后有術(shù)氏一族,只要你在安陽城里一日,就會給人理由讓他們借著你的名義進行黨爭——無論你愿不愿意!”
“你沒得選,老七,你沒得選!”
“可你有這樣的能力——朕想明白的時候都為之震驚啊老七,你有這樣的能力,你是皇子之身,那就注定了你要以天下蒼生為己任,難道如今你還要像小時候一樣任性嗎?”
身份啊……云漠寒直起了身,他沒有看云帝,他看向了殿外的那片晴空,風(fēng)卷著云,在天上不斷變換著形狀。
安安說過啊……風(fēng)家要做的是承托云涌的那陣風(fēng)。她是風(fēng)家的后人,她今后注定要去守西疆,她要為大漢征戰(zhàn),要守邊境寧康。
“你要成為太子,只有你能成為太子,也只有你能成為新皇?!?p> “朕還想過要怎么才能讓你心甘情愿成為太子——說來都可笑,朕覺得古往今來頭一份的,居然要逼迫一位皇子成為太子?!?p> “陛下就當(dāng)真不怕我最后直接扔下皇位去個沒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嗎?”
云帝瞧了他好一會兒,站起身卻又坐下了。
“朕剛才問你,你覺得朕當(dāng)年給你的婚約怎么樣,你沒有正面回答?!?p> “你一開始似乎從來都不在意這樁婚事,就像它不存在一樣,可后來又那么高調(diào)地給風(fēng)家下聘,用最高的規(guī)格辦了婚宴,朕以為你很喜歡云凰啊,可經(jīng)過了那些事,你的所作所為朕也不敢全然相信,只能信個三分?!?p> “直到這次鎮(zhèn)國公戰(zhàn)死沙場,朕才發(fā)現(xiàn),你是多么在意你身邊的這個女子。這些年你都在無微不至的照顧著她、護著她,還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但最終你這唯一的軟肋還是被朕知曉了?!?p> 直到此時云漠寒的神色才徹底變了,他死死盯著云帝,面色逐漸變得鐵青。
“你離開景王府不久,你母后就召景王妃入宮了,如今鳳儀宮中守衛(wèi)森嚴(yán),無朕指令任何人不得進,亦不得出?!?p> “陛下想如何?西疆的鐵騎軍如今除了風(fēng)氏云凰,只怕無人能掌?!?p> “朕自然清楚這一點,但是話也沒有這樣絕對,鐵騎軍從來效忠大漢,他們都是好兒郎?!?p> “朕只要你做太子,”云帝從他面前那一摞奏章后面拿出了一卷圣旨遞給云漠寒,那圣旨上連玉璽都蓋好了。“要你今后好好照看大漢的江山社稷。”
事到如今,再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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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剖局勢圣天子欲托江山重,現(xiàn)軟肋苦寒郎難守連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