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京東農(nóng)村的臘月二十三
臘月廿三,農(nóng)歷“小年兒”。這天下午小腳奶奶李玉容便開始剁白菜準備包餃子,而謝新則吵著要吃關東糖。常見的關東糖有兩種,一種細長若棒,令一種則圓而敦實似小小的瓜兒因而被名之為糖瓜,雖然外形不同但味道相同。臘月廿三是祭灶的日子,謝天祥給孫子謝新這樣閑聊一般的講述說,“現(xiàn)在不像過去了,現(xiàn)在什么都不講究了,連個起碼的儀式也被能省即省,比如漢字,好好的象形字卻又出來什么簡化字,簡來簡去把老祖宗的那點東西連腸子帶肚子就全給簡沒了,敗家啊!這臘月二十三祭灶也是,現(xiàn)在人都不知道怎么祭灶了!其實灶王爺就象各家各戶的家庭成員一樣,天天同這家人在一起。他自有一本帳,這家人做的好事歹事一一都被記錄下來,等到臘月二十三這一天,灶王爺升天去向玉皇大帝匯報一年來這家人的情況。為了籠絡灶王爺,到玉皇大帝那里多說好的少說或不說歹的,就制作出了‘關東糖’,這種糖哪又甜又粘牙,上供給灶王爺吃了就是為了讓他甜在嘴里、心里,少說這家人的不是!”謝天祥邊嘿嘿樂著點了一袋煙,邊自顧自地說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老話兒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嘛,好的歹的只要你做了,想蒙住別人的眼,想用一塊糖黏住別人的嘴,想抹去善惡,那可能嗎?能抹得掉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現(xiàn)在不讓祭灶了,說那是迷信活動,哪兒來的灶王爺,灶王爺在哪兒呢?哪來的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在哪兒呢?其實呀,這些都在人的心里呢,一位是書記官,一位是大法官,都在人的心里呢!我小的時候是要‘祭灶’的,那時候,臘月二十三那一天,在院子的正中間放好桌子擺好供品,燒香磕頭送灶王爺升天,讓老天爺保佑來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天下太平。這也叫迷信,就不讓搞了?!現(xiàn)在就只有吃口關東糖了事了!好在咱們可以包餃子樂呵一下!”一聽說吃包餃子,謝新的口中止不住流出了口水。
臘月廿三過后,京東人開始準備做豆腐了,一年之中,這個時候是電磨房最忙碌的時候,泡著水發(fā)黃豆的水桶排出二三十米甚至更長,有著急的恨不得天還沒亮就用獨輪車推著裝有水發(fā)黃豆的水桶到電磨房門口兒排隊,等明月來到電磨房開門忙碌時他的水發(fā)黃豆已經(jīng)凍結了一層冰而不得不用錘子將其鑿開,水發(fā)黃豆經(jīng)磨制成黃豆?jié){糊之后推回家中,柴鍋中的水早已燒熱,這時將黃豆?jié){糊倒入鍋中燒開形成黃豆?jié){水,然后將其盛出來,之后在鍋上加上篩子與濾布,將燒開的黃豆?jié){水經(jīng)過濾布重新倒入鍋中,濾布濾出的渣滓就是豆渣,那是豬喜愛的美食,而鍋中的漿水便是豆?jié){,從大清早兒忙到現(xiàn)在的人們邊舉著碗喝熱乎乎的豆?jié){,邊準備下一道工序“點鹵水”。
這時謝新總是躲到一邊遠遠地看著,提到鹵水,他的小腦袋瓜兒里總出現(xiàn)《白毛女》中楊白勞被逼無奈喝鹵水死掉的畫面。而那鹵水點入熱豆?jié){中后,黃色水與白色的固狀物快速分離開,白色的嫩嫩散散的比絮狀物結實比固體松散的東西,那即是“老豆腐”,因為外形象人腦因此又被叫做“豆腐腦”。這東西口感嫩滑,將配制好的木耳、雞蛋為原料的“鹵汁”澆在上面,再配上一點韭菜花兒、辣椒油,那就是百吃不厭的京東清真小樓飯店的“豆腐腦兒”,那是想來就讓人回味無窮口水漫溢的美味小吃。
謝新對豆?jié){興趣不大,對老豆腐卻情有獨鐘,岳淑平給兒子盛了一碗,再在上面撒上一些韭菜花兒與香油,謝新一直在那里伸長脖子看著,接過碗后先是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舀來吃,到后來覺得不過癮,干脆舉起碗竟似倒一般地往口中送,爽滑軟嫩帶有韭菜花兒與芝麻香油味兒的老豆腐讓謝新提前體驗到了春節(jié)的快樂!
(四十五)
1970年代的“擁軍優(yōu)屬”在春節(jié)的時候表現(xiàn)的尤其熱烈,新屯村的軍屬每家都有一整個的“豬頭”的優(yōu)待,而此時的謝天祥家里有兩名現(xiàn)役軍人,老三明仁和老五明禮,因此謝天祥家春節(jié)前能分到兩個豬頭。操持家務的婦女們不知道怎么收拾這樣的兩個毛乎乎的東西,面孔上、耳朵眼兒里、鼻孔里都有硬硬的長毛的豬頭令她們束手無策,而收拾豬頭的活兒就當仁不讓地落到了謝天祥這個廚師的身上。作為廚師的謝天祥在外面掄刀舞(炒)勺忙了個不休,回家便很少下廚,即便小腳奶奶等婦女們做菜做的再不順口兒,他也照樣吃得香甜,“‘三年自然災害’那會兒,餓得前天貼后心,天天的挨餓,餓得晚上睡不著在炕上來回得‘折餅’,這越‘折餅’還越餓!”他半微笑半正色地對謝新說道,“你太爺爺就是那會兒給餓死的。臨死的時候說想吃熬小魚兒可倒了(liao)還是沒吃上,他可是一輩子好吃好喝從沒有挨過餓的,誰曾想竟是挨餓?!”
他撿起謝新扔在桌子上的棒子餑餑(貼餅子)掰了一塊兒放進嘴里,邊嚼邊說道,“那個時候有這個吃就好了,有這個就餓不死人!”謝新嘗試著再次拿起一塊棒子餑餑掰了一小塊兒放如口中嚼著,然而說什么那東西也只是在口里含混著卻不能下咽,謝天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說道,“新,爺爺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能吃苦,這棒子餑餑呀實在吃不下就別勉強了,還是吃饅頭好了!來來,吐出來!小孩子嗓子眼兒小,這棒子餑餑粗制嘛哄的不好咽是不是?!”
趕到禮拜日謝天祥休息的這一天,他早早地將煤球爐子生起來,甚至能看到藍色的火苗“噌噌”地往上竄,好像變戲法兒一樣,謝新從沒見過原來自家的煤球爐子還能生出這樣的煤火,他伸出手遠遠的就能感覺到那灼人的熱能,甚至于棉褲棉襖都被考得燙手了!這時謝天祥將小拇指粗細的兩根兒火筷子插入爐眼兒燒紅,然后用它們將豬頭面上、耳朵、鼻孔中毛仔細燒燙干凈,就在燒紅的紅筷子挨到豬面上一剎那,只聽“呲啦”一聲,一股濃煙從豬頭上面冒了出來,空氣中溢滿了燒烤豬毛的氣味兒。
就這樣大約個把小時之后,豬頭上面的毛被收拾干凈之后被劈成了兩半兒,之后下入鍋中預煮,去掉其中的灰塵與異味兒,之后將其撈出,將鍋收拾干凈之后重新加水燒火加入花椒大料蔥姜蒜桂皮陳皮冰糖等各種調(diào)料,大約半小時后,燉豬頭的香味飄揚了出來,老貓“喵喵”叫著湊過來趴在灶膛邊上,不住地伸出舌頭舔舐著貓唇,趕都趕不走。院子離廂房的墻邊有一口比大肚子水缸細瘦一些的大缸,煮好的肉就放進屋外的一口大缸里蓋好蓋之后壓牢,在堂屋的水缸都結了冰人們尚不知道何為暖冬的年代,那就是天然的儲物冰箱。
?。ㄋ氖?p> 小年兒這天,岳淑平接到丈夫謝明坤的來信,信中說臘月廿八就可到家,岳淑平心中自是蕩漾著喜悅,明月將消息大聲兒地告訴了小腳奶奶李玉容,于是她倆分享著岳淑平的喜悅,等到傍晚時分在外面瘋玩了一天的謝新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一陣興奮既而卻是些許的彷徨與恐懼,在他的印象中,還是上次春節(jié)期間父親的樣子,自從正月末他和媽媽送爸爸到縣城的汽車站,看著紅白相間的“大通套”公共汽車載著爸爸遠去,之后他便再沒有見過爸爸,他已然習慣了爸爸不在身邊的日子。
岳淑平母子與謝明坤的這種兩地分居的生活讓謝新缺少“父親”的概念,父親的形象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了,記憶中唯有那每次探家必然帶回來的山西特產(chǎn),那比醬油顏色還要深一些的只有兌水才能食用的“老陳醋”,以及白瓶白標紅字的“山西汾酒”。
臘月二十八那天的下午,謝新早早地同國建分了手而直接撒丫子跑回了家,直跑得把棉帽子摘了而頭上隱隱生出熱氣來。這時在他家的院門口兒站著一個人,穿了一件深藍色棉警服,領口處鑲有兩枚鮮艷得閃著光芒的紅領章,嘴里咬著光亮的煙嘴兒,其中的香煙已燃了一半,白皙端正的“國”字臉冷峻陰沉地緊繃著,沒有半絲和善更見不到笑意,同樣嚴厲的眼光讓謝新感覺到陣陣寒意。兩個人眼光迅速地對視了一下,謝新知道那就他的爸爸謝明坤,但讓他一下子喊“爸爸”他卻是喊不出口,那身制服與那冷眼寒光令他趕到恐懼,于是他頭一低“嗞嘍”一下仿佛受驚的兔子一半鉆進了院門。
二姑明月正站在堂屋的門口,看到謝新便喊道,“新,你爸爸回來了,看到了沒有?!”這時謝明坤已閃身進了院子,眼光冷冷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明月一看便明白了,她大聲地說道,“二哥,你看看你這臉,陰得都能滲出水兒來,別說是新這樣的孩子,就是我也是提心吊膽的!你能別總嘟著個臉不!”
妹妹的一句話提醒了謝明坤,他立刻從嘴里取出煙嘴兒,然后咧開嘴笑出了聲兒,一雙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邊說道,“我沒不高興,我也沒嘟著臉??!我平時就是這個樣子呢!這春節(jié)探親回家,我這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會嘟著臉?!明月你可別多心啊,我的大妹妹喲!”
明月見狀轉嗔為喜,笑說道,“哎,這才是我二哥,我那二哥本是個愛笑愛逗的!新哪,這是你爸爸呀,怎么不叫爸爸?”
這時岳淑平也喜形于色地出現(xiàn)在了堂屋門口,笑著說道,“新,這是你爸爸哪,怎么,不認識了嗎?前兩天還總爸爸爸爸的念叨,這見了面兒怎么反倒認生了?”
然而在這個“陌生”男人面前的羞澀讓謝新始終張不開口,他何嘗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爸爸,那個看似冷臉其實愛逗愛笑的爸爸,但幾乎整年的不喊不叫,“爸爸”這個稱呼于他變得生疏變得模糊甚至快被遺忘了!直到吃晚飯的時候,他才勉強喊了一聲“爸爸”,樂得謝明坤一把將他抱起,用硬硬的胡茬扎沙謝新的孩童的嫩臉!
老四明義是臘月二十九才從京西的房山趕回來,他給謝新帶了兩掛紅紙包裝的爆竹回來,另外還帶回來了一個可以在底部插蠟燭的紙燈籠,謝新喜滋滋地將爆竹收好,然后迫不及待地將紙燈籠打開并插上蠟燭再在屋子中央掛起來,紅彤彤的,小腳奶奶李玉容也是樂得合不攏嘴兒,邊還囑咐道,“新哪,瞧著點兒,蠟(燭)別插歪嘍,插歪了可就燒著了,那可就玩不成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