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ò耍┕さ厣系摹按蠊ぁ保翰芨?p> 在這個不大的工地上有兩個“大工”,一個是趙老板的兒子趙老大,,一個就是牛寶屯來的小胡子曹哥。那個時代工地上的大工其實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泥瓦匠,這是人們對他們這個行當(dāng)?shù)娜说妮p蔑的稱呼,京東人則將其中的“泥”省了去而稱其為瓦匠,這就與木匠、鐵匠平起平坐,因此其中就具有了中性的味道。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匠人”大約就是指木匠、瓦匠、鐵匠、車工、鉗工等等人而言的。在1970、1980年代,這些個具有技術(shù)才能的行業(yè)都是講究傳承需要正兒八經(jīng)地去拜師學(xué)藝的,也需要拜祖師爺?shù)?,比如木匠就需要拜祖師爺“魯班”,是他老人家在冥冥之中賞了你一碗飯吃,不去拜一拜那是說不過去的。
謝新雖說年齡不大,但他還是見識過十里八村揚名了的木匠做的小板凳,那就仿佛是渾然天成的一個物件,樸拙之中見出精巧與結(jié)實,有幾分愛不釋手睡覺都想抱著它的感覺;他還聽說過有名的鐵匠打制出來的刀具經(jīng)久耐用又不失鋒利。謝新還見過正兒八經(jīng)的瓦匠干活兒,比如秀蘭姐的男人秦順友,他右手一把瓦刀在手,一瓦刀下去,那和好的泥便乖乖地均勻地負(fù)在了下面的那層紅磚上,而左手則像掂量一塊玩具一般掂量著手中的板磚,在墻泥被抹勻的瞬間,那塊板磚差不多是自動地從順友的手里躍身出去,穩(wěn)而準(zhǔn)地?fù)涞搅松硐碌膲δ嘀希箜樣褜⑼叩对趦蓧K磚之間輕輕一劃,那被擠出來的多余的墻泥便應(yīng)聲滑落,緊接著,第二塊,第三塊……半天下來,半面墻就赫然立了起來!再看順友,大氣兒也不喘上一口,并且渾身上下干凈利落,就仿佛剛才砌墻干活兒的不是他而是別一個人似的??创蠊じ苫顑耗窃撌且环N享受,即便順友大哥干小工和泥的活兒也是一樣,只見他兩條腿一前一后地站立著,忽然貓下腰,然后極舒展著上下前后揮動著手中的鐵銑,那水與土?xí)r而在空中相遇,時而在地下結(jié)合,時而又在半空中摟抱著像情人一般地纏在一起,看他和泥旁人會覺得那不是在和泥,那是在進(jìn)行一種極舒展又柔韌的類似于武術(shù)中棍法的表演。
謝新還親眼見過瓦工往墻上抹泥或是白灰,那或許就不是簡單的工匠在干活了,它其實看來更像是藝術(shù)家在制作藝術(shù)品!他們常常是左手握住一塊托板,上面放著一坨白灰泥,而右手則是握著抹子,在白灰泥上墻之前,他們必得將它在托板上來來回回用抹子顛弄攪拌三兩次,一是將它進(jìn)一步和勻,二是發(fā)現(xiàn)其中的小石子之類的東西并且極熟練地用抹子尖將其挑撥出去,這動作讓謝新想到了一名父親一會兒將已經(jīng)蹣跚學(xué)步了的兒子舉過頭頂再高高地拋出去繼而又熟練地將其接住,那邊兒子時而發(fā)出驚叫時而又發(fā)出歡叫!而等瓦匠將托板豎立起來,將顛弄均勻讓自己滿意了的白灰泥隨即全部落到的抹刀刀面的那一側(cè),這時瓦匠的右手連同手腕連帶著手臂甚至于半個身子都如同被壓制而急欲反彈的彈簧一般,舒展地?fù)]動手臂,操控著抹刀將那坨白灰泥瀟灑而均勻地涂抹到了墻上,那原本暗色的墻壁上瞬間出現(xiàn)了一片反光,白得讓人有一種短暫地目瞪口呆心下震動之后又迅速歸于平靜的感覺。
還有一種職業(yè)就是爺爺謝天祥做的那類被稱作廚子的職業(yè),有人輕蔑地稱呼其做“油廚子”,其實好廚師同樣能將這種工作做到藝術(shù)的高度,要不然就不會有“廚藝”這個詞了,只是一般僅只知道吃的人,他們對于美食有一種天生地追求,而自己怕是連刀都沒有拿過。謝新見過爺爺謝天祥做汆丸子,和得極均勻的肉餡被他攥在左手手里,拇指和食指形成一個圓圓的圈兒,左手稍一用力,一個滴溜圓的肉丸便形成了,這時右手伸過去將它輕快地取下來投入沸水中,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丸子們在沸水中跳躍翻滾令謝新想起了在南河裸著身子戲水的孩子們。還有就是顛鍋,顛鍋不只是好看,而是讓鍋里的菜與肉以及汁水能夠很好地融合,均勻地受熱倒入醬油后再均勻地著色,謝新的老叔明禮可能不是個顛鍋高手,但到底是經(jīng)過學(xué)習(xí),前后顛動鐵鍋時卻見那菜離鍋進(jìn)入了半空,謝新“哎呦”一聲高叫著,這時菜已落下來,順著鍋沿溜入進(jìn)鍋中,之后又再次顛動將其中菜揚到空中,又再次沿著鍋沿滑入鍋里。不過明禮在父親面前從來沒有耍弄過,只有父親不在跟前兒,才耍弄一下給侄子看罷了。據(jù)說謝天祥的拿手菜是蒸熊掌,大約是這東西太貴了吧,普通人家吃不起,因此謝新從沒有見爺爺做過這道菜。其實廚師的基本功是刀工,就比如一道很簡單的炒三絲,您如果將土豆絲、胡蘿卜絲、青椒絲都切得粗細(xì)均勻,那炒出來想不受歡迎都難!
真正的大工,不論是瓦工還是木工,篾匠或是鐵匠,看他們干活兒大都是行云流水賞心悅目甚至是回腸蕩氣,那絕對是一種享受;看他們干活兒你還會覺得簡單自然,簡單自然得似乎到了隨意的程度,但那卻是多年來拜師學(xué)藝刻苦習(xí)練的結(jié)果,他們之中出類拔萃的人物確實能夠?qū)⒐づc藝完美地結(jié)合到了一起,確實達(dá)到了出神入化讓人肅然起敬的水平。
(九)
這個工地上的兩個大工——趙老大和曹哥的道行怕是都沒有達(dá)到那種將活兒做成為“工藝品”的境界,趙老大體形瘦弱舉止斯文,“趙老板為嘛讓他的大兒子做瓦工,受這份洋罪!”這個問題連陳姐都磨叨過,“你說憑趙老板的本事,他找找人花點兒錢,讓老大進(jìn)到不論哪個學(xué)校里面做個老師,不是挺美的事兒嗎?實在不成做個校工,我就不相信,這學(xué)校里面除了老師、學(xué)生就沒有校工了?那吃喝拉撒睡怎么辦?你說是不是?”
陳姐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似乎進(jìn)入到了那種忘我的境界,那時周圍的一切全都成了空的,只有頭腦中的事在眼前展現(xiàn),她繼續(xù)自顧自地說道,“肯定得有校工是不是?那不也是挺體面的工作嘛,讓個斯斯文文的大兒子跟他學(xué)瓦匠,虧他想得出!現(xiàn)在可到好,生生把個大兒子給耽誤了,老趙腦子里肯定是進(jìn)水了!”陳姐有些憤憤不平地說著。
這時候旁邊的李三隨聲說道,“可不是怎么的!陳姐,這趙老板可是真夠‘二’的,好端端一個人民教師的胚子,讓他活活兒給糟盡了,真夠操蛋的!趙老大穿上白襯衫往講臺上那么一站,肯定有風(fēng)度,如果再戴副眼鏡,就更顯得有學(xué)問了?,F(xiàn)在可到好,一天到晚地扶著砸夯機,還他媽生怕別人碰,整天價戴著個破草帽子,比個臭要飯的也強不到哪兒去!”
如果趙老大去做了人民教師,那這個扶著砸夯機的輕省活兒就極有可能由他來做,想到此李三又不禁生出了嗔怨,于是罵道,“活該!他趙老大就沒那個命,他就是扶砸夯機夯地拿抹子抹泥抹灰的命!”
這幾個人嘰嘰喳喳竊竊私語地聊著天兒,那邊趙老板和趙老大就直朝這邊兒瞧,當(dāng)老板的見人不斷地干活兒就心生歡喜,見人不干活兒聊閑天兒就不高興,這種歡喜不常在趙氏父子的臉上尋到,而那種不高興倒是常常地掛在趙氏父子的臉上。對這個善于偷奸?;鎯鹤觳桓苫顑?,半天能上八回廁所的李三,趙老板其實早就想把他給開了,眼不見心不煩多好!不過礙于介紹人的面子,他不能輕易地就把個李三給開了,那樣以后和那個有點權(quán)力的介紹人還怎么見面兒了,是不是?!后來趙老板不動聲色就把李三給治了,要不怎么說“姜還是老的辣”!他讓李三和少言寡語但卻“啞巴吃扁食,心里有數(shù)”的小辛子搭檔,小辛子眼里不揉沙子,尤其對待李三,拿同樣的四塊五毛錢,就得干同樣的活兒,想少干活兒?;^,那是門兒也沒有!這樣子把個李三給治得跟孫子似的,說話夸張點兒,李三想死的心都有,即使沒有也有不想干的心了。
聽到趙老板大聲地一聲咳嗽,眾人于是操起工具又干了起來。另外的那個大工是牛堡屯來的小胡子曹哥,據(jù)說還是個練家子,標(biāo)準(zhǔn)的身高與體形,但卻似蘊藏著無限的能量。他穿著一件絳紅色的跨欄背心,總是下意識地將下擺往上卷至胸口處,那個年代許多男人特別是中年男人都有這樣的習(xí)慣性的動作和扮相,兩個中年男人站在街角上聊天,總見得他倆各自先后將這種背心的下擺往上一下一下地卷到胸口,然后再摸著揉著搓著自己的肚皮,而曹哥便是在干活兒的時候也要這么卷到胸口,想來是因為那樣做要涼快一些的緣故吧。曹哥像趙老大一樣總戴著一頂半新不舊的草帽,但趙老大在背陰兒里也戴著,休息的時候也不愿意摘下來,老大自己說是習(xí)慣了,有太陽遮蔭,在背陰處則是防風(fēng);而曹哥卻是時不時地摘下來用帽檐給自己扇風(fēng),在陰涼處休息的時候還要將它的一邊墊在屁股下面。
如果說小辛子干活兒要微微出汗,那曹哥則差不多是不出汗,這讓每天必出幾身透汗的謝新心中詫異并羨慕。既然是大工,那么他拿的工資是除去趙氏父子之外最多的,陳姐說他每天要拿到六塊五毛錢,比他們這些個小工多掙了整整兩塊錢,后來又說恐怕還要更多一些。李三聽后撇撇嘴說,“這小子(曹哥)!陳姐您說,這又是憑什么呀?!憑什么丫姓曹的,一天到晚晃晃悠悠比趙老大還牛逼,跟個監(jiān)工似的,他就能掙那么多錢?!丫的和老趙家是不是親戚呀?!”李三自己也不明白,那天他的那張嘴怎么就那么欠!答應(yīng)請曹哥吃飯,還明明白白地說定了時間——這個月開支后的那一天,過后想后悔都來不及了。這個工地上就那么仨兒倆兒人兒(幾個人),趙老板不待見他,小辛子是他的死對頭,陳姐則是不冷不熱的,如今要是再和姓曹的掰了,那他李三可就真的沒法兒再在這兒混下去了!而且那天是當(dāng)著那么些人的面兒說的,他又怎么能夠不承認(rèn)?!于是他咬著后槽牙還得裝出一副笑臉,拉著姓曹的到張家灣集市上那家河間驢肉館吃驢肉火燒去了!之后,李三想明白了,那天之所以那么“慷慨仗義”,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小辛子,小辛子要不把爺們兒給氣成那樣兒,自己又怎么會說請姓曹的吃飯?!那姓曹的也真夠不要臉的,吃別人的飯眼兒都不眨一下,還就點了一份“驢寶”!那可真是驢身上最貴的東西了!想到這里李三心疼得眼睛都潮濕了,他真想大哭一場!
?。ㄊ?p> 曹哥還真就是一天到晚晃晃悠悠的,他比趙老大更像監(jiān)工。那個趙老大成天價把著他的砸夯機,不停地砸著夯著,一遍不成就兩遍,兩遍還不成就三遍,直到夯結(jié)實為止。姓曹的經(jīng)常跟在趙老大身后,背著雙手說道,“老大,咳,這兒不行,回頭再來一遍?。 ?p> 趙老大微紅著臉連忙答應(yīng),“好,好!一會兒再走一遍!”
曹哥則似是不依不饒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夯地就是打基礎(chǔ),不夯結(jié)實了,不打牢靠了,后面的活兒再好也是白搭!不定哪天還得返工!”過了一會兒,他又對趙老大說道,“老大,這塊地方的土料里白灰可是好了點兒,得讓他們再弄點白灰來重新拌,還得弄勻溜了!”
于是就聽趙老大朝陳姐那邊喊道,“陳姐,拿點兒白灰過來,這邊的土料得再加點兒白灰,重新拌拌!”
等真輪到曹哥上場了,他也真是不含乎,那四十厘米見方七八厘米厚的方磚他能像搬把椅子一樣地輕松搬起來。他既是大工,那鋪方磚的活兒就幾乎是天然地落到了他的頭上,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個活兒他不干誰干?整個工地上,這個活兒還就得他干,就連趙氏父子也只能站在旁邊大眼兒瞪小眼兒——干看著,那趙老板有技術(shù)但是歲數(shù)到了干不動了;趙老大也是干技術(shù)活兒的料,這鋪方磚該是既有技術(shù)又需體力的活兒。地基已經(jīng)打好,涂料也已經(jīng)被他均勻地攤鋪在了地基上面,就見曹哥輕舒猿臂將方磚抱起,然后移轉(zhuǎn)到了待鋪位置的正上方。這時他不著急落磚,而是再次用眼光掃量一下那里,略一思忖便俯下身去將懷中的方磚貼近目標(biāo)位置,接近了,離著差不多只有十公分了,這時他便將那大塊頭的方磚出了手,那大塊頭的方磚便像個聽話的孩子一般準(zhǔn)確落到了目標(biāo)位置上,接下來再用工具微調(diào)一下,就算大工告成了。大塊頭的方磚在曹哥手里鋪就了,那微調(diào)的活兒就是細(xì)心的趙老大的事了,這兩個工地上的大工差不多就是這么相跟著默契地搭配著干活兒的。鋪方磚是有講究的,如果大工不高興想惡心一下老板那是很容易做到的,這是李三偷偷對陳姐說的,他說,“那天我請姓曹的吃驢肉,這孫子就跟吃大戶一樣,反正不花他的錢,居然點了一份‘驢寶’,我干一天活兒也掙不下一份驢寶錢呀!”
說到這里,李三心疼得直揪自己的頭發(fā),后來終于平靜了下來,他對陳姐說道,“陳姐您說這姓曹的有多不是東西!那天(他)喝高了,他對我說,他要是想玩兒趙氏父子那是易如反掌!我就問他了,我說‘曹哥,您怎么還能玩兒趙家爺倆兒!您怎么玩兒?’姓曹的說,‘三兒,你還甭不信!我告訴你,我要是在鋪磚的時候,把四個角兒的土料砸結(jié)實,把中間的料少放點兒,這不就成了中間懸空了嗎?這樣鋪成的磚上走人沒問題,可是不能走車,這機動車一開上去,中間部分受力大,時間長了,保不齊哪天就得給壓裂了!哼哼,你說我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把趙家爺倆兒給玩兒了,他們能不怕我?能不供著我?’陳姐您說,這小子得有多壞!人家爺倆兒對他那么好,他還那么對人家,這孫子,真他媽不是好玩意兒!還有更壞的呢……”說到這里,見有人來李三便住了口。
曹哥也愛哼哼歌曲,不過他哼唱的歌曲比小辛子唱的草原什么的要好聽一萬倍,“梅蘭梅蘭我愛你,你像蘭花著人迷,你像梅花年年綠,看到了梅蘭就想到你。
梅蘭梅蘭梅蘭我愛你,你像蘭花著人迷,你像梅花年年綠,看到了梅蘭就想到你……”他唱的時候還常常憑自己的心情而在某處加上顫音,或是故意改變某一處的音律,從而顯得自己的與眾不同,進(jìn)一步吸引人們的眼光特別年輕的異性的眼光,如果在農(nóng)村的集市上,他肯定是會成功的。
這是一首剛在這里傳唱時間不長的港臺歌曲,謝新從來沒有聽到過,但他一聽之下便覺是一首他喜歡的好歌。雖然曹哥已經(jīng)到了三十歲上下的年紀(jì),但這樣的歌曲從他的小胡子下面的口中流淌出來還是別有一番滋味。他沒有毛頭小子的急不可耐的在激情掩蓋下的對于異性的渴求,而更多的是對于過往戀人或情人抑或是可欲而不可求的倩影的一種懷念,雖然他只有三十歲年紀(jì),但卻有著中年人的成熟,當(dāng)他哼唱這首應(yīng)該叫“梅蘭”的歌曲的時候,一股帶著傷感的氣息便從他的聲音里目光中迸濺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