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影（十八）

　　早上八點，燕子身披白袍，站在貧民區(qū)東部的一間倉庫門外，攏了攏耳邊的頭發(fā)，伸手敲響了木門。兩下重的，兩下輕的，三下重的。

　　須臾，一塊赤色的墻磚被挪開，一雙眼睛透過墻洞看著燕子，說出了今天的口令：“十二月。”

　　燕子氣定神閑：“自噬的長蛇?！?p>　　墻磚被塞回去，木門拉開一道小縫，剛好能讓人進來。燕子閃身進入，門又關(guān)上，發(fā)出輕輕一聲“咔”。

　　這間倉庫整體由紅磚搭建而成，經(jīng)受了多年的風(fēng)雨，墻壁上生長的綠苔與青草便是它的墻灰。它曾經(jīng)是商人堆放貨物的公共倉庫，戰(zhàn)亂起后商人數(shù)量大幅減少，這處倉庫便也被廢棄了。

　　這厚重的木門是用倉庫里堆著的一些幾近腐朽的集裝箱做成的，外表不怎么樣，強度更是一般，只能勉強遮風(fēng)擋雨而已。

　　但對于里面躺著的人們來說，能有一個讓他們不受風(fēng)雨侵襲的住所，已經(jīng)足夠了。

　　這些人都躺在麻袋裁成的麻布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發(fā)著燒，嘴里喃喃地說著胡話。

　　空氣里彌漫著藥味。不少裹著和燕子一樣的白袍的人在傷患之間走來走去，詢問著他們的情況，時不時給他們喂一些藥。

　　“哇——哇哇哇——”

　　澹臺在這里換下了宣講的乞丐服，穿得和其他人一樣嚴(yán)嚴(yán)實實，洗得干干凈凈的棉布罩上露著一雙嚴(yán)肅的眼睛。他正給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復(fù)位脫臼的手臂，孩子的母親在一旁擔(dān)憂地看著。她的雙眼紅腫，顯然是剛哭過一場。

　　“好了?！?p>　　他站起來，對孩子的母親鄭重地說：“下次記得看好自己的孩子?！?p>　　母親沒有說什么，按著還在哇哇大叫的小孩的腦袋，對著澹臺深深鞠了三個躬，這才離開。

　　“老師，戴先生給你的東西?！?p>　　“噢，多謝?！卞Ｅ_轉(zhuǎn)身，見是燕子，接過她提著的袋子?！八伦⒂众A了一把，運氣不錯?！?p>　　燕子沒有接話，無聲地看了一眼周邊躺在病榻上的人：“人似乎又多了一些?！?p>　　“只要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人總會越來越多的?！卞Ｅ_嘆了口氣，朝燕子擺擺手?！斑^來吧，我們上課?！?p>　　“教室”建在倉庫二樓，由一盞手提式魂導(dǎo)燈照亮，光線算不上明亮，但好歹能看清用作“課本”的、廢舊報紙上寫的字。澹臺在這里教授醫(yī)術(shù)與星象學(xué)，他不收學(xué)費，但要求學(xué)生在這所“醫(yī)院”里工作一段時間。

　　燕子來時，教室里已經(jīng)有了不少穿白袍的“學(xué)生”。他們面前擺著寫了油墨的報紙，眼睛齊刷刷盯著走進教室的澹臺。

　　澹臺也不多廢話，抄起白石膏粉筆就在后面的墻壁上畫下數(shù)幅星圖：

　　“我們上次已經(jīng)學(xué)完了十二輪星座及其象征意義，現(xiàn)在，我們將翻開新的篇章：大神星座?！?p>　　“每個月份夜空正中的星座都會變，但八方的星座不會。這八個恒久不變的星座被稱為‘大神星座’，以世界上出現(xiàn)過的一些強大的神王級強者命名?！?p>　　“這八個大星座分別是：飛龍星座、冥宮星座、天心星座、血劍星座、巨樹星座、狂雷星座、鳳凰星座、大角星座，對應(yīng)的方位則是西北、正北、東北、正西、正東、西南、正南、東南。它們的釋義……”

　　“砰砰砰！”

　　樓下突然傳來了一陣巨響，似乎是有人正用力敲著木門，同時還在大聲叫罵著什么。澹臺連忙放下粉筆，急匆匆跑到樓下。

　　“砰！”

　　脆弱的木門被轟碎，躺在門附近的病人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到角落里。來人收回踢出的腳，大搖大擺地朝澹臺走去。

　　此人是個不修邊幅的矮子，生得瘦小，兩只腳板卻異常地大。他穿著臟臟的城衛(wèi)隊軍服，臭得四周有蒼蠅飛舞，綠色眼睛掃了一圈周邊的環(huán)境，透出鄙夷的目光。

　　燕子在樓上壓低了兜帽，兩眼微瞇。

　　“媽的，說了多少遍了！”瘦子捏著鼻子，能看得出他非常厭惡這里的藥味：“你們這個臭烘烘的養(yǎng)豬場必須立馬關(guān)停！”

　　澹臺開口：“可……”

　　瘦子“呸”的一聲，一口黃色的濃痰飛到澹臺帶著布面罩的臉上：“去你媽的！老子讓你說話了嗎，??？！”

　　“上頭說過，血祭斗魂舉辦期間，要杜絕一切可能威脅到城市安全的不穩(wěn)定因素！”

　　他順手拍死了一只蒼蠅：“你們這群表子養(yǎng)的，就是他媽的最大的不穩(wěn)定因素！”

　　“老子已經(jīng)三番五次地下了命令要你們撤走，下回老子要看見，這里半個人都不剩，不然老子就把你們都踢出城去！懂了嗎，蠢豬！”

　　說完，他順手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也不管澹臺的反應(yīng)，大搖大擺地走了。

　　燕子身邊的一個男學(xué)生罵道：“媽的，鄭哲這坨鼻涕蟲，真他媽不是東西！”

　　燕子回過頭：“鄭哲？”

　　那人點點腦袋：“是啊，這位同學(xué)你看樣子來得不多吧？”

　　“這里是老師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老師除了出去宣講，其余的時間就在這里給我們上課和醫(yī)治別人。本來現(xiàn)在剛有點起色，這個狗雜種就跑來了！”

　　“他剛開始是敲詐，大家也忍了，湊錢買了個平安。后來他胃口越來越大，我們給不出錢了，他就天天來沒事找事。媽的！豬圈？明明他自己才是最臭的臭豬屎！”

　　燕子道：“那大家不會想辦法嗎？”

　　男學(xué)生搖頭：“辦法？唉，我們能有什么辦法呢？看到他身上的衣服了吧？他是城衛(wèi)隊！是魂師！”

　　“他想讓我們死很容易，我們要解決他可是難上加難，還有可能因此被官方盯上！你說我們能做什么呢？唉。這世道想行個善，怎么這么難?。俊?p>　　燕子默默地看了抱怨的他一眼，起身下樓，走到正在清掃鄭哲那坨鼻涕的澹臺身旁。

　　“他一般會什么時候來？”

　　澹臺彎著腰，聲調(diào)還是那樣平靜，就像面對剛才那個抱小孩的母親一樣：“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來?！?p>　　燕子皺了皺眉，道：“您看著一點都不為此擔(dān)心?！?p>　　“這個‘慈善醫(yī)院’畢竟是您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東西，您就甘心看著它被摧毀？”

　　燕子看著地上無助地哭泣著的病人們：“還有他們呢？他們要怎么辦？”

　　澹臺將清掃工具放好，嚴(yán)肅地看著燕子：“我為什么要擔(dān)心一個馬上就要步入死亡的人？”

　　“……什么？”

　　澹臺指指天上，淡淡地道：“天星已經(jīng)向我預(yù)示了他的死——就在明天?！?p>　　“沒有什么要說的，就回去上課吧?！?p>　　燕子不再言語。她暗嘆一聲，從包里掏出了一份報紙。那不是舊報紙，是今天剛印刷好的。

　　在“血祭斗魂”的比賽消息一欄，有這么一條：

　　“169號黑鳥對戰(zhàn)374號鄭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