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不是早朝的榮府早會(huì)
王夫人與邢夫人站在賈母兩側(cè),你幫著夾一筷子茄鲞,我?guī)椭鴬A一筷子胭脂鵝脯,看起來細(xì)心又恭順,讓賈赦與賈政都十分滿意,媳婦就該替他們當(dāng)兒子的孝順母親,要既孝又順。
賈母呢,早就習(xí)以為常。
她上了歲數(shù),覺少起的早,用早膳比家里其他人早近一個(gè)時(shí)辰。
不僅如此,口味也重,愛吃重油重糖重鹽的吃食,這茄鲞與鵝脯口味都重,一般人還真吃不了幾塊。也就她,每天就著碧粳米粥,一碗粥配一筷子茄鲞,兩片兩指寬鵝脯,一日都離不了。
鵝脯鹵的入味,入口即化,牙齒不好也能用,老太太一向喜歡。
食不言,席間沒有說話聲,只偶爾響起杯盤碗筷的輕叩聲。
等放下筷子,鴛鴦端起茶碗遞給賈母。
賈母接過去喝了一口,漱了漱口,吐到琥珀捧著的痰盂里。
等琥珀捧著痰盂悄悄退下,翡翠又捧著濕布巾上來,伺候著擦了嘴抹了手。
琉璃帶著小丫頭靛兒撤下桌上的殘羹冷炙、碗筷瓷盤后,鴛鴦再次返回,手里捧著剛沏好的大紅袍,賈母的最愛。
這一幕雖說有數(shù)人粉墨登場,但人人動(dòng)作輕巧,連一聲也沒發(fā)出,可見老太太規(guī)矩之森嚴(yán)。
端起大紅袍抿了一口,茶香沁人心脾,老太太舒服的瞇起了眼。
咔!
把茶碗放下,賈母溫和地道:“老大家的,老二家的,你們也回去用膳。”
“是,老太太?!毙戏蛉伺c王夫人忙答,齊齊退下。
賈母見賈政坐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奇怪道:“老二,今兒沒去當(dāng)值,可是又休沐么?”
賈政捋著山羊胡,點(diǎn)頭:“正是?!?p> 賈母笑著搖頭:“年紀(jì)大了,記性不好。哎,能過一天是一天,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您這和尚當(dāng)?shù)膲蚴娣摹?p> 賈政忙道:“母親說的什么話。您老人家一定壽比南山不老松?!?p> 賈赦也慌忙道:“對對,母親一定長命百歲?!?p> 賈母長著一張銀盤大臉,這是京中各家婆婆最愛的媳婦相貌,因?yàn)橛懈O唷?p> 除了大臉,還有大屁股,同樣是福相,因?yàn)榇碇苌?p> 對整日在四角天空下的內(nèi)宅里打轉(zhuǎn)的婦人而言,開枝散葉,多子多孫是畢生成就之所在,更是努力的目標(biāo)。
這一點(diǎn)上,賈母做的其實(shí)也沒有期望的好,只生了兩個(gè)嫡子,還都不怎么能干。
聽了兒子的話,老太太很高興,誰也不想成為子孫口中的“老不死”,被嫌棄。
她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六十幾歲的人,也算是長壽了。這一輩子富貴榮華,錦衣玉食,早夠本了?!?p> 賈政不想一大早的就和母親說這些生生死死的話,換了個(gè)話題,問丫鬟:“寶玉怎么還沒起來讀書?這都什么時(shí)候了?!?p> 寶玉讀書自來三天打魚兩天晾網(wǎng)。
尤其數(shù)日前,他在義學(xué)表現(xiàn)不佳,被賈代儒告了一狀,挨了十板子,天天躲在床上裝病,連請安都免了。
老太太見賈政吹胡子瞪眼,又要收拾愛孫,不由發(fā)火:“他還小,多睡才能長的好,你做什么天天逼著他讀書?咱們這樣的人家,要讀什么書?!?p> 賈政試著和老母親講道理:“寶玉一個(gè)男孩子,又是我的嫡子,總要有頂門立戶的能耐才行?!?p> 賈母聽了,臉一拉:“從前珠兒就是被你逼著讀書逼死的,現(xiàn)在你又來逼我的寶玉?哼?!?p> 賈政只覺得心口一疼,眼前浮現(xiàn)早夭的嫡長子賈珠的身影,仍是一副青衫少年模樣,正拿著書本,微笑看著他。
這樣和諧的父子關(guān)系也只有想象里才有,中年老男人瞬間崩潰,鼻子一酸,眼淚嘩啦啦的流了出來。
意識(shí)到失態(tài),賈政忙舉起袖子掩住臉,又從袖袋里扯出手帕,胡亂擦著臉,只是,喉間的哽咽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隱藏。
賈赦看得傻眼,嘴張了張,安慰的話壓根說不出口。
想到二弟成親生子后才病亡的嫡長子,他又想起自己不到五歲就夭折的嫡長子,忍不住心頭一酸,跟著嗚嗚的哭了起來。
天正下著毛毛細(xì)雨,又不時(shí)刮起一陣陣陰風(fēng),真?zhèn)€是凄風(fēng)苦雨摧斷腸啊。
賈母萬萬沒想到一貫古板固執(zhí)的二兒子會(huì)痛哭,且還引得向來沒心沒肺,整日和小妾通房廝混的大兒子痛哭,不由愕然。
沖丫鬟們揮揮手,讓她們退下,老太太捧著大紅袍抿了一口,只覺得又苦又澀。
“娘!”
賈赦猛然往前一撲,跪在地上,抱著老太太的腿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喊:“三歲那年,娘有了二弟,兒子來給您請安,您卻罵祖母老虔婆看不得您好,把我送過來添亂。一句話都沒和兒子說,就讓賴嬤嬤把我送回了祖母院子?!?p> 賈母一愣,完全記不得怎么肥事?
賈赦繼續(xù)嘮叨。
“五歲那年,二弟兩歲生日,您特意在百寶齋給打了個(gè)金鑲玉如意紋的長命百歲鎖,卻從來沒給兒子定過禮物?!?p> “十歲那年,祖父教我練武,您卻說府上一切都是我的,練不練無所謂?!?p> 賈母又是一愣,暗想:“我真說過?”
“可轉(zhuǎn)頭您就跟二弟說,侯府也有二弟一半?!?p> 賈政聽了,停下抽噎,皺著眉頭回想,究竟是哪年哪月哪日母親說的來著?雖然不記得具體哪一天,但母親的確說過,還不止一回。
“十三歲,您看不慣祖母給我的大丫鬟紅衣,把她給杖斃了,卻沒想過她已經(jīng)有了兒子的孩兒?!?p> “十五歲,祖母給我定下了張氏,可是您嫌棄她家窮酸,卻不想想父親想讓珠兒一輩轉(zhuǎn)文,離不開清流的幫助?!?p> “十八歲,我娶了張氏,可她怎么討好您,您都看她不順眼,就連瑚兒出生,都沒讓您改變態(tài)度。就是這一年,您給二弟定下了王氏?!?p> ……
賈赦啰里啰嗦的把活到現(xiàn)在受過的所有委屈都說了出來,明晃晃的抱怨賈母偏心,聽的賈母賈政母子二人面面相覷,竟然同時(shí)心生不忍,都覺得有些過分。
“兒子也想娘偏心我?!辟Z赦抽了抽鼻子,嘶吼一聲。
“娘”這個(gè)詞似乎從兒子懂事就再?zèng)]喊過,平時(shí)都是“太太”,等婆母去世,又升為“老太太”,沒想到今兒又重溫一回,賈母心里頗不是滋味。
母子三人正回顧往昔,展望未來,忽然聽到王夫人的哀嚎:“老太太,老太太,不得了了,鳳丫頭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