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露無聲濕桂花
你若問我,這世間諸事,哪一件最緊要?
我想我會說,師傅的遺命最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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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瑤】
十五年前,我還是個在山間溪邊被人遺棄的襁褓里痛哭的嬰兒,恰逢師傅采藥路過,將我?guī)Щ負(fù)狃B(yǎng),替我取名清瑤。
我于是,認(rèn)識了你。
不久前,師傅駕鶴西去,臨終時留下遺命,囑我終生護你周全,不可遠離。
于是我便答應(yīng)了自己,此生都將你視作最大的依仗。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亦死。
年少不經(jīng)事的時候,我也曾問過師傅,為何要守著你這樣一株金桂?是在兌現(xiàn)什么承諾,還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發(fā)生。
師傅總是什么都不說,后來,我便也不再過問。
金桂呀金桂,若你有一天顯靈,來陪我聊聊天可好?
這世間諸事,皆與我無關(guān)。我此生,唯你而已。
我從未真正想過,有一天你會離我而去。
不知為何,前一晚睡前,你還是平日里的模樣,怎么一早醒來,就只剩光禿禿的樹枝,葉片枯黃,落花滿地。
金桂呀金桂,你是要死了么?那我獨活于世間,還有什么意趣?
揮劍至頸,手腕突然被一顆小石子擊中。我一陣吃痛,手中的劍應(yīng)聲落地。
四下無人,不知是誰阻了我自盡的念頭。
我跌坐在金桂樹下,點點落花拂過我的裙擺,漸漸隨風(fēng)飄遠,四周的空氣里溢滿余香。
我想,這大概是金桂與我,最后的一次告別。
翌日清晨,我推開窗戶,望向院中那株金桂,衰敗如昨。只是樹下立著個青衣男子,定定地望向我。
他與我目光相遇時,微微點頭致意。
我走到樹下,問他,“你是何人?為何會來此地?”
他不答反問,“便是你,一直守著這株金桂?”
“是我?!蔽覒?yīng)著,“你究竟是何人?”
他慢悠悠答道,“你守這樹,大約便是為了守著我吧?!?p> 我不解,更不信,“你說……你是樹仙?”
他搖頭,“我不是什么仙,我只是一介凡胎,肉身被置于山中冰洞,魂魄被鎖進了這棵金桂。”
我在這山里住了十五年,從來沒見過有什么冰洞,“你可認(rèn)識我?guī)煾???p> “你師傅的名諱是……?”
“寧遠?!?p> “他是我母親的師兄,我母親,閨名寧瑤。”
【清楓】
十五年前,我剛滿十六歲。
母親忽然告訴我,我那從未見過面的父親,要遣人來將我?guī)|海無望山,問我是否愿意。
我問母親是否同去,母親搖頭;我又問母親去了何時能回來,母親也不知。
或許我去了,此生都難再回到自小長大的山間,再難見到母親。
那個只在母親口中出現(xiàn)過一次的男人,那個從未盡過父親責(zé)任的男人,輕巧的一句話,就要將我與相依為命的母親分開,我自然不允。
卻不想,我的不允,為母親招來了殺身之禍。
當(dāng)那些自稱父親弟子的人出現(xiàn)在我和母親的小屋前時,并無一絲一毫恭敬之意。只揚言說,三日為限,肯放清楓少主東去便好,若不肯,莫怪他東海無望山劍下無情。
我和母親都知道,拼死抵抗,并無半分勝算;要趁著夜色逃脫,也絕非易事。
第三日清晨,天還未亮。小屋的木門被推開,一身玄色衣衫的中年男子緩步踏入。
我認(rèn)得他,他是母親的師兄,我喚他作“師伯”的。母親迎上去,一時有些哽咽。
師伯為母親拭去臉上的淚,輕聲道,“師妹,當(dāng)年師傅傳于你我的秘術(shù),可還記得?”
母親一愣,“記得的?!?p> 師伯看了我一眼,對母親說,“想留清楓在身邊,唯有施此秘術(shù)一試,我可以幫你?!?p> 第三日入夜,東海無望山為首的大弟子前來扣門,母親拖著虛弱的身子打開門,滿臉淚痕。
彼時,我已為母親師門的秘術(shù)所制,肉身置于山中冰洞,魂魄鎖在院中唯一的一棵金桂樹中。
母親帶著那大弟子前往冰洞檢視我的“尸體“,“小兒自小便患腦疾,一直以藥石續(xù)命,你等此番前來,逼得他心緒激蕩,三日滴水未進,藥石無醫(yī)。”
那大弟子顯然不信,又不太好上下擺弄少主人的尸身,怒聲喝道:“你個惡毒婦人,焉知不是你毒害了少主人?!”
母親的聲音尤其淡漠,冷冷地道,“我雖是婦人,也不似你家掌門冷血無情。我與他雖是露水姻緣,但始亂終棄,豈是大丈夫所為?對我們母子不管不顧十六年,此番隨性一想便來奪人摯愛,這又是什么道理?!”
“我不與你這婦人說理!”那大弟子吹一聲口哨,立時有三五弟子闖入洞中,欲將少主人的尸身帶走。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本就無力對抗男子,母親又剛剛施了師門秘術(shù),身子虛弱得緊,一時之間,只能奮力沖上前去,用身子護住我的“尸身”。
為首的大弟子已沖到近前揮劍出鞘,一時收將不住,劍尖劃過母親頸部,鮮血四濺。
其余人等均是一愣,眼見著這女子歪倒下來,身子倚在冰床邊,漸漸沒了氣息。
以氣血相續(xù)的秘術(shù),剎那間散發(fā)到極致。冰洞中的寒氣滾滾翻涌,似是經(jīng)歷著一場風(fēng)雪,洞中人盡數(shù)動彈不得。
只一炷香的時間,洞中人皆凍成了冰人,冰洞的入口,也被冰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沒有人知道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躺在冰床上的我,好像也再等不到,睜開眼睛的那一天。
【清瑤】
師傅七十歲西去,他走時留下遺命,囑我一生守著院中金桂,不可遠離。
既然眼前的這個男子說,金桂曾經(jīng)鎖著自己的魂魄。如今金桂枯敗,他卻現(xiàn)身,那是不是意味著,我要守他一生?
師傅養(yǎng)育我十五年,你若問我這世間什么最緊要,那我一定會說,師傅的遺命,最緊要。
這金桂和這眼前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風(fēng)雨恩怨,說不說與我知都沒關(guān)系。至少他來了這里,我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問他,“今后,你打算如何?”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似是還陷在舊時的回憶里,不能自已。
我鼓起勇氣,看向他的眼睛,“雖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畢竟守了這金桂許多年。如今金桂死了,你卻活了……不如你我就相伴著,過了余生吧。”
【清楓】
她叫清瑤,我叫清楓。她是師伯唯一的徒弟,是這世上,唯一與我有關(guān)聯(lián)的親人。
我雖沉睡了二十年,但醒來時,身形依舊是十六的模樣,這樣想來,我與她,也算年紀(jì)相仿。
我低低喚了她一聲“師妹”,她有一瞬間的愣神,繼而笑了,應(yīng)了我一聲“師兄”。
那些刀劍相爭,江湖恩怨,那些氣血相續(xù)的秘術(shù),好像都是上輩子的記憶,越來越不真切。
清瑤常對我說,我與她,便是鄉(xiāng)野山間一對平凡的兄妹,我采藥,她制香,互相依靠,了此余生。
她還在院中重新栽了一株金桂,說是守了許多年的東西,如今瞧著這衰敗的樣子心有不忍,還是讓它開起花兒得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將她視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一聲“師妹”中的情意,似乎也多了幾分別的盼望。
【清瑤】
院中那株新植的金桂,花兒開得愈發(fā)好了。
師兄常打趣我說,是不是秉著當(dāng)年守護他的心情,在守著這株金桂。其實我只是想,讓平淡的日子里,多一點盼望罷了。
某日黃昏,小屋的木門忽然被撞開,一個身穿白衣,滿身鮮血的男子,跌跌撞撞地闖將進來,橫在地上。
我將他扶到里間榻上,讓師兄入內(nèi)檢視他的傷勢,幸好傷得雖重,卻不致命。
這男子在小屋里住了三月有余,直至傷勢痊愈。
他看向我的眼神,一天濃烈過一天;他握住我手的剎那,仿佛院中金桂的香氣,一股腦兒全涌入了心間。
這世上很多事情的發(fā)生,好像總是說不清緣由。
他走的時候?qū)ξ艺f,師命難違,頂多一年,一定回來接我。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只說了一句,路上小心。
【清楓】
師妹生產(chǎn)那天,我站在屋外,聽著她的凄慘的叫聲,感覺自己的腦子快要裂開。
我心上的人,心里住著另一個人。甘愿為他生子,甘愿無望地等待。
不知母親當(dāng)年的心境,是否也如此刻的清瑤一般。
終于,屋內(nèi)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我走到清瑤床邊,她虛弱地沖我一笑,“今后這小兒,還勞煩師兄多加照料,清瑤這番,先謝過了?!?p> 我輕輕撫著她汗?jié)竦陌l(fā)絲,“師妹放心,你的孩子,我必視他如親子?!?p> 時光流轉(zhuǎn),師妹的兒子念山,已過束發(fā)之年。
山中忽然闖入二十來個白衣男子,站在師妹的小屋前,叫嚷著三日為限,要接少主人東去。
我立在山谷中,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地?fù)糁辛诵呐K。
兩日后入夜,師妹帶著兒子來求我。
“師兄,我不忍讓這孩兒孤身一人東去,你照料他這些年,也想讓他一世安穩(wěn)太平對不對?”
我不忍看她,轉(zhuǎn)眼望向別處。
她卻忽然攥住我的手,“師兄,師妹求你,幫幫我,好不好?”
我問她,“你要我如何幫你?”
她說,“師傅當(dāng)年,曾傳我一門秘術(shù),但這術(shù)法須兩人合力,才能完成。師兄,你母親與我?guī)煾导葘偻T,一定也修過這門秘術(shù)。師兄,你也會的,對么?”
【尾聲】
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上山采藥,在山間的小溪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人遺棄的襁褓。
襁褓中的女嬰哭聲微弱,看上去就快要斷氣。我將她小心抱起,帶回?fù)狃B(yǎng),為她起名念瑤。
念瑤十五歲及笄,我自覺大限將至。
我將她叫至榻前,她哭著問我,師傅可還有什么心愿要徒兒為您完成?
我輕嘆一聲,念瑤啊,為師這一生,早已沒什么守望。只盼你守著院中那株金桂,此生不可遠離。
念瑤哽咽著應(yīng)道,徒兒謹(jǐn)遵師命,金桂生,我便生;金桂死,我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