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忽然道:“哀家猜,你這勺子有古怪吧?”
她聲音極低,只有兩人能聽見。
鐵慈微微彎著腰,抬起眼眸,這個角度她的眸子顯得極其大而明麗,毫無怯弱。
她也同樣用氣音道:“太后您的盒子不也一樣嗎?”
太后嗤笑了一聲,似乎對她的想法極其不齒,卻又道:“哀家勸你不要耍花樣?!?p> “是因?yàn)槿齻€珠子上寫的都是雜學(xué)是嗎?”鐵慈慢慢將勺子抽出了一部分,太后透過盒子縫隙,隱約看見勺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漆黑。
鐵慈笑道:“哎呀,珠子上有毒呢?!?p> 太后嘴角一勾,道:“你是個有心計(jì)的?!?p> “您夸獎了?!?p> 太后身邊李貴垂著眼簾,對這祖孫斗法仿佛無動于衷?;侍莻€有心計(jì)的,盒子原本無毒,太后根本不必用這樣的手段落人口實(shí),可是皇太女仿佛早有準(zhǔn)備,竟然帶了銀勺和砒霜粉,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法,抖落了砒霜粉令銀勺變黑,這樣一來,太后這里就說不清楚,連帶對整個“歷練”提議都會被質(zhì)疑,容麓川等人會立即抓住機(jī)會,說此事有人作祟,皇太女歷練只怕不妥,鬧著要清查要清理,此事就能被擱置。
那么之后皇帝和皇太女都有更多時間周旋,太后出其不意的舉措也就失去了作用。
這和今日太后利用靜妃的表現(xiàn)來逼容麓川等答應(yīng)歷練之事,方法其實(shí)是一樣的。
但皇太女又不夠心計(jì),撕破臉皮固然能令人有所顧忌,可是卻忘記了,真要撕破臉皮,永遠(yuǎn)是上位者撕起來更狠。
鐵慈微笑著將勺子向外抽。
太后忽然道:“今日見了靜妃,甚愛她賢惠乖巧。往日你們總說她多病,哀家也少要她請安。如今瞧來,倒是無妨?!?p> 鐵慈手一停。
“再說若是多病多災(zāi)的,倒不如留在哀家身邊,抄抄經(jīng),靜靜心,于身體也大有裨益?!?p> 鐵慈默然,半晌道:“那是太后恩典?!?p> 太后道:“放心。哀家這里規(guī)矩雖然多了些,但她只要懂事,自然無虞?!?p> 鐵慈不說話,半晌,把勺子往盒子里一扔,道:“那換我懂事,成不成?”
太后看也不看她,平靜地道:“也不是不成?!?p> 鐵慈一笑,轉(zhuǎn)身掀簾,對外頭等候的眾人道:“運(yùn)氣不錯?!?p> 鐵儼和一部分臣子露出喜色。
“雜學(xué)?!?p> ……
鐵儼在前頭走得大步生風(fēng),鐵慈在后頭拼命追,“哎,父皇!父皇您等等我??!哎喲!”
鐵儼立即回頭,鐵慈把扶住后背的手挪到腰,嘶嘶不絕。
鐵儼怒道:“又裝!”稍稍冷靜了些,道:“崽啊,你今日別攔我,你母妃實(shí)在太不知事,這樣下去遲早害了你,父皇今日一定要和她說明白?!?p> 鐵慈嘆一口氣,“我不是要攔您。只是母妃膽子小,您這樣怒氣沖沖過去,滿宮都看在眼里,能把她嚇破膽兒。宮人們又最是爬高踩低,以后她日子怕就要難過了。難過也罷了,若是有人趁機(jī)教唆嚇唬她什么,再惹出禍?zhǔn)略趺崔k?”
鐵儼沉默一瞬,停了步,半晌嘆了一聲,摸摸她的頭,道:“你總是這般為她籌謀,可她卻總是給你拖后腿,便受點(diǎn)教訓(xùn)又何妨!”
父女倆都沉默了一陣。鐵儼想起鐵慈小時候,靜妃受人蠱惑,瞞著他把孩子送到太后宮里,后來鐵慈也不知道在太后宮里遭遇了什么,大病一場,險些丟了性命。之后他便將靜妃禁了足,說是懲罰,其實(shí)也是保護(hù),如此太后便不好招惹靜妃。后來鐵慈年歲見漲,靜妃也不能總禁著,為免她中了太后和那些居心叵測妃子們的招,又說她體弱多病,需要靜養(yǎng),不常出來,鐵慈也不親近,漸漸的也便被大家給忘記了。
父女兩人很注重靜妃的安全,沒少派親信暗中護(hù)衛(wèi),身邊人也會隔段日子便篩查一遍,但終究兩人都太忙,日常往來少,這些年那邊又一直無事,也便懈怠了。
誰曾想,一直膽小安分的靜妃,今日忽然竄出來壞了事。
儲君的身份太重要,她這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母親,不出來也罷了,一出來,只會叫人看得憂心,擔(dān)心她會給太女帶來不良影響,平白惹出很多事來。
鐵儼嘆氣,又道:“雜學(xué)是不成的。父皇再想辦法,讓……”
“不必了?!辫F慈道,“出宮不是壞事,雜學(xué)深入民生也挺好。”
太后既然鐵了心,一計(jì)不成總還有另一計(jì),鐵慈倒寧愿把戰(zhàn)場引得更遠(yuǎn)一些。
再說,出宮在野,大隱于市,焉知于她不是掙脫束縛,另有一番天地呢?
鐵儼看看鐵慈,知道她向來大氣清朗,不鉆牛角尖,于他自然覺得安慰,但也不免惆悵。
這么好的孩子,卻生在這波譎云詭帝王家,一生不得安枕。
鐵儼終于停了腳步,道:“既如此,爹就緩緩再去。但你也不能再縱了她,總要她知道教訓(xùn)才好?!?p> “那是自然?!?p> 鐵慈帶著丹霜和小蟲兒走近靜妃的點(diǎn)芳殿的時候,看見殿內(nèi)一片喜氣洋洋。
天色已晚,微有涼意,點(diǎn)芳殿的院子里花樹開得葳蕤,每棵樹下都垂了絹布宮燈,宮燈下別致地垂著水晶琉璃珠兒,風(fēng)一過便琳瑯作響,時不時花瓣飄落燈上,便映出些山長水遠(yuǎn)的景致來。
靜妃和著一眾宮人正在燈下忙碌,有人量布有人裁剪,靜妃拿了個鞋墊親自刺繡。鐵慈不許人通報(bào),悄然進(jìn)門,看燈下眾人和樂融融,便站定在了陰影中。
她靜靜看母親繡花的神情,平靜底掩藏著淡淡的悲憫。
丹霜臉色很不好看。
坑了皇太女,還在這里沾沾自喜嗎?
她上前一步,被鐵慈拉住。
靜妃卻在此時抬頭,看見了鐵慈,一瞬間眼神驚喜。急忙站起迎了過來,一邊笑道:“慈兒你怎么來了?快,碧羅,快去給皇太女端春盤來?!?p> 那伶伶俐俐的宮女便起身,先給鐵慈行禮,又去端了一盤五色各異的精致點(diǎn)心來,并五色精巧玉壺。宮女笑道:“殿下,這是娘娘夜來不睡,想出來的新鮮法兒。這嫩粉的是桃花點(diǎn),配翠離酒;這白色的蘿卜糕,配醉湘妃;這紫色的是紫藤酥,配天涯緗……”
她語速快,口齒卻極清楚,說話時神采飛揚(yáng),顯然是個極其聰明的丫頭。鐵慈垂首看那點(diǎn)心,極其講究地配著各色甜酒,搭配得當(dāng),色澤賞心悅目,便拈了一塊點(diǎn)心,問那宮女:“你做的?”
那宮女抿嘴笑道:“奴婢手藝不精,殿下恕罪。”嘴上說得謙虛,神色卻很是自信。
鐵慈又道:“娘娘今日衣裳插戴也頗別致,你的建議?”
碧羅又笑,道:“娘娘和殿下喜歡,便是奴婢的福分?!?p> 她接連被夸了兩次,神態(tài)便飛揚(yáng)起來,也不理會旁邊神情歡喜又局促卻插不上話的靜妃,自顧自拿了靜妃方才做的繡花,道:“娘娘給殿下繡的這鞋墊兒,這萬字連綿花樣兒邊緣還繡了小花,最是精心不過?!苯又谷挥謳еσ獾溃骸斑@樣的衣裳鞋物娘娘準(zhǔn)備了許多呢,倒是終于見到殿下親自來看。”
她在這嘰嘰呱呱,丹霜臉已經(jīng)氣青了。
喧賓奪主自賣自夸也罷了,這是把主子也教訓(xùn)上了?
再看一眼靜妃,竟然絲毫不覺得這婢子僭越,還急忙點(diǎn)頭,道:“碧羅很靈巧的,很多都是她的心思……”
“所以,教唆主子去太后面前代孤邀寵,也是你的主意咯?”
“殿下也該……”碧羅說到一半霍然住口,臉上血色剎那盡失。
鐵慈也不看她,指指糕點(diǎn)盤子:“奇巧淫技。”
指指繡花鞋墊:“作踐綾羅。”
指指旁邊所有慘白著臉色,已經(jīng)退著跪到一邊的宮人們:“冷眼旁觀,不知護(hù)主。”
指指碧羅:“妖言惑主,不知尊卑,挑唆生事,居心叵測?!?p> “殿下……”
碧羅的伶俐早已不見,抖著聲音剛喊了一句,鐵慈已經(jīng)道:“拖出去,杖斃。”
話音一落,便有跟來的護(hù)衛(wèi)上前,三兩下將碧羅塞了嘴往外拖,碧羅連求饒都來不及發(fā)出就被拖出了殿外,她不肯走,雙手死死摳著地面,淚流滿面地瞅著靜妃,眼神里俱是哀求。
靜妃那核桃大的腦袋仁,哪里經(jīng)得起這般突然變故,早就呆在那里,臉上一片受驚后的空白。
碧羅平日里最喜她的呆,此刻卻心中生出無限驚恐和后悔,她摳在磚縫里的指甲已經(jīng)翻起,護(hù)衛(wèi)猛地一腳踢來,那手便血淋淋地蕩了開去,在驚惶的宮人們眼底劃出一條無力的弧影。
人終于被拖了出去,地面上一道長長的擦痕,隨即外頭杖擊聲砰砰響起,沒有慘呼,眾人的想象力卻越發(fā)鮮明慘烈,所有人哆嗦著低下頭去,滿手是汗地握緊了衣襟。
誰也想不到,平日里對點(diǎn)芳殿不聞不問,但看起來脾氣很好的皇太女,忽然來了這里,就是一陣霹靂雷霆。
杖聲里,鐵慈緩緩走了幾步,皇太女身姿頎長秀拔,寶藍(lán)色海水江牙紋袍角靜靜垂落地面。她停在誰面前,誰就猛地一抖,更深地俯下身去。
鐵慈第一個停的是王嬤嬤面前,她先前坐在離靜妃最近的地方,被宮人們簇?fù)碇?,顯然也是一個得臉的角色。
此刻她渾身發(fā)抖,眼見著后頸的碎發(fā)便慢慢地濕了。
鐵慈看了一眼她露出來的幾層衣領(lǐng),笑了一聲,道:“今年春江南府剛剛進(jìn)貢的上造松江綾,每宮只分了兩匹,只給各宮主子做里衣用,如今倒穿在了你身上?!?p> “殿下饒命——”
沒等她喊完,鐵慈便道:“什么命不命,我是那種草菅人命的人嗎?衣裳剝了,點(diǎn)芳殿里走一圈。王嬤嬤如此尊貴,沒了好衣裳,一樣有風(fēng)范?!?p> 丹霜道:“松江綾穿在哪一層,便剝到哪一層。殿下寬厚,只取你不該穿的衣裳。你還不謝恩?”
便有護(hù)衛(wèi)上來,王嬤嬤掙扎著半轉(zhuǎn)身,拼命向靜妃方向磕頭,大聲嚎哭,“娘娘!奴婢沒了臉!求您賜奴婢一死吧!”
丹霜臉色鐵青。
這點(diǎn)芳殿已經(jīng)爛了!這一個個的,拿主子當(dāng)什么?皇太女下的命令,她沖靜妃威脅,這是看準(zhǔn)了靜妃心慈手軟要挾她嗎!
“慈……殿下!”靜妃直到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急急沖上來,攔在那嬤嬤面前,哀聲道,“剝了王嬤嬤衣裳,以后她在這宮里就沒法服眾了??!”
“那就不服唄?!辫F慈淡淡地道,“這宮里需要被人服的,只有你?!?
天下歸元
---------- 放心。 我覺得我一向虐不過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