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丈夫一諾重千金，信義當(dāng)頭憑此行。
高祖亡楚心懷愧，溫侯反復(fù)留惡名。
出爾反爾終遭噬，天道好還報應(yīng)明。
何如竹梅貞姿質(zhì)，頂霜傲立待風(fēng)清。
話說云天彪征南得勝返京，驚聞馬元、皇甫雄復(fù)叛，魏輔梁、真大義遇害之信，大為震驚?？垂?，那魏、真二人于前志助陳希真打破兗州后，已半路歸隱九仙山，如何身死的？此中緣故，須得從那兗州守將、梁山泊好漢撲天雕李應(yīng)之子李開說起。
原來那日梁山后輩分四路下山，龐泰表、李開、朱奇兒為一路，去尋內(nèi)間魏輔梁、真大義，伺機(jī)除之。臨行之際，龐泰表道：“眼下我等雖有魏輔梁、真大義二賊畫像，卻不知其藏在何處？天下這般大，若去各處打聽，無異大海撈針，卻要尋到幾時？”李開道：“寰宇雖廣，然人皆有落葉歸根之心。那魏輔梁是兗州甄山人，真大義乃曲阜縣人。我想二賊懼我等尋仇，當(dāng)不敢于桑梓居住，恐潛藏別處。然雁過留聲、人過留影，我等既知二賊籍貫在兗州境內(nèi)，不妨去走一遭，或能尋出些蛛絲馬跡，亦未可知?！饼嬏┍怼⒅炱鎯悍Q是。當(dāng)日三個也不帶伴當(dāng)，下山徑投兗州來。
在路不知行了多少日，來到兗州甄山。眾人看時，只見車騎滿谷，各處皆設(shè)烽火臺，內(nèi)有眾多官兵守把，盤詰往來行人。李開等見了，便不入谷，就到谷口邊一客店內(nèi)歇腳，點(diǎn)三碗素面吃。不多時，小二哥端面上來。朱奇兒問道：“店家，我等來投遠(yuǎn)房親戚，多年不曾到此，不知此地為何把守甚嚴(yán)？”小二道：“客官有所不知，這甄山地屬兗州，昔年曾為梁山大盜所據(jù)，卻并不擾民。后官兵收復(fù)兗州，此地依然無事。不料上月新來了一位知州老爺，名喚海龍王錢伯言，言甄山險峻，易為盜賊所據(jù)，因此撥兵在此立營駐守，專一防備盜賊。然此處太平無事，那里見著半個賊影，不過徒耗錢糧罷了?！崩铋_道：“此地有個老宿，名喚魏輔梁，小二哥可認(rèn)得？”小二道：“卻未聽過此人?！碑?dāng)時說了一會，小二自忙去了。龐泰表三個吃罷，當(dāng)晚就在店內(nèi)歇下。
是夜，三個各處探看了一番，都到龐泰表房內(nèi)計議。李開道：“今日景象，眼見得那二人不在此地了。”朱巧兒道：“正如兄弟所說，那二人做了內(nèi)間，心中有鬼，怎不怕有朝一日我等來尋，因此斷不敢在此久居，定是躲到別處去了。”龐泰表道：“既如此，明日也不必進(jìn)谷了，直奔曲阜縣罷?！崩铋_、朱奇兒點(diǎn)頭，各回房歇了，一宿無話。
次早起來，三個吃罷飯，算還了房錢，取路投曲阜縣來。因路途不遠(yuǎn)，當(dāng)日便到。行至西城外先圣廟時，只見人頭攢動，十分鬧熱。三個湊上前看時，只見先圣殿前杏壇邊告示板上貼著一紙公文，人群內(nèi)有識字的念道：“奉敕宣義郎襲封衍圣公管勾先圣廟孔端友:宣圣，古今師也，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殆未有能違之者。朕既法其言，尊其道，舉以為治，猶以為未為也，又錄其后裔，以褒大之。爾先圣之系，效官東錄，積有年矣。通籍金閨，升華云閣，以示崇獎，汝尚勉哉?！焙竺鎸懙溃骸胺钍ブ迹嚎锥擞烟剞D(zhuǎn)通直郎，除直秘閣，仍許就任關(guān)升，以示崇獎?！?p> 當(dāng)時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內(nèi)中有個老兒道：“投胎也要投個好人家，趙官家降旨將至圣文宣王四十八代孫衍圣公孔端友升官哩?！庇钟腥说溃骸肮艁矶魇a者多矣，未有傳世四十八代而不絕者。聽說這孔端友才本平庸，崇寧三年便襲封衍圣公，管理這先圣廟，卻無甚建樹，因此多年未有升遷，今番想是官家憐憫開恩了?！敝炱鎯郝犃?，上前施禮，問老兒道：“丈丈，我等遠(yuǎn)來投親，不料親眷已遷走，敢問可有問處？”老兒道：“尋人何不問孔二郎？此間地面，縱是土地公不知的，問他便知。”朱奇兒道：“敢問孔二郎是何人？”老兒道：“便是孔璠，乃孔端友之弟孔端操次子，人都喚作孔二郎?！闭f罷，用手指道：“喏，那人就是?！?p> 李開等看去，只見一個后生走出文廟。便上前施禮，那孔璠止住步，上下打量一番，方問道：“諸位面生，不知有何貴干？”李開道：“公子可認(rèn)識一個叫真大義的？”孔璠道：“你等是何人，尋他作甚？”朱巧兒道：“那真大義是我叔叔，我等來投奔的?！笨篆[聽罷，伸出右手，上下顛動。李開等曉得是要錢之意，便給了十兩銀子，孔璠方笑道：“此人我卻認(rèn)識，去年八月間還曾會過一面。聽他說起，自家已是殘廢之人，難圖功名，歸家收拾一番，要去尋人歸隱。如今已不在此地，正不知到何處去了?！崩铋_見說，忙問道：“他還說過別的話么？”孔璠想了一回，道：“當(dāng)時閑談，他曾提起昔日護(hù)送郯山大客商到東京的話頭，卻未深說。你等要尋他，或可去郯山問問看?！敝炱鎯旱纫娬f，又問了一回，別無所獲。當(dāng)時孔璠揣了銀子，哼著歌去了。
當(dāng)日三個商議，龐泰表道：“那賊極可能隱在某處，與魏輔梁作一處。然適才那姓孔的話，亦不可盡信?！崩铋_道：“郯山在沂州郯城，距此倒也不遠(yuǎn)。如今既然來了，且去尋訪一番，再作區(qū)處?！饼?、朱二人稱是。便不入曲阜縣，轉(zhuǎn)路投東南方來。
在路行了十余日，龐泰表、李開、朱奇兒渡過魏河，經(jīng)青云山、神峰山，那日到了蘭陵鎮(zhèn)，離郯城不過十里之遙。三個連日趕路，不免疲乏，便在鎮(zhèn)上歇腳。當(dāng)夜宿在館驛，李開因連日尋不著魏、真二人蹤跡，只睡不著，獨(dú)自出門閑走。不覺行到鎮(zhèn)子外，只見殘月高懸，四野清寒。又走了二三里，望見前面一帶樹林，細(xì)看時，林內(nèi)隱隱射出火光來。李開暗忖道：“深更半夜，什么人在林中點(diǎn)火？”便躡步入林，近前看時，只見十?dāng)?shù)個人圍住向火，內(nèi)里坐著一個婦人。李開見了，暗想道：“莫不是歹人劫了良家女子到此？”正想間，腳邊竄過一只野鼠，發(fā)出聲響。早吃探哨的發(fā)現(xiàn)，大叫一聲。李開見藏不住，自林中霍地跳出，手中飛刀早出，向火堆射去，一時火星四濺。那些人霍地驚起，李開大叫道：“什么蟊賊，深更半夜，膽敢劫擄良家女子到此！”那伙人聽了，近前來打，早吃李開放開手腳，打翻了兩三個。火光影里，只見對面一人叫道：“且慢動手，來者莫不是李家賢侄？”李開聽了，忙收了手，霍地跳退數(shù)步。月光下看時，見對面為首立著二人，一個是孔明、孔亮的叔叔孔賓，一個是曹正的妻舅崔猛，那喊話的正是崔猛。李開見了，驚喜道：“原來是孔太公和崔叔叔，二位如何在此？”孔賓、崔猛見果是李開，俱各歡喜，說道：“一言難盡，不想在此相遇。”
看官，那孔賓、崔猛二人到蘭陵鎮(zhèn)，卻與那真大義有些干系。至于有何干系，要從真大義身上說起。原來那年陳希真計議收復(fù)新泰，真大義請求相隨，怎奈汶河一戰(zhàn)吃武松砍傷右臂，筋骨已損，再難征戰(zhàn)，只得告退原職，到諸城九仙山隨魏輔梁隱居。臨行前，陳希真厚贈了資糧，后又替他表奏朝廷，給予都監(jiān)半俸，因此倒也衣食無憂。怎奈那真大義是個武夫，不似魏輔梁是個文人，每日居于山中倒也罷了。待了半載之上，早已閑出鳥來。幸得真大義昔年曾在江湖上有些交際，因此有事，常常有些走動，倒也不致太過煩悶。
光陰荏苒，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看看已是宣和三年九月，那日真大義在山中，忽接得一個請?zhí)？磿r，卻是沂州郯山張辟邪發(fā)來的?？垂俾犝f，那真大義昔年與真祥麟等初見時，曾說護(hù)送郯山大客商去東京，那張辟邪便是為首的客商。后來得真大義一路護(hù)送，安然無事，到東京獲利頗豐，成了郯山財主，因此與真大義有些交情。那年真大義入兗州做內(nèi)間時，恐人打眼，因此與魏輔梁秘議，化名張辟邪來往，便是借了此人的名號。孰料那張辟邪自發(fā)跡后，財迷心竅，竟愈發(fā)混賬起來。其所居村莊因舊時李王二姓居多，故名李王莊。張辟邪先與當(dāng)?shù)乇ＵY(jié)為弟兄，狐朋狗友，網(wǎng)羅成群，驕橫恣肆，霸住村坊，無人敢惹。后又仗著自家威勢，胡作非為，強(qiáng)搶民女，無人敢惹，把李王莊改名三家村。為是上月間，一代姓父女三人遷到三家村，有個女兒，十分顏色。張辟邪見了，便動了歪心思，軟硬兼施，要取代老漢兒子性命。代老漢無法，只得將女兒獻(xiàn)出。代小姐雖不情愿，然為了弟弟性命，只得屈從。張辟邪志得意滿，為此大擺宴席。又想起昔年交情，故發(fā)了請?zhí)c真大義。那真大義不明就里，只道是嫁娶吃酒，歡歡喜喜地對魏輔梁說了，單人匹馬自九仙山投郯山來。
那日真大義趕到三家村，尋到張辟邪家，只見一片瓦礫場，早無人跡，原來張家吃一伙綠林好漢洗劫了。那伙好漢把頭二人，一個姓孔名賓，本是梁山泊好漢孔明、孔亮的叔叔；一個姓崔名猛，乃是曹正的妻舅。原來那年三山聚義打青州，梁山好漢救了孔賓，崔猛一同上山，隨同征戰(zhàn)。后來孔明、孔亮、曹正先后戰(zhàn)死，孔賓、崔猛不愿再留軍中，便拜辭宋江，帶了當(dāng)年一眾莊客人等，下山去了。本要回青州白虎山，然孔家莊舊處早被云天彪設(shè)營，回去不得。便一路南行，恰行到沂州郯山，見那山生得險惡，倒是個落腳之所，因此扎下營寨。平日里教小嘍啰開荒種糧，閑時下山，若遇著販夫走卒，任從經(jīng)過；若是上任官員，箱里搜出許多金銀時，全家不留。但打聽得有那欺壓良善的暴富小人，積攢得些家私，不論遠(yuǎn)近，令人便去盡數(shù)收拾上山，因此逐漸興旺。
那張辟邪自霸住三家村后，聞得孔賓、崔猛等占據(jù)郯山，與自家分庭抗禮，不由恨入骨髓，奈何自家不會武藝，力不從心。幾番催攢鄉(xiāng)兵征討，都吃打敗，因此冤仇更甚。那日喜慶之日，孔賓、崔猛等出其不意，下山屠洗了張家，救了代小姐，怎奈代老漢和兒子已吃張辟邪暗中派人害死，只得將代小姐救上山暫住。
且說真大義四下打探，得知張辟邪全家為盜賊所殺，心中大怒，要去報仇。怎奈勢單力孤，更兼武藝已非往日，因此便想去沂州報官。那日北行，遠(yuǎn)遠(yuǎn)地見大路上一隊兵馬，認(rèn)軍旗上大書一個鄧字。真大義見了，便擋在路前。為首將官見了，問道：“你是何人？”真大義道：“將軍敢是去征剿盜賊么？”那將道：“正是，本將鄧侁，乃沂州兵馬都監(jiān)，奉新任知州蔣相公之令，前去收捕郯山強(qiáng)盜?！闭娲罅x聽了，大喜道：“將軍此來正好，小人真大義，昔年曾隨陳希真征討梁山大盜，收復(fù)兗州。那郯山大戶張辟邪乃小人故交，吃賊人所害。小人勢單力孤，報仇不得，正欲往沂州報官。天幸在此遇著將軍，愿助將軍收捕賊徒！”鄧侁聽得真大義口中說出陳希真三個字，心中一驚，卻不發(fā)作，反堆下笑臉，下馬執(zhí)真大義手道：“原來是真將軍，有眼不識泰山?！碑?dāng)下便問起真大義過往，真大義那里想得許多，便將如何遇著真祥麟等人；如何受陳希真之請，與魏輔梁里應(yīng)外合，打破兗州；如何在汶河負(fù)傷，歸隱九仙山等事從頭到尾都說了一遍。鄧侁聽罷，心中早已有數(shù)，便問道：“將軍既從郯山來，可知賊人形勢？”真大義道：“這卻不知。然真某可佯作投奔之人，里應(yīng)外合，助將軍剿平這伙賊人。”鄧侁見說，笑道：“將軍此計，正合我意，此番破賊必矣！”便教真大義依計而行。
看官聽說，那真大義其后果然故技重施，來到郯山，謊稱慕名來投?？踪e、崔猛等并未見過真大義，見其說起江湖之事，只道是落難豪杰，遂不疑心，接納入伙，誠心相待，教真大義坐了第三把交椅。未過多時，吃真大義里應(yīng)外合，官兵趁夜攻入山寨。幸而真大義上山未久，并無幫手，因此不曾害了孔賓、崔猛。那孔、崔二人知真大義是內(nèi)間，憤恨不已，然形勢不利，只帶得少數(shù)人逃走，山寨遂陷。
當(dāng)日鄧侁打破郯山大寨，兵士解上殘賊，內(nèi)中真大義笑道：“鄧將軍，大義之計如何？”鄧侁聽了，好似未聞一般，叫心腹兵士將俘虜一齊推到后山。真大義不知就里，只道鄧侁與自己做戲與人看。及至見眾賊頭顱落地，方慌張起來，大叫道：“鄧將軍，刀下留人，我是內(nèi)應(yīng)，為何如此？”鄧侁聽了，命左右將真大義推至山坳僻靜處，喝令跪下，上前道：“背義賊，今日便叫你死個明白。你可曾聽得李飛豹之名？”真大義搖首道：“不曾聽過?！编噥暾溃骸澳抢铒w豹是我親舅，原是沂州團(tuán)練使，才勇出眾，盡忠職守。那年陳希真等賊攻打沂州，竟為陳氏父女所害。后來我舅舅只得些撫恤銀兩，那陳希真父女不受責(zé)罰，反受了招安，加官進(jìn)爵。我且問你，天地間豈有這般顛倒之事？”真大義聽了，急辯道：“令舅遇害，令人扼腕。然那是陳氏父女所為，非干小人事?！编噥炅R道：“你這廝還想抵賴，我舅舅雖非你所殺，然你假扮盜賊，助那陳希真奪了兗州，以做招安贄見之禮，正是助紂為孽！我看你一臉賊相，正是賊眉賊眼賊骨頭，賣友求榮，天下公理正是被你這等賊子所壞，不殺你殺誰？”
真大義見說，還要強(qiáng)辯，早被鄧侁一腳，踢落門牙，滿嘴鮮血。鄧侁便教左右挖個深坑，推真大義入內(nèi)，用土埋了，只留頭顱在外。又喚左右取刀來，在真大義鹵門上開一十字洞，灌入水銀。只見那真大義面皮紫漲，痛的抽搐扭曲，身子不停向土外鉆。不一時，只見一個血葫蘆挺出地面。鄧侁上前，用手輕輕一拉，一張人皮隨手而起。鄧侁笑道：“這皮質(zhì)地甚好，正好做馬鞍用?！北憬贪颜娲罅x的尸首剁成十七八段，丟棄荒野，任由餓鷹野犬食之，自引兵馬回城復(fù)命去了。可憐那真大義，半世反復(fù)，自以為將反間玩于股掌之上，不料終撞著對頭，玩火自焚，化為南柯一夢，后人有詩嘆道：
大義間賊報王廷，身殘偕隱難封名。
天道好還誠可畏，負(fù)義反間命終傾。
回說李開與孔賓、崔猛等重逢，不勝之喜。當(dāng)時孔賓喚過眾人與李開相見，乃是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沙小生，木伴哥。都是那年隨孔亮捉武松的莊客，那笆上糞，屎里蛆。密中蟲，飯內(nèi)屁。鳥上刺，牛筋六個或在梁山，或在郯山，都已身故，如今只剩這六個。當(dāng)時李開回到館驛，引龐泰表、朱奇兒出了鎮(zhèn)子，與眾人相見。當(dāng)下說起三人下山尋魏輔梁、真大義二人之信，孔賓便將真大義被殺之事相告。原來那日山寨吃官軍攻破之日，急三千、慢八百兩個正在后關(guān)，見官軍堵住去路，一時下山不得，便藏在后山山坳隱蔽處，恰巧親睹真大義被殺經(jīng)過。后官軍撤走，兩個方才下山去尋孔賓、崔猛等。
當(dāng)時李開等聞知真大義結(jié)局，無不驚訝，方信因果之說。李開道：“如今真大義已死勿論，不知那廝可曾透漏魏輔梁的消息？”崔猛道：“那廝在山上時，曾說起自諸城來，卻未細(xì)說。”朱奇兒道：“既如此，可去諸城尋找，或可尋得魏老賊蹤影?！笨踪e、崔猛道：“如今山寨已毀，我等僅存這些人馬，不如隨你們同去，也好有個幫手?！饼嬏┍淼热齻€喜道：“如此最好！”當(dāng)時眾人商議，恐惹生人打眼，龐泰表等三個自回館驛，孔賓、崔猛等于林中胡亂歇息一晚。次日天明，龐泰表等算還房錢，出鎮(zhèn)與孔賓等會著，贈送代小姐路費(fèi)盤纏，任其投奔遠(yuǎn)親。眾好漢取路投諸城而去，按下慢表。
話分兩頭，那梁山后代下山，前文已說了三路，只剩朱光祖一路未交代。原來那日史應(yīng)德、朱光祖、阮浪奉命去除馬元、皇甫雄兩個叛徒。因此甫一下山，取路南行。過鹽山，經(jīng)青州，轉(zhuǎn)向東行。于路走了多日，已過濰州地界，看看萊州漸近。朱光祖道：“據(jù)黃軍師說起，那馬元、皇甫雄當(dāng)年叛變，受封登州、萊州防御職銜，如今萊州將近，想那皇甫雄定在此地?！比罾说溃骸澳邱R元、皇甫雄投降已是政和七年的事，如今過了三四年，難保官職不變，須得先去探明一番。”朱光祖道：“說的也是，我等便先入城去，打探明白?！?p> 當(dāng)日朱光祖三個到了萊州，只見城池堅固，城門邊有軍士盤查。史應(yīng)德道：“我等如此進(jìn)去，恐惹人疑，須得改換行頭?！碑?dāng)時引二人到城外集市上，買了氈笠，購了七袋棗子，租兩輛太平車，三個推著入城。那守門的見是做生意的商販，也就不在意，放三個入城。當(dāng)日朱光祖等入到城內(nèi)，各處閑行，觀看形勢。看看日中，行到主街，不遠(yuǎn)處便是州衙。只見南面遠(yuǎn)遠(yuǎn)地一派鼓樂，迎面走過一隊兵馬來。朱光祖等立在街邊看時，前面馬上坐著一個將官，后面馬上兩員副將，后跟著大隊兵士。排頭兵士擎著一面引軍紅旗，大書：“兵馬總管皇甫統(tǒng)制”。那些百姓都立在路旁看熱鬧，有識得的說道：“皇甫統(tǒng)制此番剿賊又得勝了！”朱光祖等看時，那人不是皇甫雄，更是何人？原來那皇甫雄自歸誠后，受封萊州防御一職。到任后，倒也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更兼有些武藝，頗立功勞。三年期滿，升做兵馬統(tǒng)制之職。因近日萊州明堂山有伙盜賊出沒，皇甫雄受命征討，不上一月，便已成功，今日凱旋而還。
當(dāng)日軍馬行到府衙前，朱光祖等看時，只見冷冷清清，并無人出來迎接。當(dāng)時皇甫雄下了馬，吩咐一名副將帶兵馬回營，自引余下那名副將入衙。史應(yīng)德等見了，都心中納罕。便尋路人問為何如此冷清，那人道：“你不曉得，那皇甫統(tǒng)制雖多建功勛，卻與州官不睦，縱然得勝，也是無人相迎，已是常事?！笔窇?yīng)德等聽了，暗暗點(diǎn)頭。當(dāng)日尋附近一家客店，暫且歇腳。
是夜，吃罷晚飯，史應(yīng)德三個私下商議，朱光祖道：“今日見著那賊，恨不得一矛戳翻了他，只是大路上，急切不好下手?！比罾说溃骸百t弟休急，這皇甫雄有些武藝，且身邊常有扈從，若要刺殺他，誠非易事，須得智取為上?！敝旃庾娴溃骸案绺缬泻瘟疾?？”阮浪道：“如今虛實(shí)不明，須得先打探明白，才好用計。走探聲息之事，你我都不在行，只得勞煩史叔叔走一遭?！笔窇?yīng)德笑道：“這是那里話，我明日便去。”
次日一早，史應(yīng)德吃了早飯，出門去了。朱光祖、阮浪自在店中計議。至日暮時，史應(yīng)德歸來，面帶喜色。朱光祖、阮浪接入，詢問如何。史應(yīng)德道：“幸不辱使命，都已探聽明白。你道這萊州知府是誰？原來正是那年上山拜見宋公明頭領(lǐng)，天使侯蒙之弟侯發(fā)?！敝旃庾?、阮浪聽了，都吃了一驚。史應(yīng)德道：“那年侯發(fā)授萊州府知府，上任途中路過梁山泊。因平昔渴仰梁山，因此上山晉謁，并告知其兄侯蒙保奏天子招安梁山之事。不料后來呂方、郭盛刺殺了侯蒙，那侯發(fā)得知后，初未肯信，后多方查訪，方知是實(shí)，詫異不絕者累月。自此深恨大寨，視綠林好漢為敵。后來那皇甫雄叛變，受封萊州防御。侯發(fā)初時尚不知，后聞得皇甫雄原是梁山招賢堂好漢，十分惱怒，處處與皇甫雄為難。那皇甫雄是個粗人，不知就里，只道侯發(fā)嫌棄自家出身，更兼是頂頭上司，自古‘不怕官，只怕管’，因此一味忍讓，只圖立功報效。后剿滅幾處盜寇，都省升作統(tǒng)制。那州內(nèi)官員與侯發(fā)同聲同氣，見皇甫雄盜賊出身，卻受上官抬舉，得居要職，都甚不滿，因此與他為難?！?p> 朱光祖道：“如此說來，那皇甫雄便一直做縮頭龜，忍到今日？”史應(yīng)德道：“也不是，我聽得人說，上年元旦時，州內(nèi)官員到府衙聚會，滿座官員，或談笑風(fēng)生，或吟詩作賦，卻無人理睬皇甫雄。那皇甫雄忍耐不住，忿然起立道：我乃粗人，有一詩獻(xiàn)與諸位。便大聲吟道：‘皇甫有詩上眾官，文武看來總一般。眾官做官卻做賊，皇甫做賊卻做官?！切┕賳T滿擬看他笑話，不料驟聞此詩，鴉雀無聲，慚愧入地。因此更加怨恨，同心排擠皇甫雄?；矢π蹮o可奈何，只得忍耐?！敝旃庾嫘Φ溃骸斑@廝倒有些血性?！比罾说溃骸爱?dāng)年馬元、皇甫雄在清真山，與官兵戰(zhàn)至最后，勢窮迫不得已方降，且未再與大寨為敵。平心而論，勝卻那魏輔梁、真大義等賣友小人多矣。如今既是萊州文武不睦，我倒有個計較?！北銓κ窇?yīng)德、朱光祖說了，二人稱妙。當(dāng)時商議罷，各去歇息不提。
且說那萊州知府侯發(fā)，穩(wěn)坐州官之位已達(dá)五六年，因善迎上意，肯使金銀，故而未曾調(diào)離。然諸事雖順，只是深恨梁山及皇甫雄。本要尋皇甫雄過失，但皇甫雄勤勤懇懇，公事上滴水不漏，尋不著短處。一直難以下手。那日侯發(fā)正在府衙，忽見衙役投上一封信，問是何人所投，只說貼在衙門上，不知何人。侯發(fā)心中疑惑，接過看時，見封皮寫著侯知府親啟。拆開一看，見上面寫著兩句：
政和六年二月十一日，新任萊州府知府侯發(fā)到梁山拜見天魁星君忠義大王宋公明。
侯發(fā)看了，驚出一身冷汗，惴惴不安，自思道：“當(dāng)年上梁山之事，我從未對外人說，旁人如何得知？”又想了一回：“若說知曉，難不成是梁山余黨？”心念及此，忽又想到皇甫雄，心下著慌道：“難不成是他？如今我與他勢同水火，若不早下手，待他告發(fā)，大事去矣?！北慵闭傩母股套h，派人到皇甫雄家前后左右羅織，私自查察，尋他破綻。
再說皇甫雄，自討賊得勝歸來，一如往常。每日忙完軍務(wù)，便自歸家，并不出門。那日忽聽有人來訪，便開了門，只見一個年輕后生，卻不認(rèn)識?；矢π鄣溃骸靶⌒值苁呛稳耍瑏泶撕问?？”只見那后生撲通跪下，大哭道：“皇甫頭領(lǐng)！”皇甫雄聽了，心中大驚，忙關(guān)了門，將那后生拉入內(nèi)廳，細(xì)問緣故。那后生道：“小人周旺，原是清真山一名小嘍啰，頭領(lǐng)并不曾見過我。那年官兵征討，大寨將破，小人冒死逃出求援。后來大寨失陷，小人又跟隨梁山各處征戰(zhàn)，后見大勢已去，僥幸逃出，孑然一身，舉目無親，流落到此。恰聞得頭領(lǐng)在此做官，故來投奔?！被矢π垡娬f，將周旺扶起。因家中并無老小，便留其在家，每日交談，甚是歡喜。
轉(zhuǎn)眼過了月余，皇甫雄與周旺已是十分熟絡(luò)。平日里無所不談，那日說到當(dāng)年歸誠之事，皇甫雄嘆道：“當(dāng)年我與馬大哥投誠，實(shí)不得已。我等堅守清真山，遣人告急，本以為梁山救兵不日就到，不料那宋公明不仁不義，近在蒙陰，亦不肯來救，因此只得納降?！敝芡溃骸斑@卻是統(tǒng)制錯怪那宋公明了?！被矢π勐犃T，驚道：“此話怎講？”周旺道：“那年梁山攻打蒙陰失利，宋江、吳用退入新泰，聞知清真山尚未失陷，本要撥兵去救。不料吃猿臂、召村兩路兵馬守住小汶河，死死牽制，因此來不及救。小人當(dāng)年就在新泰，因此知曉?！被矢π勐牭么搜?，長嘆一聲，緩緩道：“不想竟是我等錯怪了宋公明兄長，如今想起來，昔日為救清真山，梁山數(shù)位良將殞身，若無緣故，怎會見死不救？我等萬不該生疑的。早知如此，當(dāng)初若死戰(zhàn)到底，保全名節(jié)。也強(qiáng)似在此茍活，屈沉下僚，終日受小人的腌臜氣！”當(dāng)日嘆息不已。
過了幾日，已是十一月天氣，那日雪霽天晴。皇甫雄忙完公事歸家，見了那雪，忽憶起當(dāng)年眾頭領(lǐng)在清真山賞雪飲酒的事，便與周旺在院內(nèi)擺了桌子，擺上蛑蝤越醪，自搬出幾個牌位來。周旺看時，上刻著鐵城墻周興、黑弒神王伯超、鬼見愁來永兒、烈絕大郎赫連進(jìn)明幾人名號。皇甫雄道：“我等六人當(dāng)年在清真山歃血為盟，結(jié)為骨肉兄弟，后來四人戰(zhàn)歿，只剩得我與馬大哥二人。馬大哥如今在登州，常有書信往來，卻難得見上一面。每年初雪時，我便擺設(shè)四位已故兄弟牌位，設(shè)祭一番，算是不忘當(dāng)年結(jié)義之情了。”周旺見了，不免心中感觸。當(dāng)日暢飲一番，兩個頹然醉倒。
且說侯發(fā)自接無頭信后，恰似無頭蒼蠅一般，日日如坐針氈。那日忽接得報說，皇甫雄在家私自設(shè)祭，追薦昔日清真山盜賊。侯發(fā)大喜道：“這廝終被我抓著把柄了！”便教點(diǎn)起兵馬，待夜深時分，要去捉皇甫雄。不想那州衙之內(nèi)有個皂吏，名喚柏子男，平素欽敬皇甫雄為人。聽得這信，暗道不妙，悄悄出府徑至皇甫雄家，告知備細(xì)?；矢π勐犃?，大吃一驚，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自去尋上官評理?！卑刈幽械溃骸敖y(tǒng)制兀自這般癡，一旦被捉，豈容你辯解？眼下不走，到時悔之晚矣！”說罷，出了門，飛也似走了。
皇甫雄思慮半晌，對周旺道：“事到如今，你我只好遠(yuǎn)走。幸而我無老小，你我收拾了便走?！碑?dāng)時二人打栓包裹，兩個背了，各胯口腰刀，提條樸刀，出門便走?？纯醇t日西沉，兩個急奔南門來。忽聽得城頭暮鼓響，皇甫雄道：“遭了，城門要關(guān)了?！北贾聊祥T，果見城門剛剛關(guān)閉，兩個急得頓足跌腳。正是：飛上青天無門路，遁入地府迷黃泉。畢竟皇甫雄兩個能否出城，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