肴核既盡,倆人無被相枕一夜,西北之地的冬日初陽要很晚才出。
豆子醒來的時候,辰時剛過,睡眼惺忪,腦子只覺嗡嗡作響,看著還在旁邊打著呼嚕的老金,不禁撇了撇嘴,也沒叫醒他,悄咪咪給他抱床上,蓋上被子。
豆子知道老金弄完廚子的事情,后面的什么府衙布置,藝妓什么的都還要緩緩,聽說好像是肅州司馬陸之章從西域運來了一塊奇異彩石還有三十名胡妓前來祝壽,明后天才到白??h。
豆子撣了撣自己有些單薄的衣服,用清水給自己醒了醒酒,在離開下房前,豆子注意到那和自己個頭差不多的高枝梅花,已經(jīng)開始長苞。若是空著的枝椏,豆子一定順手便把它撩開,面對現(xiàn)在已經(jīng)逐漸起花苞的梅枝條,倒是有些憐惜地繞開走。
一路過去,很少看到府中婢女,這個時辰大概都是在修整院北的花園和老爺夫人的居室,不過也好,至少這樣豆子必不停下來回應他們招呼,不必客套寒暄。
也就到出府時,有一個昏昏欲睡的門生,豆子給他敲了一個板栗醒醒,要是被家中的副管事瞧見了,可不是一個板栗那么簡單了。
就在豆子剛下七層臺階,準備去買點肉包子填肚子時,只聽背后巨大的朱門吱呀開啟,被豆子吃了一個板栗的門生是真慶幸被豆子哥敲了,要是偷睡被老爺撞見,自己不死也要扒層皮啊,現(xiàn)在嘛,只能揣著對豆子的感激,恭恭敬敬給老爺鞠躬問好。
豆子回首望去,朱紅的正門走出一個兩鬢皆白,但滿面春風的中年人,若非黑金色絲線織成的錦袍穿在身上,否則就憑他那瘦不拉幾的身形嘴臉,哪里能看出來是宋家老爺宋紹丘。
在宋紹丘左手邊,站著的年輕女子已經(jīng)換下了昨日來時的白袍素衣,藍白的裙擺覆蓋曼妙身段,原本便俏麗動人的臉龐,如今又抹上了點胭脂,連珠發(fā)簪插在發(fā)髻,確實美艷得不可方物,只是眼前女子表現(xiàn)出來的冷峻,大有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意味。
倆人身后排著兩列婢女,看著也有七八人的樣子,捧著些火燭,貢品,似是要去寺廟上香。
觀望一會兒,浩浩蕩蕩的馬車帶走了這一行人。
至始至終,豆子的眼睛都注視著藍裙女子,婢女把她扶上馬車時,女子也看到了在背后駐足的男子,不過視線相接,一瞬而過,并未留戀。
呆在原地的豆子,滿腦子還浮現(xiàn)著昨日暖陽下那個白袍女子,并不清冷,現(xiàn)在的她真的離自己太遠太遠,馬車離去,獨留一人踟躕,輕念著“婉秋”。
馬車中,宋紹丘把女子摟在懷里,嗅著發(fā)間的飄然香味,欣然陶醉,懷中女子面色依舊清冽,任意宋紹丘如何動作,白婉秋如今雖已經(jīng)給宋家留下了一個大胖小子,但是若說打心底去接受這個混混出身的大地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宋紹丘自知曉這女子擺著何種心思,大房,二房看上去對自己百依百順,但私下里卻是水火難容,也只有這白婉秋給自己繼承了宋家香火,還毫不留戀宋家財產(chǎn),讓自己是省下了不少心事,因此最為寵信。
再者對于一個已經(jīng)快失去愛情沖動的五十歲老男人來說,少女的冷僻真的又添了一把干柴,不管她的內(nèi)心如何作態(tài),至少這人還不是老老實實地躺在自己懷里。
舊時撫朝絕大多數(shù)的縣城都是根據(jù)禮法中,左祖右社,左道觀右寺廟的格局建造,不論北安,西都還是南平都鮮有改制。
白牛城的寺廟牌匾上寫著龍源二字,如此霸道名字的由來還要從很久之前說起,彼時佛道相爭,萬象山那個老不死頭回下山時被一個掃地童僧一語憋死,后那名聲大噪的掃地僧童并不高調(diào),孤身攜帶三卷佛經(jīng),游歷天下,在肅州時,曾于此借宿一晚。
翌日醒來詢問大雄寶殿的后面是否有一口井,寺院方丈很是奇怪,這殿后的深井已經(jīng)封了好些年了,很多寺廟內(nèi)的人都不知曉,剛來的云游僧怎么會如此清楚。
云游僧只與方丈說,深井鎖龍四字,便攜著三卷經(jīng)書不見蹤跡。方丈將信將疑,過了三天,屬實是再靜不下心念禪,讓人重新開了殿后封井,解封之時,據(jù)說是井中金燦的水瘋狂向外噴涌,天際傳來龍吟,方丈寫下龍源二字,就地頓悟,塑成金身。
這一說法中,有無云游僧,白牛縣的人不知曉,但是方丈鑄就金身,是人盡皆知,現(xiàn)在還被龍源寺用香火供奉著呢。
宋府馬車未停至龍源寺的正門口,宋紹丘便已經(jīng)下了馬車,身后的隨從丫鬟自然也沒有道理再坐著,只能捧著手中香火,跟在宋紹丘后面。宋紹丘此人和錢佑道在信仰上其實是相似的人,但是不同的是,錢佑道拜的是祖宗,而宋紹丘拜的是神佛,在宋紹丘眼里,錢佑道斗不過自己,肯定是佛祖保佑,他祖宗再多頂個屁用?
白??h最大地頭蛇到龍源寺還愿,龍源寺年輕住持已經(jīng)在寺外等候多時,看到一行人遠遠就下了馬車,趕著迎上去,攏袖合十,道:“施主如此誠心向佛,此來還愿必然會積累無數(shù)功德?!贝朔捳Z若是旁人聽得,定要心中暗諷,白牛縣誰不知這宋紹丘數(shù)年來香火供奉皆是民脂民膏,功德?請問值得幾斤黃白?
舊撫朝扶道滅佛,肅州位于西都最東,而白牛縣又恰好是肅州最東,最是鄰近當今北安地界,若不是縣城中信眾的供奉,恐怕龍源寺早已化為烏有,宋紹丘的這筆香火錢不僅可以扶住搖搖欲墜的龍源寺,甚至還能助其多添幾座金佛玉像。
龍源寺的老住持在三年前早已圓寂,圓寂前曾在僧房留下四句偈語:朝夕滿堂英,吾肉難寸金。難言數(shù)年里,愿佛奪我心。
老住持未能燒成舍利,圓寂前的偈語讀來又全然懺悔,不過最讓人匪夷所思的還是老住持火化之后,竟然什么都未剩下,只留一地灰燼。
年輕住持領著宋紹丘到寺院接待貴客的廂房,讓一些小沙彌把供奉的香火盡數(shù)點上,親自在功德簿為眼前這個一心向佛的虔誠信徒記上一筆,等到一切完畢,才帶著宋紹丘和他的三夫人去大殿佛前還愿,并且自己親自敲木魚,誦佛經(jīng)。
宋紹丘勤勤懇懇還愿,一愿是自己五十大壽前平平安安,二愿是宋家香火得以傳承。如今街市為人口碑最好的錢家覆滅,宋家香火又因為白婉秋的這一胎而有了后人,他宋紹丘理應早些帶著白婉秋來此還愿。
年輕住持遞過簽筒,交予宋紹丘和三夫人,低聲道:“施主,夫人此番是第一次來龍源寺,不如便讓夫人先求一簽,如何。”宋紹丘看了看白婉秋有些清冷的側(cè)顏,笑了笑,點頭允諾。
白婉秋低頭看著手中簽筒,不言不語,年輕主持說了兩聲請,才開始抖動簽筒,一根簽字從層疊中竄出,擲地有聲。年輕住持俯身撿起,拿著這簽到宋紹丘身邊,歡心道:“施主,令夫人此簽為上簽,日后必然是婚姻幸福,家庭美滿。恭喜施主?!?p> 宋紹丘聽到幸福美滿時,不禁牽過白婉秋的素手,可真是笑得難以合嘴,反觀白婉秋這邊卻看不出太多喜悲。宋紹丘一只手握著白婉秋,一只手抖著簽筒,跌出一根簽來,也不要住持去撿,自己就給掌在手里讓住持看。
住持看后,面不改色,清了清嗓子,道:“施主,此簽為確為上簽,講求的是開海繼平,如果這一段時間相安無事,那貧僧就先在此恭賀施主,將來必然可以更上一層樓?!?p> 宋紹丘聽話就聽后半句,如今既得家庭美滿,又得更上一層樓,此次還愿確實讓他笑逐顏開,拉著白婉秋站起來,又拜了拜身前高大金佛,道:“我宋某人半生都得貴寺相助,感激不盡,明日還會派人送來些香火錢,望貴寺不吝笑納?!?p> 年輕住持聽得宋紹丘還有香火錢要供上,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這心里是開心得不行,又突然想起,現(xiàn)在可是站在金佛前,怎能動如此心思,罪過,罪過。
年輕住持再度雙手合十,平緩道:“貧僧替龍源寺謝過施主,若施主不嫌棄,貧僧愿日日為施主早頌。”
宋紹丘微微欠身,道:“有勞住持了。”
年輕住持笑著搖了搖頭,伸手為宋紹丘和三夫人領路,送他們出龍源寺,就是馬車離去,住持也還在原地駐足,久久沒有挪步。
其實宋紹丘的簽從后面的更上一層樓說之,確為上簽不假,但前面所說要此段時間相安無事,還是說輕了,開海繼平,這海怕日后來時,會成一場腥風血雨。年輕住持低頭看著自己的黃灰僧袍,不禁想起了三年前老住持還在世時的模樣,還有他在生命最后對自己語重心長說的一番話:慈心,龍源住持無謂成佛,但龍源寺院卻萬萬不能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