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南門轟然炸開,只見穿著黑袍的無面人強拖著一個孩子從里面走出來,原先常牽的馬兒在酒館口安靜等待。
蒙流被牽馬人粗暴地從背后拉著衣領(lǐng),雙腳根本無法如平常般著地,只能不停地撲騰,臉上因為頸部承受巨大壓力而展露出痛苦之色,雙手用力撕扯擠壓頸部的衣領(lǐng),口中哭喊漸漸變成干咳。
在慌亂掙扎中,蒙流只覺不斷有冰涼的積雪擦過小腿,往自己的鞋子里灌。
牽馬人走到方才剛剛結(jié)束一場大戰(zhàn)的龍門浦,把這個很不安分的小子用力一提,向前拋去。
只見蒙流如皮球般一路翻滾,厚雪染上粗布衣,雙手使勁抓扒地面才得以止住倒退身形。
脖頸解脫束縛后,蒙流用手護著脖子,不停咳嗽,等一只手放雪地上撐著身體時,蒙流突然瞟到手背上那一抹鮮艷血色,望向那個負手而立黑袍無面的人時,還有些發(fā)愣,又突然回首,只見龍門浦前橫七豎八的兵器,倒地的黑甲鐵馬凌亂一片。
稍稍低頭,淡藍色的裙擺,藏青色的布衣漸入眼簾,蒙流還沒仔細瞧,便尖叫著急忙退縮身形,表情極盡驚恐。
退遠了,卻也看清了,蒙流驚恐神色變得扭曲,淚水不住外流,撕心裂肺地哭喊。
“不要,不要.....”孩子跪爬過去,左邊的白發(fā)書生如今依舊渾身是雪,而右邊的農(nóng)婦也因為貫穿胸口的長槍被拔出而露出一個窟窿,眼角間依稀可見幾點干涸淚漬。
蒙流顫抖的雙手懸在身前,不知道該如何動作,左右都很為難。
在見到小劉哥和馬掌柜尸體前,蒙流是一步步踏入狼藉的酒館,每踏出一步都在為自己構(gòu)建內(nèi)心的防線。
而此刻突然面對師傅和娘親的尸體,蒙流不僅毫無準(zhǔn)備,甚至在剛剛還想著明天會如何和他們再見,如今一切美好設(shè)想皆為泡影。
從小到大就是孤兒的蒙流,只有母親可以依靠,洛娘白日下地,夜里挑燈做女紅,原本秀麗的臉龐早就因為日復(fù)一日的勞作暴曬消磨了模樣。好幾次在溪邊浣洗時,洛娘看著水中陌生的自己,看著看著便哭了起來。
原本是天下第一樓的閨中千金如今卻成了茍活于窮鄉(xiāng)僻壤的丑陋農(nóng)婦,她也曾不斷告訴自己,黃家覆滅,滄浪殉國后,那個黃洛羽就死了,現(xiàn)在的她只要流兒好好活著,長大成人就好。
蒙流雖然很早就認識張仲茂,但張仲茂其實一直都有刻意和蒙流母子倆保持著距離,不愿太過靠近,但每一次流兒受欺負時,張仲茂都會及時出現(xiàn),幫蒙流收拾殘局,幫得多了,總免不了被洛娘發(fā)現(xiàn),被數(shù)落老不正經(jīng)的書生一頓,還讓流兒離自己遠點。
但是,蒙流真的很喜歡這個每次涂藥都很溫柔的張仲茂,甚至想象中的父親身影,也和張仲茂有太多重合。后來能成為張仲茂的徒弟,更是他從出世以來最開心的事情,師傅偶爾的不正經(jīng)給他帶來了太多歡樂,蒙流甚至還十分渴望再和張仲茂一起睡在院子里,比劃天上的星星。
牽馬人依舊平靜地站在蒙流身后,任由他發(fā)泄,這一次的嚎啕,直接讓這個才九歲的孩子哭暈過去。
聽到哭聲戛然而止,牽馬人才緩步上前,走到已經(jīng)哭暈過去的蒙流旁,用腳輕輕戳了戳,又是尖利地女聲,沒好氣地怒哼一氣,走回街市,去牽馬兒。
“小家伙,小家伙,醒醒,醒醒?!惫艠愕睦险咧艉魡局闪鳌?p> 蒙流睜開雙眼,只見藍色穹頂渺遠高大,烈陽掛在天邊,不同于冬日肅州,全然乎是另一個溫暖世界。
原本充斥于口鼻中的血腥氣被泥土和青草香味所沖刷走,手指輕輕一勾,帶著露水的小草劃過指尖,癢癢的。
蒙流直起身來,面前是一片碧藍無際的大海,風(fēng)掠過海面,撫摸著蒙流的小腦袋,遠處悠悠傳來哀鳴聲音,只見海天交接之際,有一條深藍巨魚突然竄出水面,在空中翻出一道華麗弧線,海水在空中閃閃發(fā)亮,大魚重重砸落,激起水花無數(shù)。
蒙流的眼睛緊緊盯著遠方起伏海面,看一點又一點的漣漪愈來愈近,動聽的歌聲也隨之清晰。
蒙流不愿再等,站起身來,幾步就溜入海中,向前游去,身下猶如深淵,黑黢黢一片,稍稍抬頭望向明麗的海面,陽光隨著自己前游而不斷暗淡,他在下沉。
突然腳好像著地般,不再需要擺動,蒙流把身體貼上大魚表皮,背部海水向兩側(cè)分流去,大魚帶著背上的孩子沖出水面,蒙流瞇著眼睛,似是在躲避耀眼的陽光,瞬間出水的奇妙感覺讓他不自覺地大聲呼叫。
大魚墜落海面,卻不再潛,帶著蒙流于海上乘風(fēng)破浪,哀鳴的歌聲讓人無法悲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一人一魚才漸漸平息,大魚把蒙流再次送回到岸上,大魚離開之前,蒙流伏在他頭部,輕輕撫摸著他,不舍道別。
大魚沉入海底,兀自離去,小島上,蒙流望著碧藍起伏的海面,很難看見大魚離去的痕跡,只有從天際遠遠傳來大魚哀鳴動人的歌聲。
“小家伙?!毕惹敖行炎约旱墓艠懵曇粼俅雾懫?,蒙流轉(zhuǎn)過身,尋見背后有一棵剛剛才開始長枝散葉的大樹,上一回見時,明明還只是一個樹苗而已,其實他并不知曉的是,不僅樹長大了,就連他腳下的島嶼也變大不少。
幼嫩翠綠的葉子在風(fēng)中微動,于陽光下閃耀。
“你想告訴我,這一切又是幻境嗎?”蒙流有些無力地站著,苦笑道。
蒼老之聲答道:“此地與方才你所見并不一樣,這方天地皆為小家伙你內(nèi)心所化,換而言之,你若不死,這方天地便永存,比幻境要高明不少。”
“所以剛剛外面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蒼老之聲沉默不語。
蒙流見身前古樹沒了動響,他不禁笑了,一步又一步后退,一腳踩空,跌入海中,卻不下沉,注釋著萬里無云的蒼穹,依舊張狂地笑,邊笑邊落著淚。
“小家伙,你可知我如何而來,這方天地又如何而來?”蒼老亙古的聲音沉穩(wěn)而平靜。
蒙流此刻已經(jīng)停止了發(fā)笑,仿佛沒聽見他說話般呆望著天空。
“當(dāng)初那人將我封閉意識,從她體內(nèi)移出,重新化為種子,植入你的身體之中,如果沒有那個書生耗去一身天象修為來構(gòu)建這方天地,讓我重新溫養(yǎng),那我只能從你血肉中汲取養(yǎng)分,不出一年,我的根芽就會塞滿你的經(jīng)絡(luò),終有一日破體而出,我能不能活不知道,但是小家伙你必死無疑?!?p> 聽到書生耗盡修為時,蒙流眼睛閃過一絲色彩,突然想起師父白頭的那一天,原來.....是我害了師父。
“小家伙,不必為此自責(zé),他之所以會死,終歸還是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放過自己,他覺著自己逃了一生,也孑然了一身,只不過恰好這一次不愿意再逃罷了,選擇難講對錯,他們做只是因為想做?!鄙n老之聲似是聽到了蒙流心聲般說道。
“今日你能看到開枝散葉的我,很大程度上都應(yīng)當(dāng)歸功于你師傅,張仲茂。如果不是他死之后將渾然氣運都交托于你,恐怕我依舊是那棵小小樹苗,難以與你說上那么一二。醒醒吧,孩子,接下去的路遠比你想象中要艱難的多?!?p> “接下去......我還能去哪里,我又能做什么.....”蒙流喃喃道。
高照艷陽熾熱地照著這方天地。
“小家伙,你想報仇嗎?”
聽到如此乖戾兩字,蒙流身體一振,心中反復(fù)默念著:報仇,報仇.....
“前有李滄浪仗劍守皇城,后有張仲茂殘境敵千騎,兩人各有執(zhí)著,卻無一不是死于曹家的鐵蹄之下,這便是你的路。”
“李滄浪.....他......”
“是的,李滄浪便是你爹,而你不僅僅是撫朝遺民,你還是李家子嗣,那個昌盛了幾百年的撫朝李家!”蒼老之聲出奇地提高了點聲調(diào)。
“你師傅是前朝丞相張宮之子,你娘親是昔日天下第一樓白琥樓的千金,復(fù)國便是你最后最應(yīng)該選擇的路?!?p> “撫朝,李家,張宮,白琥樓,復(fù)國,復(fù)國.....”蒙流漂在海面上,嘴里喃喃。
“一輩子做肅州貧民,還是完成前人復(fù)國夙愿,又或者就此隨你師傅,隨你娘親一道死去。以后的路怎么走,你來選?!?p> “我.....我......我要報仇!”蒙流出聲并不激昂,但死死攥緊了拳頭。
“好,好,好,小家伙,李家男兒生當(dāng)如此,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這一條路可沒那么好走,一但踏上了,善終從此便是奢望?!毖哉Z中雖是警告,但卻難掩愉悅之情。
蒙流轉(zhuǎn)過身子,游上岸來,剛想跪拜,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自己拖住。
“男兒膝下又黃金,你這一跪大可不必,去吧,去吧.....”蒼老的聲音漸漸淡去,轉(zhuǎn)瞬間,大樹和島嶼也急速后退。
蒙流起身驚醒,只見沉沉夜幕,旁邊火焰騰躍,十分暖人。
“你醒了?!睖貪櫮新晱纳砗髠鱽?。
蒙流轉(zhuǎn)過身,看到無面黑袍坐在一個大箱子上,馬兒立于身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