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是你在做菜、切菜?”
“是。”
“你一個孩子,怎么會做菜?這么大的醉仙樓難道只有你一個廚子不成?”
“是?!?p> 尤鴻軒一番問話,云之帆回答簡練,面容沉著自然,毫無方才燦爛的傻笑,仿佛他面對這世子殿下,亦如面對一名普普通通的人。
“那,你怎知今日是我誕辰?”
尤鴻軒話題一轉(zhuǎn),他習(xí)慣這樣問話,無論是問話、家常話、笑話,他都這樣問,而且大多都是問,極少回答,這是他在京城從小到大養(yǎng)成的習(xí)慣,既透出人中龍鳳的驕傲,也彰顯了高貴的氣質(zhì)。
云之帆聞言低下頭,眼角偷偷撇向身旁的張子瑜,見他嘴角含笑默不出聲,自己也就硬著頭皮閉上了嘴。
尤鴻軒注視著他,見他低著頭半晌不說話,面上的表情越來越冷,眸子微瞇沉聲說。
“怎么?不能說?”
云之帆聞言脖一縮,頭一低,小嘴緊抿硬是不吐半個字。
尤鴻軒越看越氣,頓時覺得眼前這倔強(qiáng)少年和自己小時候極其的像。
他的親母本是名村婦廚娘,在尤親王還只是個斥候時便下嫁,自己雖是長子,但生母背后無權(quán),這輩子唯一一次誕辰還是在他行冠禮時,生母偷偷為其安排,可就是這唯一的一次,他深深銘記住了什么叫,鮮血和哀嚎。
所以他憤怒,憤怒云之帆的倔強(qiáng),更憤怒自己幼年時的倔強(qiáng),這一刻他內(nèi)心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讓這少年明白,倔強(qiáng),是要付出代價的!
“有趣,一個醉仙樓的小廚子,嘴硬,好,那我倒想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骨頭硬!”尤鴻軒冷冷斜視張子瑜問,“子瑜,你的酒樓,你的奴,隱瞞不報(bào),這,如何處置?”
張子瑜聞言眉頭驟然緊蹙,旋即看向云之帆,也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
“在下管教家奴不嚴(yán),請殿下恕罪?!彼f著面無表情地看向云之帆,眉頭越發(fā)皺緊,沉聲說,“之帆,你還不說?”
云之帆盯著地面,雙眼呆滯也不知在想什么,沉默半晌后只是微微輕搖小腦袋。
“你……”張子瑜眸子一凝,旋即深深吸氣,說,“掌嘴二十。”
“一百!”
尤鴻軒冷聲輕吐,抬手彈開落在衣袖上的落葉,目光漠然如冰地撇視云之帆。
“那……”張子瑜臉頰突然滑落一滴汗珠,可他毫無覺察,只是艱難地吐出那句,“掌嘴,一百!”
過道中眾千金的吵鬧聲戛然而止,半躬身子的小二大頭,聽著這句話身子不禁微微一抖,低垂的眼角盯著云之帆,嘴中似乎在輕聲呢喃著什么,可誰又能聽的清呢?
寂靜的院子無風(fēng),炎熱的陽光灑滿灰青石板,那倔強(qiáng)的小小少年屈膝緩緩跪下,在眾目睽睽之下高舉起手掌,對著沾滿灰塵的臉頰用力一扇!
啪!
聲音清脆嘹亮,大頭渾身一抖,口中的喃喃聲不禁重了幾分。
“之帆……說呀……”
啪!
又是一聲重響,少年的臉紅若胭脂,稚嫩皮膚泛著鮮艷的血色,他舉著長勺,緊抿嘴唇,單手一掌接著一掌,接連抽了自己數(shù)十個巴掌,直到半張臉頰高高腫起才換另一只手。
而就在他的小手即將落下時……
“夠了!”
所有人齊齊朝著聲音來源望去,登時發(fā)現(xiàn)出聲的人是一名身披華裳的女子。
她擠在眾千金中,樣貌清秀,容顏不艷,透著清爽,尤其是眉眼讓人看著極為舒服,只是此刻眉頭微蹙,似乎頗為不滿。
“殿下,是我拜托他做的那碗面?!彼p吐蘭語說。
“無名,放她過來?!庇萨欆幚涞妨?,無名立刻手肘輕巧地一抬一頂,女子就脫離了人群,步入庭院。
“見過世子殿下?!迸吁咱剝刹狡擦藷o名一眼,隨后一整衣裳,屈膝一禮,她動作優(yōu)雅,氣質(zhì)端莊,一看就是出身名門大戶的千金。
“姑娘是誰?”尤鴻軒話語冰冷,目光上下打量。
“殿下想知道小女子是誰,還是想知道小女子怎知殿下誕辰?”女子黛眉輕挑反問。
“哦?兩者可有區(qū)別?”尤鴻軒正視女子問。
“自然有?!迸狱c(diǎn)了點(diǎn)頭。
“什么區(qū)別?”尤鴻軒眉頭一挑問。
“區(qū)別在于殿下到底想知道的,是前,還是后?”女子神情認(rèn)真地問。
尤鴻軒注視著女子沉思了良久,最后迎視女子的眼眸說。
“后。”
“是家兄告知。”
兩人的問答前后緊接,好似異口同聲連成線。隨后女子眼簾微垂,眸中泛著無人察覺的失落。
“殿下,我已告知殿下想知道的,這少年的責(zé)罰,可否免了?”她抬眼輕笑,笑意帶著歉意,但卻極為高調(diào),酷暑的日頭落在她的臉上,下巴上滑落一顆滴溜溜的汗珠。
尤鴻軒怔怔地看著,忽覺她這般風(fēng)貌竟帶著一絲灑脫,不禁看的出神,卻未察覺身旁的張子瑜此時正極輕地?fù)u頭。
“她是誰?你知道嗎?”尤鴻軒突然莫名轉(zhuǎn)向云之帆問。
“知道。”云之帆重重點(diǎn)頭,看著尤鴻軒艱難撐開嘴唇說,“可我不能說?!?p> “為何?”尤鴻軒眸子一冷,疑惑問。
云之帆抿著唇,沉默的態(tài)度亦如之前那般,登時令院子的氣氛陷入尷尬。
良久,張子瑜輕輕咳了兩聲打破尷尬說。
“咳咳……殿下,這孩子是苦命人,幾年前在江上飄著差點(diǎn)沒了命,我游湖時偶遇救下,后來大夫說這孩子在水里泡久了腦子落下了病根,所以他有些話會說,而有些話卻不會說?!?p> 尤鴻軒聞言若有所思地撇了眼張子瑜,隨后看向女子,心中忽然覺得有些迷茫,自己為什么要憤怒,為什么和一個少年置氣?
“殿下,今日都是我招待不周,這里人多口雜,不如請移步雅座,還讓我陪酒謝罪如何?”張子瑜說著面無表情看向云之帆斥聲說,“還不向殿下賠罪!”
“草民,云之帆,謝殿下饒恕?!痹浦┥硪话?,頭磕在地上久久不抬。
這一幕落在尤鴻軒的眼中,他已然失去詢問仙人找這少年的原因,他可以感覺到周圍的目光帶著潛藏的驚駭和愕然,還有記憶中那位尤王府王妃,仿佛正在冷漠的注視著他。
他懷著膽怯的心,一語不發(fā)邁著步子走向過道,一眾千金紛紛退卻讓步,無人敢與他直視,哪怕是撇一眼也不敢。
此刻,所有人的心中估計(jì)都覺得,原來這六月三伏的天,原來也會這般的冷。
張子瑜看了久跪不起的云之帆一眼,旋即看向女子,胸腔深深一縮,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邁著步子走出過道。
人群漸散,炎熱的院子里,大頭擔(dān)憂地看著云之帆,隨后在掌柜的呼喝下,去前廳招呼客人去了。
“小帆子,委屈你了?!币坏狸幱盎\罩住云之帆的小小身軀,嗓音悅耳。
他緩緩抬起愁苦的半腫臉頰,看著女子燦爛且張揚(yáng)的微笑。
“小姐,你來遲了?!?p> “我要來早了,不就探不出這世子殿下的肚量,原來這般小嗎?”女子失聲輕笑,笑容既燦爛又張揚(yáng),隨后掏出秀娟細(xì)心地擦拭他的臉頰。
“那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少爺?shù)囊馑??”云之帆輕觸臉頰,登時齜起牙,眉頭緊皺。
“自然是他的,不過嘛……”女子蜿顏嘆息,扶起云之帆后,抬頭望向醉仙樓的高樓,惋惜地說,“我自然也是有心要試上一試,可還是大哥心思細(xì)密,不然根本不知道世子殿下的軟肋,還是在那名苦命的生母身上?!?p> “小姐?!痹浦鲋肽[的臉,面露苦色說,“這幾十個巴掌可不能白挨呀?!?p> “呵呵,你小子?!迸勇勓匝谧炜┛┹p笑,探出白蔥細(xì)指一推他的腦門說,“你當(dāng)那錠金子白收的?收了我大哥的錢,辦事還苦了你了?”
云之帆搖頭苦嘆一聲,正想埋怨兩句時……
“之帆,做菜,客人催了!”掌柜老杜的呼喝聲傳來,云之帆只好生生咽下滿肚子的委屈進(jìn)了廚房,而那女子也跟著走了進(jìn)來。
窄小的廚房光線有些昏暗,火灶中的柴火噼里啪啦的響,旁邊還蹲坐著一名身材瘦弱,面上滿是皺紋的老頭。
“小姐好?!崩项^打了個招呼,旋即起身將虛掩的兩扇木窗推開,黑煙混著朦朧蒸氣霍然飄出,同時傳來窗外游船木槳的劃水聲。
“老趙。”女子打了個招呼,然后眺目望向窗邊湖中波光粼粼的漣漪,耳畔除了游船聲,魚兒甩尾蕩起的水聲,還有云之帆的炒菜聲。
她回眸看去,那個頭還矮她一截的少年,正踮著腳,揮舞著長勺炒菜。
“之帆,你知道世子殿下是為了雨譚山仙人的事才來找你的嗎?”女子突然出聲問。
云之帆握刀切菜的手忽地一僵,隨后繼續(xù)切肉,說。
“不知道?!?p> “世子殿下此次來江東,必然是為了魏方闖關(guān)一事,看來這戰(zhàn)禍又要起了。”女子神情惆悵地看著他,看著那滿是厚繭的小手握著菜刀極快極準(zhǔn)的舞動,神情忽地有些出神。
“小姐是說,世子殿下來江東是為了攻打魏方?”云之帆停下動作,清澈如水的眸子看向女子。
“不,他來江東是為了查明,張府區(qū)區(qū)一個世族的家兵……”女子神情認(rèn)真地直視他,似乎想從少年的臉上看出某些蛛絲馬跡,“是怎么大敗魏方那五千精騎的?!?p> 云之帆的身子忽地一震,他半腫的小臉擠著僵硬的笑,切菜的刀也突地慢了下來。
“小姐是張府千金,自家家兵的能耐還能不知嗎?”云之帆低著頭,笑聲從口中低吟傳出,一手將切的薄如蟬翼的肉片甩入鍋中翻炒,似回憶般地說,“那一千家兵訓(xùn)練有素?!?p> “當(dāng)年還跟著少爺出入北境,都是從戰(zhàn)場上拼出來的精銳?!?p> 女子聽著少年口吻中那帶著和年紀(jì)不符的滄桑,看著他的面容眼中泛著意猶未盡的好奇,半晌……
“你當(dāng)年不是也在其中嗎?”
火焰噼啪作響,鍋中的湯汁砰砰冒泡,一股濃郁的香味霍然彌漫在昏暗窄小的廚房中,可云之帆卻渾身突地僵硬,呆立在原地。
他沒回頭,或許是聽到這句話才不敢回頭。
但兩人都沒注意到的是,蹲坐在火灶旁的黑臉老頭,在聽到女子的話時,蒼老的眸中……
一道厲芒閃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