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們回家了……
烏云蔽日,大雨傾盆,小屋里灰暗暗的,半開的菱花窗飄進細(xì)密雨絲,打濕了窗臺紅木,躺在地上的女子,白色襦裙沾著灰塵,破敗的如同雨后的殘花,從枝頭墜落塵埃,再無法恢復(fù)往日的衿貴。
昭陽君看到溫緲尸體時,冷若冰霜的臉終于有了絲松動,他撩起袍裾,半蹲下身子,輕柔的撥開溫緲半遮住臉的碎發(fā)。
被濕漉漉碎發(fā)遮住的半邊臉,猙獰扭曲,駭人如斯,那是被人用燭火蠟油生生燙出來的。
女子早已不如當(dāng)年那般明艷光華,原先嬌俏可人的臉此時是病態(tài)的蒼白,形銷骨立莫過如此,臉頰也是凹陷的厲害,哪有他記憶中那個溫家三姑娘該有的模樣。
嘴角蔓延著的黑色血跡,一點點的蜿蜒流向地面。
和著濃厚的灰塵,散發(fā)著腐朽糜爛的味道。
當(dāng)年水靈白嫩的手,因長期在永巷做事,已經(jīng)變得龜裂粗糙,生了厚厚一層繭子。
她渾身上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肯露出一絲肌膚,昭陽君小心翼翼的卷起她帶著臟污的袖角,卻見整條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布滿了各種傷痕。
有鞭傷、有刀傷、有……
這些都是
他親手加在她身上的啊!
難怪她整日將自己裹得像個粽子一樣,她曾經(jīng)也是極愛美的姑娘啊,這些疤痕,于她而言,是傷痛,更是一種侮辱!
她骨子里,終究還是帶著將門嫡女的尊嚴(yán)和不可泯滅的矜貴風(fēng)氣。
看著那具連余溫都已經(jīng)散去的尸體,昭陽君語氣雖依舊毒辣,但聲音卻透著幾不可聞的顫瑟,他說:“溫緲,本君給過你機會的。你既然不愿意做本君的女人,這樣死了也好,這樣誰都得不到你!溫緲,你知道嗎?你死了最好??!”
昭陽君戴著黑色皮革手套的手重重推了推地上的溫緲,他用最惡毒的話咒罵她,他希望她如往日一般,即使被他鞭撻數(shù)次,即使如何命懸一線,也能頑強的站起身來,也能沖他挑眉道:“君上,解氣了嗎?是不是可以幫溫家了?若是還沒消氣,您可以繼續(xù)打!”
小姑娘總是這樣,拖著血跡斑斑的身體,將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的牛筋長鞭再次遞到他手上。
或許,替溫家翻案,是那時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撐了吧!
“你起來啊,本君答應(yīng)你,我答應(yīng)你,替溫家翻案!溫緲,你睜眼啊!”昭陽君聲音哽咽輕顫,他妄想小姑娘不過是假死騙他,只要她醒過來,什么要求他都答應(yīng)!
可如今,再怎樣折磨她,再怎樣對她示好,她也是如一灘死水,再不能像林間清溪那樣涌動。
溫緲,是真的死了!
糾纏羈絆了這么多年,她終究還是扛不住了!
意識到這一點,昭陽君眼眶漸漸酸澀濕潤,那一雙最是倔強鋒利的鷹眼,含著晶瑩剔透的淚花,宛如開鋒的利刃上掛著點點露珠。
昭陽君抬起溫緲的手,在干枯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深情且虔誠,只是那些藏在骨子里,卑微到靈魂深處的溫柔愛意,溫緲卻再也看不見了!
他是個矛盾的人,溫緲活著的時候,他以折磨她為樂,可如今溫緲?biāo)懒?,他的心也仿佛被人取出,扔進烈火里一樣煎熬。
而這時,穿著墨羽軍制服的右使匆匆走進,他渾身濕透,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水。
他抱拳拱手,聲音急促,“君上,有人闖宮!”
……
云銷雨霽,碧空如洗。
悠長的宮巷,橫尸遍布,猩紅刺眼的血水漫上甬道,那是政權(quán)更迭、改朝換代所要付出的代價。
整座宮城,寂寥無聲。
城墻上站著一排排軍容肅靜、身披堅甲手持戈刃的兵士,他們無一不再望著他們的新皇。
甬道里緩步而行的青年,華服錦衣,漢白玉蟠龍紋發(fā)冠襯得他姿容絕美,艷骨天成,周身都散發(fā)著無可比擬的貴氣和光華。
他的懷中抱著一個被玄黑色大氅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人兒,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是在呵護一生最重要的至寶,他口中念念有詞,極盡溫柔深情,宛如最忠誠的信徒在頌?zāi)罘鸾?jīng)梵文,“……我們回家了……”
他們的身后,巍峨宮城中最高大的建筑物燃起了熊熊烈火,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白日焰火,像是一次孤注一擲的絢爛煙花。
火光中是歇斯底里的哭喊聲,如杜鵑啼血,如猿猴哀鳴,如姜女哭城,撕心裂肺,經(jīng)久不絕。
既為新王朝的開始奏起了錚錚號角,也為舊王朝的沒落做出了最后的挽歌!
……
秋風(fēng)簌簌,一場秋雨過后,空氣中都彌漫著泥土的味道。
城樓上的白衣郎君拿袖子掩住了口鼻,他不喜歡這種味道,甚至是厭惡,這種濁泥的味道他是不屑聞的,世家公子,舉止言談、穿著配飾皆是考究,又怎么能容下這種和身份不符的東西呢?
“她死了!”一旁的青衣公子振了振雙袖,眸色平靜,看著已經(jīng)走到甬道盡頭的身影,喃喃自語。
他望了眼天,若有所思。
“她早該死了!九年前,她就應(yīng)該死了!”白衣郎君看上去清華高節(jié),人間富貴閑散客,高山仙士晶瑩雪,但說出來的話卻狠厲乖張至極。
“那封信,保的了她一時,卻保不了她一世!”白衣郎君長發(fā)蹁躚,隨著秋風(fēng)在身后張狂飛舞,他膚色白皙,眉間堅毅,憶及往事時,緊鎖的眉才舒緩開。
那個人,本該做個萬古垂青的天下霸主的!
青衣公子輕輕展開一直懸在腰間的折扇,上面細(xì)筆墨染,勾勒著山川河流,透過這些墨色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張揚跋扈的少年郎!
縱馬穿鬧市,仍是出塵人!
“親手毀了自己的護身符,她落得今日下場也并不值得人同情!”青衣公子面上帶著森寒的笑意,他看著巍峨的宮城,目光卻始終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風(fēng)盈滿袖,獵獵作響。
兩人沉默良久,還是青衣公子率先開口,“小郎君可知陛下如今的身體狀況?”
“風(fēng)燭殘年,羸羸病弱,怕是難捱過這個深冬了!”白衣郎君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抹病態(tài)孱弱的身影,眼眸中的恨意愈發(fā)明顯。
他恨,若不是那個女人,他的國,他的家,何須一個如此病弱的帝王來撐著?
“燕京的天變了,胤安的天又好到哪里去呢?”語氣中是毋庸置疑的擔(dān)憂,青衣公子苦笑了兩聲,當(dāng)年他也不過是個在燕京城里插諢打科的閑散人,如今,竟也憂國憂民起來了?
“天下大同,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從來都是理想化的設(shè)定罷了,亂世也好,盛世也罷,都會有不盡如人意的時候?!卑滓吕删p手籠在袖中,看著巷道里的橫尸,有感而發(fā),他終究無法看著他的國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鼻嘁鹿虞p吟出口,從前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如今切身處地的感受了,才明白這句話有多么的正確,也是多么的令人無奈。
見氣氛實在有些壓抑的難受,青衣公子轉(zhuǎn)移了話題,“從前你我見面就掐,沒想到現(xiàn)在反而也能這樣平心靜氣的說話了?!?p> 白衣郎君正了正腰間懸掛的玉佩,若有所思,面上也算浮起了一絲笑意,“年少時總愛較個高下,爭個高低,覺得自己出身名門,生來便高人一等,又怎屑與你這樣的鄉(xiāng)野匹夫共事?”
青衣公子聽及此處,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嗤笑,“我當(dāng)時還看不起你呢,一個男子漢醬醬釀釀不像話,比女兒家過的還精致?”
“你——”白衣郎君憤恨的搖了搖頭,甩了甩牙白繡著纏枝花紋的寬袖,“名門世家出來的公子合該如此,你一介草民如何能懂?這么多年過去,上流貴族的風(fēng)雅還是一點沒學(xué)會,真是——豎子不足以謀!”
說完,那白衣郎君就擺著一副“你沒救了的”表情,步態(tài)高雅的下了城樓。
“我靠!季……”呼嘯而過的風(fēng)吹散了青衣公子的話,只見他也是疾步下樓,挽起兩邊的袖子,儼然是要干架的姿勢。
“啪嗒”一聲,有一星點雨落在二人方才落腳的地方,暈染開細(xì)密的水花,緊接著兩滴、三滴……
又開始落雨了……
燕京之秋,愈來愈冷。
鴻雁南飛,鷓鴣低鳴。
……
而此時,相隔千里的綺麗宮殿,涼風(fēng)習(xí)習(xí)卷入,滿室艷紫薄紗迎風(fēng)飛舞,朦朧了人的視線,珠簾玉幕泠泠作響,九彩蟠龍戲鳳燭臺上,一根雕刻著古樸繁復(fù)花紋的姜杏色蠟燭悄然散發(fā)著幽綠的光芒。
美人靠榻上的男人,金冠袞服,腰佩綬帶,腳踩皂靴,姿容絕美,好看的丹鳳眼微微挑起,狹長的眼睫如蝶翼翩飛,卻隱隱透著病態(tài)的孱弱。
他踱著極為虛弱的步伐,頗是踉蹌的蹣跚至燭臺跟前,望著上面跳躍的灼熱火苗,他從袖中掏出一把看上去有些年頭的匕首,他愛惜的撫摸著匕首,仿佛是隔著山海在看遠去的愛人。
可緊接著,他拔出匕首,眼也不眨的扎進了心口,而后又迅速拔出,將刀身上沾染著的心頭血一點點滴進蠟燭里。
他甚至沒有去想著處理心口上還噴涌著鮮血的傷口,他望著蠟燭,癡癡笑著。
更奇怪的是,被鮮血澆灌過的蠟燭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猶如飽腹過一般,愈燃愈旺,將整座宮殿都鋪滿了幽綠的光。
男人望著滿室的光芒,從口出涌出一大口鮮血,他無力的跌倒在地,卻沒有掙扎起身的意思,他就勢躺在了地上,抱著那把扎進心臟的匕首,病嬌又溫柔,他嘴角帶血,卻不似地獄而來的曼珠沙華,倒像是人世間最純潔的那一捧冬日晶瑩雪。
男人冷白病態(tài)的臉因嘴角鮮艷的紅,更給人一種秾艷至極的美感,他望著生生不息燃燒著的蠟燭,含著笑意,閉上眼睛,溫柔念著,“溫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