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您真的不走嗎?”兩頰上印著雀斑的年輕小伙正側(cè)著頭詢問對桌的老人,語氣平淡,仿佛只是想稍微盡一點禮貌,“大家的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今天就會全部搬離?!?p> 老人年過七旬,胡子又長又白。
他推了推厚重的黑色圓框眼鏡,停下手中的工作:“我早已決定把生命獻給這座學(xué)校,而到了城市,會有更好的未來等著你們。”
“好吧,”小伙子伸手將散發(fā)著皮質(zhì)香味的老板椅旋進桌底,他的臺面在幾天前就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您什么時候喜歡養(yǎng)多肉了?”
“哦,它的名字叫石蓮花。”老人聞言,精神了許多,慈祥地用指腹輕輕觸碰著那盆小多肉,上面只有一點點粉色,“是學(xué)生們送給我的?!?p> “受歡迎可真好呢,”小伙子倚靠在隔開兩個辦公桌的隔板上,撐著下巴俯視看那朵剛剛舒展的藍色石蓮花,舌尖酸酸的,“圣誕節(jié)那天還收到了一棵三層樓高的雪松樹?!?p> 幾個月前,恰逢圣誕節(jié)。本來白鶴鎮(zhèn)是不過這種節(jié)日的,但是教師們大多來自城市,都興致勃勃地想要舉辦一場篝火晚會。
孩子們也都喜歡新奇事物,紛紛表示贊同。
“前輩,你看,有輛卡車運了棵樹進來?!比赴呃蠋煵煊X到土地在震動,不放心地從窗戶里望出去。
“樹?什么樹?”老人干練地拄著拐杖穩(wěn)步走向窗邊,也尋著小伙子的視線看過去。
“不知道,啊,校長去交涉了?!比赴呃蠋熡终f。
校長年僅四十,戴著墨鏡被人攙扶著來到卡車面前:“請問這是…”
司機穿著無袖體恤衫,他扭轉(zhuǎn)車鑰匙停下卡車的引擎。隨后一邊解下綁在額頭上的白色毛巾,一邊踩著車身跳下來。
“是雪松樹,小鎮(zhèn)上的人一起籌錢向城里人買的?!彼緳C說道,他擦拭著滿頭的汗,好像和眾人不是生活在同一個季節(jié)里。
“這怎么好意思?!毙iL心里是說不出的感激,對著前方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都是同一個鎮(zhèn)的,別那么見外!”司機開朗地哈哈大笑,禮貌地將校長扶起來,“也是想給孩子們一個驚喜,對吧?”
“你的意思是?”
“學(xué)校不是要舉辦圣誕節(jié)的篝火晚會嗎?在這一天里大家一起把雪松樹裝飾得漂漂亮亮的,再種到學(xué)校門口,孩子們就在下面慶祝?!?p> 司機揚了揚下巴,示意校長去看那些躲在教室里滿臉期待地偷看他們的學(xué)生。
校長的眼睛不好,他身邊的老師就彎腰在校長耳邊描述自己看見的情形。
校長頷首微笑,堅信今晚的學(xué)校會變得比往年更加熱鬧非凡。
當晚,高大的雪松樹上懸掛著各種顏色的小球,它們閃著篝火映上來的光焰,好像天空中眨眼的小星星。
孩子和老師們手拉手圍著熊熊大火轉(zhuǎn)圈跳舞,歡樂無比。
“老師,謝謝您!”一個長頭發(f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對那個拄著拐杖發(fā)呆的老人說。
“謝我?為什么?”他蹲下來揉揉她毛茸茸的腦袋,溫和地和她平視。
“您教會我們知識,是好人!”女孩目光清明,一塵不染地站在他面前,如人間的天使,又如無暇的美玉。
“那你就要和這里所有的老師說謝謝了?!?p> “我就是這么想的!”她神氣地點點頭,然后又賣關(guān)子一樣說,“我準備送給老師們一件禮物。”
“哦?是什么?”
“不能告訴你們,但我能悄悄透露一點給你。”她靠近老人,捂著他的耳朵低聲說,“它是一朵花?!?p> “花?”
“噓!”她立刻示意老師不要說出來。
“你想今晚就送嗎?”
“沒有…”女孩結(jié)結(jié)巴巴,“我還沒辦法得到它,不過明年一定可以!”
她現(xiàn)在每天都在通過撿拾別人不要的瓶瓶罐罐換錢,預(yù)計明年就能裝滿家里的存錢罐了。
“好,我等著你的禮物!”老人莞爾一笑,招呼她快去和同伴們一起跳舞。
等女孩的影子完全融入大家的身邊,他聽到身后有聲音傳來:“你肯定等不到她的禮物。”
“你這么肯定?”老人再次站立起來,拄著拐杖木然遠眺,想要將孩子們的笑容刻在靈魂里。
“你的身體怎么樣還需要我提醒嗎?”聲音很冷,如刺骨的寒風。
但老人聽出他言語下的關(guān)切和善意,他不過是刀子嘴豆腐心。比起寒風,還是柔軟的雪花更適合用來形容他。
“你從蝮蛇那里聽到的嗎?”老人反問。
“蝮蛇?”
“就是白鶴鎮(zhèn)里的那名天才醫(yī)師,我每周都會到他那里拿藥?!?p> “和他無關(guān)?!?p> “哦…”
“總之你還是早點認清現(xiàn)實吧!”
“不用擔心。”老人無奈地搖頭,深吸了口氣,目光堅定,“我會活到最后一刻?!?p> “哼!”聲音憤然遠去。
老人回頭,除了那棵雪松樹,沒看見任何人。
走得真快,到底是誰的身手這么好,他暗想。
幾個月后,老人的身體已經(jīng)快要到極限了,但他不愿就這樣死去,畢竟他甚至已經(jīng)撐到女孩送他禮物的那一天了。
他再一次留戀地凝視著那盆石蓮花,悠悠回答小伙子:“那雪松樹是給孩子們的,不是給我的?!?p> “說到雪松樹,那肯定值不少錢吧?!?p> “少打歪主意。”老人嚴肅地說。
“是,是!”小伙子舉手在胸前作投降狀,“那我先走了,接送的車到了?!?p> “我送你?!彼澪∥∑鹕?,就要找拐杖。
“請留步吧,你要是也走了,這間辦公室就真的沒人了?!?p> “……”
“你也不想讓孩子們進來只能看見空蕩蕩的房間吧?!毙』镒迎h(huán)顧四周,這里已經(jīng)搬得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桌椅了,“第一次覺得這里很空曠?!?p> “嗯,”老人感同身受,禁不住失落地垂下眼睛,“以前明明還抱怨它擠的不得了。”
“有緣再見,老先生。”兩人相擁。
自那一天,孩子們的笑容都少了很多。
那個女孩子到底是懷著什么心情,將石蓮花贈予他的呢?又是抱著多大的決心,笑著將禮物偷偷放進每個決定離去的老師行李里的呢?
老人不得而知,心酸又難過。
但生活總要繼續(xù),他得打起精神來。
“孩子們,看看我?guī)Я耸裁磥??”老人在門前整理了下衣襟,直到把疲憊的表情換成笑臉才推開走了進去。
“哇!是零食!”
“這是我最喜歡的水果糖!”
“還有新書!”
“快給我看看!我盼了它好久了!”
孩子們蜂擁而上,興奮得手足舞蹈。只有這個時候,他們平靜如水的生活才會蕩起波瀾,霧蒙蒙的眼里才有光。
老人的家庭條件并不好,他無妻無子,每日省吃儉用就為了給孩子們買喜歡的圖書和食物。
一個人一生能做很多事,但只要做成一件事就足夠了。
對他來說,這件事就是照顧好這些孩子們,引導(dǎo)他們走向光明的未來。
老人每天都會站在雪松樹下等待孩子們上學(xué),也會和雪松樹吐露心聲。他堅持了一個又一個無常的四季,正如他所說的,會堅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喜歡站在雪松樹下,是因為這里視野很好,能第一眼看見孩子們緩緩從坡道處踏著早晨的陽光走來,和他們說句“早上好”。
一天的歡喜就從這句小小的問候開始,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就都是溫柔而充滿希望的。
他會仔細數(shù)清楚孩子到校的人數(shù),只有到齊了才會開始上課。
有一次,班上一個最調(diào)皮搗蛋的小男生沒來學(xué)校,讓總是準時上課的班級足足等了他五分鐘。
“老師,別管他了,沒準還在家里呼呼大睡呢!”有女生說。
“我也這么覺得,他平時總是闖禍,不來反而清凈!”
“還是快點上課吧!”
教室愈來愈吵鬧,震得天花板都搖搖欲墜。老人的眉目也越來越凝重。
“安靜!”他壓下心中焦躁,耐心地教育道,“同學(xué)之間,要和諧相處,互敬互愛?!?p> “如果他是因為睡懶覺而遲到,那還有改正的機會。但如果他是遇到了什么困難,而我們卻因為對他的印象不好而拋棄他,那么我們又有什么資格說自己好呢?”
孩子們紛紛低下頭,沉默著反思自己。
“我去找他!”老人拄起拐杖,一邊咳嗽一邊走出教室,“今天自習,班長維持好紀律!”
“老師!”有學(xué)生在后面喊他回來,但完全沒用。
后來,老人真的在小男生上學(xué)的路上找到了他。
男生貪玩從樹上摔了下來,因為右腳受了傷,他動彈不得,只能坐在原處哇哇大哭。
老人已經(jīng)被歲月壓彎了腰,但他用來撐起男孩走到診所的后背卻異常堅硬挺拔和可靠。
男孩一路上一直在道歉,老人就一直陪著他說沒關(guān)系。
再后來,老人問那個不再頑皮的男孩:你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男孩閃著淚光說,他想成為一名好老師。
一個人的夢想,就這樣傳遞到了另一個人身上。猶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生生不息。
最后的最后,老人還是沒有撐到課上完的那一天。
在那個清晨,一切如常。
太陽照常升起,人們照常出海捕魚和開店,學(xué)生們也照常踏著光上學(xué)。
老人站在雪松樹下遙望天際,口袋里還藏著今天要送給孩子們的糖果。
他想著那些稚嫩又天真爛漫的臉頰,在黎明的第一縷陽光沖破云層時捂著心臟倒下。
“你也要走了嗎?”圣誕節(jié)那天晚上聽到的聲音從雪松樹內(nèi)響起,霎時間光線扭曲,有無數(shù)光點凝聚在一起。
那一頭像雪松般炸開的幽綠色及腰長發(fā)飄飄搖搖,惹得那幾顆掛在發(fā)尾的雪松果相互碰撞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p> 聽起來像是他在歌唱圣誕歌曲,亦或是離別的贊歌。
“請你…照顧…孩子…謝謝……”老人認出了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微笑著咬出一句話來。最后安詳?shù)仃H上雙眼,仿佛陷入了一場無期限的美夢。
“好?!?p> 少年垂眸附身撿起掉在地上的黑框眼鏡,戴在自己臉上,眼底的嗜血逐一被盎然的綠意所取代。
他靜靜地凝望著這個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老朋友許久,最后決定將他安葬在雪松樹下。
在這里,這個他奮斗了一生的地方。
他能夠繼續(xù)等待黎明,也能夠繼續(xù)守護珍愛的無價之寶。
直到那些從土壤深處冒出的樹根將老人的身體完全拉下,第一個孩子也走上了那條平凡的坡道。
雪松老師站在原地,瞇著眼睛溫和地笑道:“早上好,我是你們的新老師雪松。”
“往后,還請多多指教?!?
鮫人珠
在每個夜涼如水的日子里,我平靜又熱烈地愛上溫柔的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