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順河而下,暫時平安無事,到了三月二十七,便已靠近了臨清。
這一兩天,周世顯有意識的稍微避著紅葉一點兒,經(jīng)常是坐了小劃子,跑到后船來找湯若望聊天兒。
從在興寧宮鎮(zhèn)把湯若望解救出來開始,因為趕路匆忙,周世顯一直沒有找到什么整塊的時間能跟他好好聊一聊,有時候匆匆數(shù)語,也僅限于客氣的問候和寒暄。
而湯若望對駙馬的認(rèn)知,也只覺得這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膽大妄為,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才能,受到帝后的寵愛,也受到李邦華和倪元璐的尊重,而且還受到部下官兵異乎尋常的擁戴。
然而這一兩天之間,跟駙馬幾次談話下來,湯若望再看駙馬的時候,仿佛覺得他身上籠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跟大明的任何一位官員都不一樣,駙馬知道的太多了!
比如他自己是來自于德國,他也不介意大明朝的所有官員都把他稱為佛郎機國的人,但是當(dāng)他試圖跟駙馬說明自己是來自德意志,駙馬居然點頭說出了“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這種話。
而當(dāng)他在對話中對某些事物因為找不到中文里對應(yīng)的詞,而不自覺的冒出一些英語或者法語時,他有一種感覺,就是駙馬似乎在相當(dāng)程度上直接聽懂了這些詞。
而作為一名傳教士,他總會自覺或是不自覺的向駙馬談起一些基本的教義,因為他看得出來,駙馬這一次立下的功勞太大,一旦到了南京,崇禎皇帝重坐龍庭,那么這位受到帝后寵愛的年輕人,公主未來的丈夫,必將在朝廷中獲得驚人的聲勢。如果能求得他的保護,對于宗教在南方的傳播大有好處。
然而卻發(fā)現(xiàn),駙馬對這一宗教的了解,又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有些時候,只是因為不愿意跟他深入探討,所以才對一些話題淡然一笑,繞了過去。
即使是他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徐光啟,在知識面的廣博上,似乎都無法跟駙馬相比,這是讓人震驚的事實。再考慮到駙馬只有十七歲,那就更讓人難以索解了。
上帝為什么會讓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呢?已經(jīng)五十二歲的湯若望有一些茫然,難道就是為了讓自己給他提供火槍和火炮嗎?
駙馬是個戰(zhàn)爭狂,這一事實多少讓湯若望感到有些不安,因為每一次談話都會很快被引入到火繩槍、轉(zhuǎn)輪槍、燧發(fā)槍,或者是艦炮、陣地炮、馬車炮之上,以及各國雇傭兵的價格和組建方式等等。
當(dāng)然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他又非常能夠理解駙馬的這一行為,現(xiàn)在大明朝的國土上到處都是末世景象,綱紀(jì)崩壞,民不聊生,肆無忌憚的軍人可以任意行獸行而不受懲罰,駙馬若是有重鑄秩序的雄心,則不可避免的需要建設(shè)強大的武力。
不過……
“駙馬,我再次重申,大明的工匠是無法生產(chǎn)燧發(fā)槍的?!睖敉麩o奈的說。
“湯公,話別說的太死嘛,”駙馬笑嘻嘻地說,“你昨天不是還說,畢懋康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做出了自生火銃?”
“不錯,畢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自生火銃其實就是燧發(fā)槍,這個我承認(rèn)。”湯若望說道,“但是,這仍然不是真正具有實戰(zhàn)意義的燧發(fā)槍?!?p> “怎樣算是真正有實戰(zhàn)意義?”
“晴天十有九響,陰雨天十有五響?!睖敉斐鍪謥肀葎澲?,“畢先生的圖紙沒有問題,但是以工匠的手藝水平,做不了那么精細(xì)的結(jié)構(gòu),他們還不能理解輪簧這種東西,因此做起來總會似是而非,差一點點?!?p> “那只要再提高一點點,不就可以了?”
“駙馬,中國有句古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提高這一點點,談何容易?!睖敉従彄u頭,“這一點點東西,西洋的工匠可能用了上百年來積累,大明的工匠絕無可能在一時半刻就能夠彌補,即使拿到原樣的圖紙,做出來的東西還是會不一樣?!?p> 周世顯很喪氣,他知道對方的話是說在道理上的,雖然自尊心很受挫,但如果勉強行去,白白靡費金錢不說,做出來的東西若不合格,裝備了軍隊,會對士兵的信心有致命的打擊。
畢竟當(dāng)你列槍成陣,迎擊沖鋒而來的敵人時,若你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槍能不能打得響,能不能打得準(zhǔn),那么誰都會有轉(zhuǎn)身就逃的沖動。
他想起當(dāng)初韋東來對兵部和匠戶所生產(chǎn)武器的評價,只好搖頭苦笑。
“就算一時生產(chǎn)不來,那要是應(yīng)急的話,湯公能為我買來多少?”
“這總要到了澳門,打聽清楚才能知道。若是澳門沒有現(xiàn)成的存貨,那還要向印度去調(diào)運?!?p> “跟誰調(diào)運呢?”
“有兩個公司都可以出貨,一個是倫敦商人在東印度貿(mào)易的公司,一個是尼德蘭的聯(lián)合東印度公司。”湯若望本身是自澳門而來,所以對澳門的情況很是清楚,“不過燧發(fā)槍在西洋各國也還沒有大規(guī)模裝備,所以駙馬要的量如果大的話,怕是不行的?!?p> 周世顯正要說話,甲板上響起了一陣子拋放錨鏈的聲音,船身一陣搖晃,慢慢停住了,跟著外面劉金海來敲艙門:“報告少東家,臨清到了?!?p> 臨清是繼滄州、德州之后的第三站。以水程計算,到了臨清,整個行程便已經(jīng)近半。
“放舢板,”周世顯邊往甲板上走邊吩咐道,“我過主船去。”
三艘大船都已拋了錨,待到他上了御舟,連崇禎和皇后都已經(jīng)從船艙中出來,向岸邊遙望。
畢竟臨清是運河鈔關(guān)所在,正常年景里,這一座鈔關(guān)的收入抵山東十年稅收,所以臨清有“繁華壓兩京”之稱,誰不好奇想看一看?
紅葉照例先派小舟載兩人登岸,看闖軍是否控制了此處,大約半個時辰,小舟回轉(zhuǎn),回報說鈔關(guān)還是朝廷派的官兒在管著。
“那就好,你們倆哭喪著個臉干什么?”紅葉不解地問道,“我看碼頭上有些穿麻之人,是在辦喪事嗎?”
其中一人腳一軟,坐倒在甲板上,大哭道:“崇禎爺駕崩升天了啊!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