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得鹿
雖然跟風胡子和F初次見面,袁鹿卻表現(xiàn)得毫不拘謹。
“風胡子大哥,您跟蕭川哥是怎么認識的?”她似乎總能找到跟人交談的話題,或許可以稱之為一種社交天賦吧。
“說起我們怎么認識,現(xiàn)在又怎么坐到一起的,真足夠可以寫一本書。是吧,蕭川?”
“對,”我回應道,“‘孩子沒娘,說來話長?!?p> 這時,風胡子的愛人莫卿身著一件水墨色和服走進來。我和F趕忙欠身打招呼。袁鹿反應也快,從蒲團上一躍而起,像小學生一樣鞠了個躬,叫道:“嫂子好!”
莫卿笑道:“這是蕭川帶來的丫頭吧,長得好標致!”
我拉了下袁鹿的衣角,皺眉道:“你又給我耍什么猴戲,快坐好!”
莫卿沖我說道:“哈哈!你怎么能這么說呢,人家小姑娘活潑嘛?!?p> 袁鹿仿佛找到了大靠山,回身沖我擠眉弄眼:“聽見沒?我跟你不一樣,你是大叔,我是小朋友,小朋友天性活潑!”
除了去菜市場買菜,這是我一月以來第一次外出。上次從蒲公英回到家時,已接近晚上十點鐘,自從有了碩兒,我還從未回去得那樣晚。
我一身酒氣地推開家門時,看到張姐正紅著眼圈哄碩兒入睡。我瞬間感受到無可名狀的愧意,仿佛眾目睽睽之下的囚徒。
張姐抽泣著問我:“小陳,我以后能不能晚上住在家里照顧碩兒?你一個男孩子,總要有自己的事,顧不過來的?!?p> 這種請求自然是不容分說的,我沒有再去考慮任何事情,當即便同意了。饒是如此,我仍舊無法原諒自己的失職。我開始閉門不出,專心和張姐一起照顧碩兒。
神奇的是,我似乎能察覺到她一點點長大,像夏天的植物一樣每分每秒都在貪婪地生長。我還時常會想,有一天她出落成小姑娘時,長得會比較像誰呢?
時光總會給人以答案。但在此之前,未來永遠是無法解答的謎題。你可以有憑有據(jù)地去推想,結局卻有可能南轅北轍。而一旦你對某種想象堅信不疑,便相當于在內心給了自己一份允諾,這恐怕是最危險的事情。
那天下午袁鹿正好去家里看我,另一邊風胡子和F又約著見面。我想起之前的失約,感到不好推辭,于是便帶著袁鹿一起去了。
風胡子道:“之前你們卿姐突然對日本茶道產(chǎn)生興趣,我便托朋友送她去日本學了半年茶道。今天正好你們來了,讓莫卿給你們展示一下她的學習成果?!?p> F嘆了口氣:“還是蕭川有面子,我之前來那么多回,風哥和卿姐可沒給我這個待遇。”
莫卿道:“應該是丫頭有面子,蕭川一個人來,也喝不到我這杯茶?!?p> 袁鹿這次竟沒有答話,只是一味地笑,兩頰泛起一絲紅暈。
“早先不知道是品日本茶道,進屋前是不是應該在門口的水缸旁邊洗手漱口?”我問道。
風胡子指著我沖莫卿笑道:“你看!我就說這小子懂行吧!”
“我也是只是道聽途說。據(jù)說日本茶道里茶師先伸哪只手、先邁哪只腳、每一步踩在榻榻米的哪個格子上都是有講究的。這么復雜的學問,我哪里曉得底細?”
風胡子撫膺長嘆:“是好復雜。不僅對茶師的舉止有嚴格的要求,就連茶客也得按照相應的規(guī)范來。說句不通風雅的話,喝杯茶簡直比唱出戲都難。今天就讓你們卿姐一個人展示,咱們就隨意地喝,也不算褻瀆,這叫‘不知者不罪’?!?p> 這家“秋暝茶社”開了已接近三年,當時正值2015年股災前夕,風胡子在場外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危險氣息,于是清倉離場,用套現(xiàn)的錢開了這家茶社。
穿過門廳,可以看到茶社正中有一個小花園,其中錯落分布著涼亭、魚池、假山和各類花草,占地不多,但以小見大的造園手法凸顯出花園的層次感。品茶前先賞景的體驗成為這里與其他茶社最大的不同,也是它一直以來茶客絡繹不絕的奧妙之一。十余間茶室都圍繞花園分布,與門廳一起恰好組成一個接近規(guī)則的圓形,花園和茶室之間則由一道狹長的回廊連結,廊頂同時充當茶室的屋檐。
我們所坐的這間茶室剛剛改做了日式裝潢,現(xiàn)在題名叫“妙喜庵”。茶室大概有四疊半榻榻米的大小,中間做了地爐。墻上裱有一幅仿唐代周昉的《調琴啜茗圖》,畫前立著一方低矮的幾案,上置一只粗陶插瓶,瓶中幾枝桃花細巧嬌艷,正好填補了畫中秋日的蕭索。
隨后,莫卿點燃炭火,又經(jīng)過潔器、投茶、調膏、點茶、奉茶的流程,最終把茶依次敬到我們手中。我們不大懂,只是一邊看一邊聊一些與茶有關的話題。
隨茶又配有青團、蟹殼黃和桂花糕等幾樣點心,賞心悅目。我和風胡子素來不吃甜食,這時都忍不住每樣嘗了一點。
莫卿離開后,袁鹿又提起最初的話題:“風胡子大哥,剛剛的話題還沒聊完呢,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風胡子呷一口茶,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我這人吧,有一愛好——喜歡沒事到處瞎逛,不逛商場,也不逛夜市,就專挑那些古舊的街道、無名的巷口,總之就是哪里僻靜往哪里鉆。那是2007年……是2007年吧,蕭川?”
“是。”我笑了笑,自然知道他所言何事。
“2007年的夏天,我一個人去登泰山。登山的前一晚,我閑來無事,就在泰安城里溜達。漫無目的,走馬觀花,轉著轉著就進了一個老小區(qū)——或者叫家屬院更準確一點,那年頭不像現(xiàn)在小區(qū)都是封閉性的,有大門有保安。大院入口的地方就著路燈還有點光亮,再往里去就黑咕隆咚,幾乎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了。也不知道當時的我怎么就那么愣頭青,還硬是往里逛?!?p> 袁鹿像是在聽午夜廣播里的恐怖故事,神情萬分緊張,一只手揪住我的胳膊。我痛得齜牙咧嘴,只是強忍著不發(fā)出聲音。
風胡子眉飛色舞,倒真有幾分說書人的情態(tài):“走著走著,前方一幢房子里原本挺亮堂的燈一下子滅掉了。我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床灰娐肪蜎]法再走,我開始在挎包里翻手電筒。正翻到一半,突然身邊響起一聲咳嗽。我的天爺!差點沒把我嚇跪下。”說到這,他一臉苦笑地看向我。
不明就里的袁鹿順著他的目光也一起看向我,那表情傻里傻氣又可憐巴巴的。我不免十分尷尬,仍是笑。
風胡子把視線移開,接著說:“我嗖的一下往后跳了不止一丈,弓著腰攥緊拳頭,隨時準備跟面前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死命一搏,另一只手趕緊掏出電筒往前面一照。只見前面的墻根兒下,我們的陳蕭川老先生,正坐在地上吃花生。他他媽的拿著袋酒鬼花生正往嘴里倒,另一只手里握著罐啤酒,地上還有幾個空啤酒罐和兩塊香蕉皮!”
F一口茶噴到茶案上,連忙拿紙巾去擦。袁鹿笑得捂著肚子在蒲團上打滾。
“我當時本想上去給他一腳,后來一尋思,不對!此等奇人異士,必須要保護、要愛護,打死了他,大江南北不好找第二個!于是索性上前打了招呼。他倒也不見外,跟變戲法似的,又從書包里掏出兩打啤酒,邀請我坐下喝兩杯?!?p> 袁鹿舉手發(fā)言:“我知道!這是不是傳說中的‘煮酒論英雄’?”
我補充道:“我當時還在BJ讀大三,正好翹幾天課去爬泰山,沒想到遇到風哥,一見如故?!?p> “是啊,我雖然比蕭川大十好幾歲,脾氣卻很合得來,一坐下就聊得特別投機。我們都是獨自旅行,于是就約了第二天早上一起登山?!?p> F道:“可是泰山一般不都晚上爬,正好凌晨可以到達山頂看日出?”
“確實如此。一般人都會挑夜里上去。不過我倆都對看日出沒什么興趣,相比之下,我們更想在白天領略下攀山途中的風景?!蔽艺f道。
風胡子接著說:“第二天我倆按約定的時間碰頭,在山腳下一人吃了22個包子,就玩命兒往山上跑。我是登山的老手,沒想到這小子體力也好得出奇,除了在幾個風景特別好的地方停下拍照,我們中途幾乎沒有休息過?!?p> “后來呢?”袁鹿問道。
“后來他回BJ,我回西安。雖然彼此留有通訊方式,卻也很少聯(lián)系。再后來,我為了你們卿姐一路追到這座城市,蕭川因為不喜歡BJ,也放棄那邊的Offer回到這里工作,我們就又見面了。要不怎么說我倆有緣分呢!”
“哇哦……”F和袁鹿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們知道蕭川大叔最早是什么時候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嗎?”袁鹿道,“有一次,在公寓一樓等電梯,本來是想上行的,因為沒在意,一群人都進了下行的電梯。等電梯載著大家從負二層停車場再回到一樓時,之前按的樓層全部都被系統(tǒng)清除了。這時蕭川大叔伸出手一口氣按下了九個樓層,跟大家要去的樓層分毫不差。我當時就覺得,這人平時總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沒料到在細節(jié)上這么有心啊?!?p> 大家一陣哄笑。
“袁鹿,感覺你的名字好有趣,有沒有什么寓意?” F問道。
“名字是我爸取的,出自黃庭堅的兩句詩:‘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p> F贊嘆道:“起名字的典故選得這么與眾不同,想必叔叔也是個很有文化修養(yǎng)的人吧。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不會是大學教授吧?哈哈!”
“不是。我爸他……以前……是做新聞工作的……”袁鹿微微垂首,神色中驀然涌現(xiàn)出一股失落。
大家可能都察覺到她的異樣,因此不再有人追問。F急忙岔開話題和風胡子聊起上次去云南買的幾塊熟茶茶餅。
我靜靜看向袁鹿的臉,仔細觀察著她的眉眼、鼻子和嘴巴,以及它們作為整體所表現(xiàn)出的柔和的線條和自然的美感,逐漸感受到一種似曾相識。
他姓袁,她也姓袁,她剛剛說“新聞工作”……這應該不是巧合。實際上,當多種巧合匯集到一起的時候,巧合便不僅僅是巧合了。
但我現(xiàn)在還不好向她求證這種猜想。
如果袁鹿真的是那個人的女兒,我該怎么處理和她的關系呢?
想到這里,我的頭腦開始發(fā)脹。過往的無數(shù)畫面像密集的箭鏃從漆黑的洞穴里一并向我射來。畫面里是兩張我極其熟悉的臉,他們相向而趨、彼此依偎,最終水乳交融、不辨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