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聽故事的人(上)
又到了袁鹿所說的“愉快的分贓日”,我被喊到岫煙路上的一家飲品店,聽她“匯報”兩家Riddle的賬目。
岫煙路不是城市主干道,所以車輛一直不多,兩旁矗立著樹齡深遠的高大梧桐樹,再有就是絲竹繞耳的清泉山公園,其東門也在這條路上,環(huán)境還是挺清幽的。
饒是如此,我依舊不理解這種“越國以鄙遠”的做法:“直接去店里不就好了,何必翻山越嶺到這邊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自家的飲料里放了大煙殼或者地溝油,以至于兩位老板自己都不肯喝?!?p> “蕭川大叔,你要搞清楚狀況,我們這可是‘分贓’哎,當然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了?!?p> 這家伙竟然真把這事當成“分贓”了。我嘆一口氣,用一只手蓋住臉,聽她繼續(xù)鄭重其事地說著:“尤其不能在自家店里,我們大搖大擺地在那里對賬,店員們看到會怎么想?他們會覺得這些其實都是他們的血汗錢,我們只不過通過壓榨他們剩余價值而坐享其成罷了。那樣一搞,咱倆萬惡資本家的丑惡形象就洗不白了。我一個小嘍啰自然無所謂,但你的形象茲事體大,畢竟桃子妹妹她們這么崇拜你……”
既然事態(tài)如此嚴重,作為兩位“萬惡資本家”之一的我便不再爭辯什么??墒俏也幻靼走@和店員桃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房租、水電、員工工資、進貨成本、宣傳費用……一樁樁一件件被她梳理得清晰有序。只是我懷疑自己未必在聽。
很快,外面落下了入秋的第一場雨,雨滴夾帶著冷氣簌簌下墜的時候,我的心也徹底沉寂下來。我們一邊喝東西,一邊等雨停。除了店員,店里漸漸只剩下我們兩個。她一邊刷微博,一邊以類似播報的形式和我分享隨時看到的花邊新聞。我則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xù)寫我的武俠小說。
這丫頭重度嗜糖,但是咖啡卻只喝美式,對于大多數(shù)人難以下咽的酸苦,她居然喝得氣定神閑、面不改色,大有一種方外名士的不凡氣度。相較之下,坐在她對面抱著大杯冰檸樂的我,看上去則更像是個被偶爾拉出來放風的低品位中年宅男。
窗外雨勢漸大,朦朧的水汽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暮光碎片,它們亦是一個個微小的黑洞,齊心協(xié)力將天空散落的亮色盡數(shù)吸走,使整個世界越發(fā)黯淡了。
外面越是轟隆不已,我越是覺得里面變得安靜,安靜得如此透徹,使人確信無疑。
在我起身伸懶腰的時候,袁鹿端起我的平板電腦,清了清嗓子,用盡可能粗壯的聲勢照著屏幕念道:
鄭華箭矢一般猛沖上去,弓步一沉,腰間蓄力,右手打出一記掏心拳,被那漢子輕松躲過。鄭華見狀,拳勢未收就迅速變?yōu)閭?cè)掌,直朝那漢子躲的方向掃去,不過這一掌亦是虛招,他左手從掌下翻出,使出一招擒拿手,奔那漢子左腕而去。那漢子身形頎長,躲閃騰挪甚是靈便,右拳一格,一個側(cè)轉(zhuǎn)身站定,左腳驀地向前鏟出,身形成左仆步,同時左手順胸口朝前下方猛砍下去,是一招十分爽練的“箭步單插”。鄭華大驚,只顧往上格那一砍,顧不得腳下,立時被鏟翻在地。
董明在一旁看得分明,心道:“‘箭步單插’是大洪拳的招數(shù),此人練的是正宗少林拳法,難怪如此沉穩(wěn)剛勁?!彼麅蓚€跨步上前,伸出掌一探一兜,使出一招“金絲纏腕”。這“金絲纏腕”是太祖長拳中極少的以柔克剛的一招,訣竅是兩掌交疊打出,以纏綿的勁道拿人腕子。董明早年于少林拳之外還修習了幾年內(nèi)家拳,因此對于這一招的領悟又與一般人不同,柔韌粘滯的力道被駕馭得爐火純青。
漢子只覺一只手腕仿佛被繩索縛住一般,任憑如何掙扎,使出去的力氣好似扔進水里的石頭,被迅速淹沒,最終化為無形。他如同被牽引的風箏,在董明的支配下忽左忽右,踉蹌東西。
鄭華等人見狀,意欲撲將上去。危急之時,漢子怒目圓睜,使出丹田之氣一聲大喝?;[之聲震耳欲裂,周遭數(shù)人都不由一怔。意外之余,董明手上也略松了力道。漢子抓住時機,左腳向右橫上一步,右腳跟進,一躍而起,雙拳并架,凌空下砸,打出一招“恨腳雙云頂”,拳鋒如雄鷹撲兔,泰山崩摧。董明驚駭不已,向后跳出一丈有余。
我本想阻止她,但還是隨她看了,最后很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呃……這章還沒寫完,最后寫成的樣子可能跟現(xiàn)在差別很大?!?p> 她把電腦放回桌子上,目光仍聚焦在文字中,手里轉(zhuǎn)著自己的馬尾辮,點著頭自顧自說道:“你的打斗場面感覺很寫實啊,不是那種一掌劈開一座山的,那種就好玄幻。你這有點像金庸的《雪山飛狐》《飛狐外傳》?!?p> 我瞠目結(jié)舌:“你……行家呀!你還看過《雪山飛狐》和《飛狐外傳》?”
她立馬眉飛色舞一步跳到我面前,我甚至懷疑她要模仿我筆下的人物,沖我打出一記掏心拳。
“哈哈,沒想到吧。不止這兩本,金庸的武俠小說我基本都看過。最開始是看TVB的電視劇,后來覺得不過癮,干脆就把書找過來看。而且上大學后,我發(fā)現(xiàn)不光我看,我們一個寢室的女孩子都看過。”
“女孩子看武俠小說,到底是出于怎樣一種心態(tài)呢?”
“別人我不知道。我主要還是喜歡聽故事?!?p> “聽故事?!蔽覚C械地重復著她的話。
“對。我從小就總纏著我爸給我講故事。后來他的故事講完了,我就去電視里和書里找故事。找來找去,我發(fā)現(xiàn)武俠小說里的故事是最扣人心弦的。當然,偵探小說也不錯,我也看了好多。你呢,蕭川大叔?”
“我?”
“是啊,我是說你是不是也很喜歡聽故事?”
“我……還好吧?!?p> “我知道了!”她直視我的雙眼,“你不喜歡聽故事,你喜歡講故事,所以你才會寫小說?,F(xiàn)在我們是喜歡講故事的蕭川大叔和喜歡聽故事的袁鹿同學!”
我是一個喜歡聽故事的人嗎?不好說??墒?,那一年,我耐心聽完了兩個人的故事,一個是風胡子的故事,一個是凌爍的故事。
當時,我剛得知凌爍的秘密,沒等她把故事講完就悲憤交加,拂袖而去。我以為憑我對她隱私的掌握以及由此爆發(fā)的盛怒,足以讓我們成為徹徹底底的陌路人,她應當在我面前無地自容,起碼會因忌憚而有意躲避我。但事實卻不是這樣。
僅僅在第二天,她便又開始接近我——是那種怯怯縮縮又發(fā)自本能的接近,小心翼翼地關(guān)懷著我的冷暖,像是善良的救護人員冒著被攻擊的風險去撫慰一頭受傷的猛獸。
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就此收手,江湖兩忘難道不是最好的結(jié)局嗎?
事情如此突兀地向下發(fā)展,業(yè)已超出我的理解范圍——即便是今日,我同樣無法參透她那時的所思所想。
有天晚上,風胡子約我見面,那時他已從西安來到我所在的城市,我倆定期小聚,通常是二人對坐,非茶即酒。
基本上男人間的話題總離不開女人,說來也怪,我們竟從未聊過女人,只是那天例外。起因是他嗅出了我竭力掩蓋著的不安。
我們?nèi)サ氖且患乙越?jīng)營羊蝎子鍋為主的小酒館,店里的香辣硬幣蟹和秘制小黃魚也頗有名氣。
坐下聊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蕭川,怎么了?我感覺你小子有心事?!?p> “沒有吧,哈哈……大概是最近加班太多,有點疲勞?!?p> “不對,你心里肯定有事?!彼Φ?,隨即用手指了指我的鞋子。
我低頭看了一眼,不明所以。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點了幾下:“這是我認識你以來,第一次看到你的鞋子是臟的,哪怕是在下雨天。依照我們陳大編導的風格,除非是進門前不慎在下水道里踩了一腳,否則一定是最近遇到了不尋常的事情?!?p> 我終于笑了:“風哥,‘老奸巨猾’就是用來形容你這種人的吧?!?p> “因為女人對吧?”他笑得甚至讓我覺得有些為老不尊。
我低頭笑笑,不置可否。
“你呀,就是過于沉穩(wěn)了,凡事總比同齡人要考慮的多,這當然是優(yōu)點,但有時候也是缺點。你這個年紀,為女人煩惱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覺得痛苦了就要釋放出來?!?p> 這時服務生把燙好的花雕酒送過來。風胡子打開壺蓋,看了看隨酒波而搖曳的姜絲和枸杞,又湊近聞了聞,贊道:“不錯!這家酒館煨花雕時放的是蜂蜜,不是糖?!?p> 我想要接過酒壺給他斟酒。他擺擺手,拿過我面前的杯子倒?jié)M,又給自己滿斟一杯。
他沒有追問我的心事到底是什么,轉(zhuǎn)而講起了自己。我不說,他便不問,這即是我倆足成知交的一大印證。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風胡子嗎?”
“李白的詩:‘風胡滅已久,所以潛其鋒?!?p> “對,風胡子是古代一位鑄劍師,被李白寫進了詩里。但我取名風胡子,不是因為李白,而是因為女人?!?p> “女人?”
“不錯。這首詩里還有四句叫:‘吳水深萬丈,楚山邈千重。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馑疾浑y理解,哪怕吳水再深,楚山再遠,只要兩把神兵利器靈氣相通,就總會有相遇的一天。夠浪漫吧?”
我點點頭,心想:“是有點浪的?!?p> 他接著說道:“我跟你莫卿姐剛認識時,其實相互是看不上眼的。她覺得我四處留情,又太追求自由。我呢,覺得她太傲慢。但后來幾次接觸,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不一般,是那種非常有涵養(yǎng)和見識的女人,我就最愛這一掛?!?p> 我酒杯停留在半空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忍不住打斷他:“什么?你還四處留情過?”
“嘿嘿,是啊。怎么了?”他笑容里總算有了點不好意思,使我相信他還不至于是個段正淳式的老牌流氓。
我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意識到我不僅對女人了解不多,對男人了解更少。
“后來呢?”
“后來,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在手札里寫下了這首詩,于是從下一次跟她見面開始,我就改名叫了風胡子。她一聽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卻還故意問我為什么叫風胡子。我說我就叫風胡子,而且以后都叫風胡子。”
“再后來呢?”我?guī)缀醭闪吮桓赣H的故事牽著走的傻兒子。
“再后來,她仍然信不過我對她的感情,從西安回到了這里。我一個人留在西安,越想越不甘心,周圍纏著我的小姑娘是不少,可是看來看去個個都比不上她。我心想去他的,老子什么都不要了!所以就拋下一切,單槍匹馬追了過來。”
他講得極簡括,但不難想象當中必定有大量的纏擾和波折。
“風哥,我沒想到你是一個會在感情上這么感性的人?!?p> “哈哈,你真的覺得我感性嗎?”
我點點頭。
“其實不是,盡管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對莫卿這個人,我是經(jīng)過冷靜觀察和理性思索的,我是看準了想透了才出手,所以這是理性。而事實上,如今我來到了這里,一切也都與我之前設想的一樣,我得到了想要的結(jié)果。相反,如果你做的時候根本就沒想清楚更沒看明白,那才真的叫感性?!?p> 看我若有所思,他趕忙又說:“我就是跟你隨便扯扯,你也不必深究。你還年輕,你有的是犯錯的資本,哈哈!”
我以為自己聽懂了風胡子的故事,實際上我沒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