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上精致的服裝,挽起長長的秀發(fā),以一種全新的面貌去迎接新的生活。讓靈魂也換上嶄新的裝束,慢慢撫平曾經的創(chuàng)傷,將那個被歲月侵蝕過的靈魂拋向昨天昏暗的天幕,此時的我是重生的鴻宇,從痛苦的過往中艱難的掙脫出來,如鳳凰涅槃一般,勇敢地飛向遠方蔚藍的天空。
我和蘇曼向師傅磕了頭,再一次跪在爺爺奶奶的牌位前。
“爺爺、奶奶,從今天起,我有了一個姐姐,她叫蘇鴻宇,今生我們相依相伴,不離不棄。”小曼跪在那里,語氣真誠而歡喜。
“爺爺、奶奶,”我輕聲地喊,眼淚不覺流了下來,此時,心情無比的復雜,突然想起小時候和奶奶一起壘瓜園的時光,而現在,身處幾千里之外,再也沒有到她的墳前訴說過家里發(fā)生的一切,訴說對她無盡的思念。
長時間跪在那里,畫面整個停滯下來,臺上的燭光微微地跳動,一縷薄煙在空中升騰。擦拭了一下眼淚,讓自己從過去中走出來,整理凌亂的思緒:“我曾經在一天內失去了父母,也同時失去了兄弟姊妹,失去了愛情,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的痛苦掙扎,帶著無限的絕望行走在人間,從沒有渴望有一天還會有父親,還會有姐妹,還會有家的溫暖,而這些是師傅和小曼給予我的,生活突然有了希望和奮斗的激情。感謝師傅的信任,感謝蘇曼的情誼,曾經的我對這個世界是絕望的,所有的語言都不能訴說盡此時的心情,正如師傅說的,每個人都會經歷痛苦和磨難,這是生活賞賜的成長,有人在磨難中消沉,有人在磨難中迷茫,也有人在磨難中堅強。我經歷了迷茫、消沉,也經歷了絕望,但此時的我告訴自己,那些迷茫和消沉都將成為過往,我會用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我一直認為老天對我是不公平的,給了我太多的磨難,但今天才知道,所有的磨難都是我的財富,經歷了這些,以后再沒有什么可以把我打倒,更感謝老天給了我一個妹妹,讓我重拾對親情的信任,爺爺、奶奶,從今天起,我會和小曼不離不棄,相互信任、相互包容,把師傅的木雕事業(yè)發(fā)揚光大”。
“姐,你咋還叫師傅呢?”小曼附在耳邊輕聲說。
“爹,我和小曼會成為最好的姐妹”。我轉身施禮,堅定地對師傅說。
師傅用他消瘦的手將我挽起:“鴻宇,爹相信你,相信你一定會和小曼和睦相處,一起相攜相伴。好了,都打起精神來,美好的生活都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師傅將桌子上的一個小匣子交給我:“鴻宇,這個你保存著,等以后沒有我了,有難處了再打開”。
我感覺突然而差異:“爹,我不能要,我什么也不要,還是讓小曼留著吧”。
“姐,爹說讓你拿你就拿”,小曼推了一下我。
“拿著,你是姐姐,理應由你拿”,師傅將匣子放在我手上。頃刻間,感覺壓力好大,一切都沉甸甸的。
突然的角色轉變,讓感覺混沌而迷茫,仿如失憶的那兩年一樣,仿佛一切來的突然而不真實。
日子一天天過去,所有的時間卻是在不停地構圖和練習刀法中度過。
改革的春風席卷了整個中國,東陽也在以全新的面貌迎接著世界,木雕行業(yè)正突飛猛進地發(fā)展。而此時,師傅的門店卻日漸冷落,滯銷的成品積壓在庫房,人員工資不能正常發(fā)放,以至于有幾個好的雕刻師傅都離開了,這讓師傅心急如焚。
“鴻宇,現在店里的情況不太好啊”,師傅在晚飯后把我叫到屋里。
“我們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他點著一根煙。盡管他平時很少抽煙,煙絲的刺激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爹,我一直在關注最近的報紙,很多商家都開始走企業(yè)管理的模式”。
“你說說看”,師傅熄掉煙,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好好跟爹說說”。
“爹,你看,如今改革開放的大潮已經全面鋪開,各種商業(yè)大量興起,傳統(tǒng)的銷售模式已經不能適應當下的環(huán)境,所以我們也要改革”。
“改革,怎么個改法?”
“你看,我們現在的經營模式無法留住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哪里拿的工資高,人家就去哪里,您看是不?”
“是倒是,但問題是,銷售上不去,就難以給大家發(fā)工資,更不要說是發(fā)高工資了”
“爹,您聽我說,我前段時間沒敢告訴您,怕您說我不務正業(yè),不知道好好練構圖,練刀法,我買了幾本企業(yè)管理和銷售的書,我們家做生意時,看過這方面的知識,那時我爹不聽我的”。
“爹聽,我聽你的,你好好跟爹說說,只要能度過這個難關,你說怎么改就怎么改”。
得到了師傅的允許,我說起來就更大膽了:“現在,我認為當下我們要成立一個公司,如果想發(fā)展壯大,這種家庭作坊式的管理和運營方式是不行的,要成立一個股份有限公司,讓這些店里的人員入股,大家都是企業(yè)的主人,風險和利益都是共擔的,這樣一來,大家的積極性就會被調動起來,產品的質量也會大大的提高,另外,要成立一個銷售團隊,運營、宣傳、銷售同步進行,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在當下的商潮中有立足之地?!?p> “好!好啊,爹真是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個商業(yè)的好料子啊,”師傅非常高興,盡管一切都是理論,但師傅還是肯定了我的想法,讓我放手去干。
此時的我,像一個羽翼漸豐的鳥兒一樣,站在高高的山頂勇敢地飛向藍天,所有的細胞都振奮起來,想干點事的心情是如此的激動,。一切準備就緒,便馬不停蹄拿著材料奔走于各個行政部門,從早上到黃昏,從夜晚到黎明。
公司終于成立了,在名字的問題上,雖多次與師傅和小曼溝通,但他們卻堅定的認為我的名字大氣,更適合做為公司的名字,雖然我羅列出很多,比如宏曼、曼宇,達林、達林是師傅的名字,還有很多沒有我們幾個名字里的字的,都被一一否決了。最后,“東陽鴻宇木雕有限公司”就此成立了。
公司成立那天,我請來了電視臺做特別報道。
“東陽鴻宇木雕有限公司,一個打破傳統(tǒng)經營模式的木雕業(yè),讓木雕從家庭作坊步入了一個全新的軌道,木雕將作為東陽新的產業(yè),會在改革的浪潮中立于不敗之地?!蹦翘斓碾娨曅侣勗谘h(huán)報道,這一度成為東陽經濟的一個燃點。
新的經營模式,吸引了很多的木雕人的加入,公司的隊伍不斷壯大,大家積極入股,為公司的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在人工雕刻的基礎上大量的現代化雕刻器具不斷更新、改進、增設,產品的質量和產量不斷加大。與此同時,銷售團隊積極擴充,宣傳不斷加強,一批批訂單接踵而至。而后,南街新的展廳接二連三的增建,市政府也不斷加大扶持力度,木雕正逐步成為東陽奮進的產業(yè)。
短短一年多時間,鴻宇木雕有限公司從“靜逸軒”的家庭作坊發(fā)展成了東陽首屈一指的產業(yè),我也收獲了人生第一桶金,滿滿的,沉沉的。
一切都在蒸蒸日上的發(fā)展,雕刻班還在繼續(xù),小曼成了公司的業(yè)務經理,一批批的雕刻人在她的指點下走入雕刻的崗位,而我已不再精細的研究雕刻,把所有重心放在了銷售和管理上。我一直堅信,任何一個行業(yè),如果管理上不去,必定出問題,也必定走不遠,就像當年我跟父親說過的一樣,靠感情去管理是永遠行不通的,很多的家族企業(yè)都是因為管理不善才走向倒閉的。
好在師傅和小曼也都非常認可,這使得公司的發(fā)展順利而迅猛。
只是,此時,師傅卻病倒了。臨近春節(jié)了,公司的業(yè)務還是很多,我和小曼都忙著公司的事,晚上回來的時候,發(fā)現師傅早早就睡下了,于是沒有再喊他。第二天我早早起來,因為有一單生意要洽談,沒有吃早飯就出門了。到半路的時候,小曼給我打電話:“姐,你快回來吧,爹他生病了”我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哭泣。
一種不詳的預感襲來,急忙調轉了車向回走。
等我來到時,鋪面的門梁上已經掛上了白色的幡布。小曼撕心裂肺的哭聲從堂里傳來,大家跪在門外嚶嚶的哭泣。
我跪在師傅的床前,眼淚不自覺地流淌。
“宇,別哭了,快起來,咱們商量一下你爹的后事”。我跟隨劉老伯去了旁邊的廂房,盡管此刻大腦一片空白,但大家都在等待我的安排,大腦必須馬上清醒起來。
老伯坐下來,幾個師傅的朋友也聞訊趕來。
“孩子,你爹生前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他的后事啊”?
“大伯,我爹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事情太突然了,我一時也不知道怎么辦?大伯您的意思呢?”
“我和你爹快三十多年的朋友了,雖說無親無故,但和親人沒啥兩樣,他其實早就知道他的病情了,那時,你們忙,我倆經常在一起聊天喝茶,他多次向我說起過,說對不起家里的父母,等死后也要埋到他們身邊去,好好陪著他們?!?p> “只是這里離老家應該也很遠吧?”
“是啊,少說也有一千多里,那是個小山村,到處都是山,也不知道家里的還有沒有親人,要不先派個人去一趟?”。
按照老伯的說法,我讓小李趕去師傅的老家。只是我的心依然不能平靜,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南街乃至東陽的商家紛紛上門,整個庭院人群熙攘。
“姐,你去歇會兒吧,忙了一天了”小曼拉起跪臥在地上的我。
的確,大大小小的事接踵而至,大腦在飛速的轉動。突然間想到了父親留給我的匣子,那里會有什么呢?會不會有父親對后事的安排。我緊忙上樓。
將匣子放在桌上,用布輕輕地擦拭了一下。這是第一次這么仔細地觀看,才發(fā)現它是如此的精美,褐色的包漿上兩朵白玉蘭相依開放,一片藍綠色的葉子斜拂而下,匣子邊緣微微凸起,邊角圓潤自然。深醬色花瓣圖案的鎖片上長形門鎖垂墜、沉靜,仿佛訴說著無數往事。
輕輕將鎖打開,里面是一層淺淺的木格,木格光滑精巧,無任何雕飾的痕跡。木格下有一個絲綢的包裹。我打開它,里面是一封信,沒有信封,只是整齊疊放著。
鴻宇:
我想你打開它的時候,爹一定不在了,你或許是遇到了難處,或許是和小曼發(fā)生什么,也或許你是好奇,不管因為什么,爹都不怪你。
爹一生未娶,只有你和小曼兩個親人,盡管我們三個都沒有血緣,但上天還是讓我們相遇了,爹很感激,感激老天沒有讓我孤獨終老。有你們陪著我,爹心滿意足了。
爹一生沒啥心愿,原來一直想出家,被家人多番勸阻,母親也在尋我途中不幸落崖,父親為此對我恨意滿滿,我一氣之下外出流浪,父親去世時也不曾送終。
爹是個不孝的兒子。那天小曼跟我說了你的事后,讓我無限悲涼和感慨,一如當年的我一樣,我們都是有磨難和痛苦的人,一路流浪,流浪一路,個中艱辛,唯有自知。
孩子,選擇原諒吧,不管你的親人做錯了什么,饒恕別人也是放過自己。
思梁是個很好的孩子,你一定很吃驚吧,其實從你來店里不久,他就找到了我,他不敢打擾你,但他一直都關心你。爹知道你要強,希望靠自己的努力來獲得幸福,你做到了不是嗎?現在的你完全可以和他平等地站在一起,這種平視的愛才來的長久,你是對的,這也是爹從未勸你的緣故。
小曼是我從小看大的,雖然也并不是我的孩子,但我已經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孩子,和你一樣,都是我的孩子,和認識的時間長短沒有關系,在爹心中,你們是一樣的。小曼年輕,沒有經過多少世事,爹也怕你們會因錢財的增多而產生嫌隙,盡管我對你很放心,走過痛苦和風浪的人對錢的觀念不是常人能理解的,這是爹和你最大的相通之處。但小曼不同,人天生對錢就有一種控制欲,這種欲望往往會隨著財富的增加而增加,能跳出來的人很少。
爹很高興我們的木雕事業(yè)做的越來越大,但說實話,我也擔心,你懂爹的。小曼的婚事你要多操心,能力放在一邊,人品是至關重要的,伴侶對對方的影響尤其大,你要把好關啊。
我的身體時日不多了,這幾天感覺渾身沒有力氣,飯也吃不下,看你這么忙,爹也沒跟你說,最近,我常常躺在竹椅上想過去的事,想我兒時玩耍的山道,想和她一起的快樂時光,想爹娘,想家里的小黃了,小黃是我從小養(yǎng)大的狗兒,從來后再沒見過它了。爹是想家了。只是爹知道,這里離家這么遠,讓你們把我葬回去太難了,家里也沒啥近門了,爹想開了,在哪里也行。
絮絮叨叨說了這么多,咋總覺得說也說不完呢。唉,人老了可能都這樣吧。對了,匣子底下有一張房契,這是爹留給你的,爹這一輩子就買了這兩個院子,你倆一人一個,別因為房子的事傷和氣,也可能是爹想的多,爹這是瞎操心,我閨女鴻宇的心胸現在比爹還大呢。
還有好多話,不說了。以后再想起來,再接著往下寫。
爹:達林
下一頁的字體潦草了起來。
爹非常高興,看到你把木雕一步步擴大、繁榮,我打心眼里高興,原來我還擔心你和小曼會產生矛盾,都是爹瞎操心,不過這樣最好,這院子就當爹給你留的嫁妝了,和思梁好好地過日子。
這一頁只有短短的幾句話。后面還有幾張空白的信紙,紙張皺褶很多,似乎被反復翻閱折疊。
眼淚不斷的流淌,我何德何能可以在千里之外遇到這樣的您,我何德何能讓你對我這樣的厚愛,捧著信,不覺嚎啕大哭起來,這些年壓在心里的那些陳年往事如碎石一般一個個敲打著心扉,所有痛苦的、埋怨的、想念的、遺忘的、憤怒的、歡喜的、癲狂的、懦弱的自己糾纏在一起,全部化為失去師傅的傷心眼淚。我跑下樓,附在他的靈柩前,嚎啕不已。
讓所有的眼淚在此刻流淌吧,讓所有的過去在此刻遺忘吧,讓這份悲痛化為無窮的力量,帶著小曼,帶著鴻宇公司一起走向未來,走向師傅想要的未來吧。
讓那被歲月侵蝕過的靈魂從此埋葬。
“鴻宇,”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我聽到跪在地上的聲音,他輕輕地摟著我的肩膀。這聲音是如此熟悉,這感覺如此溫暖:“不要哭,有我呢,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轉身,在淚眼朦朧中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孔,他英俊的臉龐有些許憔悴,眼神依然真摯而溫暖。快三年了,所有的情感都塵封在心靈深處,即使在無人的夜晚也被牢牢地捆綁,不能讓它有絲毫的空隙可乘。只是現在,這一切都瓦解了,在我失去師傅的剎那,在我看到師傅寫下的那些時,在我再一次見到他時。
“思梁--”我倒在他懷里痛哭起來。
“鴻宇,鴻宇,哭吧,哭吧,有我呢”他將我擁在懷里,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多么需要他,這么多年來那個堅強的人,那個穿了鐵鎧盔甲的女子,卸下所有的包袱和偽裝,只想做一個溫柔的女子,靠在他堅實而溫暖的懷抱里歇一歇。
思梁將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用一輛加長的車將師傅的靈柩拉向幾千里外的那個村莊。我和小曼坐在車的兩旁。
秋日的天空格外晴朗,樹葉被風披上了五彩的霞裝,那嫩綠的、鵝黃的、橘紅的、深褐色的葉子交叉著、渲染著,像一幅幅美麗的畫卷,在眼前慢慢舒展。
小李已經找人把老家的庭院打掃干凈,村口有幾個鄉(xiāng)親在早早等待,路口兩旁有五六個人拿著樂器,他們用村里最古老最傳統(tǒng)的方式迎接師傅的到來。在低沉、悠揚的嗩吶、鑼鼓和笙、镲聲中,無限的悲涼在慢慢升騰。人生中最后一場的告別在親朋的歡送中,在無限的不舍中慢慢走向盡頭。
按照老家的風俗,靈柩又緩停了一天,鄉(xiāng)鄰們也依次前來吊唁,院子里掛滿了黑色的、白色的和花色的布塊,一口巨大的鍋在院子里支起,蔬菜和肉的香味彌漫著整個空間。思梁招呼著場面,和村里的長者攀談著、商量著。從來沒有一個時間,讓我這樣安然地跪在這里,雖然失去師傅的痛苦依然糾纏,但心里的擔子仿佛卸下來,是他帶給我無限的安全感。
在第二天中午時分,爹的靈柩被抬上一輛板車,車子不大,被靈柩占滿,我們走在旁邊,一個高大的白幡在車子左前方升起,風吹動它長長的幡條,無數的紙錢迎風飛舞,哭泣聲和樂器聲此起彼伏。
快到地邊的的時候,我和小曼被叫停了腳步,因為按照當地的風俗,女子是不能夠進入墳地的,而師傅他沒有男孩,領幡的任務該怎樣完成,思梁主動承擔下來,以女婿的身份為師傅領幡下葬。我和小曼跪在地上,唯有任淚水流淌。
終于讓師傅入土,將他放在幾千里之外的的小山下。離別時的心情更加難過,當告別被永別替代,當離別被離場淹沒,人生四季風景的輪換中,嘗到一次次痛徹心扉的感傷。靈魂在歲月的洗禮中變得更加堅強。
墨騰123
靈魂在歲月的洗禮中變得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