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如龍蜿蜒,劃割神州南北。
大武-熙寧七年,永興道.醴州
隆隆~
沉悶的冬雷聲從云層間滾過,將許多人清早剛起來的殘留睡意碾碎,倒只留下那幾分無奈的清醒。
哪怕正值寒冬臘月,他們也一樣還得起來忙活事計。
不過嘛,對于位處京兆府下這座名為“無功”的小縣城而言,今個兒倒是個特殊的日子,哪怕是沒有那道滾蕩的冬雷聲,街道上,也依然是早早的聚攏起了一大堆的人,或是各自支棱起小攤子,擺上些花樣繁多的玩物和小吃食,又或是在匆匆的搭著戲臺,準(zhǔn)備往臉上涂著白堊、黑炭、丹砂、青雘之類的顏料,扮作滑稽可笑的樣子。
年節(jié)將近,這也就是在關(guān)中被稱作是“社火”的民間慶祝祭祀活動了。
你道如何叫得“社火”?
所謂凡一應(yīng)吹簫打鼓、踢球放彈、勾欄傀儡之類的諸般把戲也就是了,說來像是獻來與社神觀玩的意思,但實際上吧,卻也只不過是耍來人扶人興,大家笑著取樂罷了。
只不過嘛,這無功縣的“社火”倒卻是與別地的“社火”有些小小的不同……
“話說當(dāng)初大武仁宗天子在位,嘉冉三年三月三日又三更三點,天子半夜移駕司天監(jiān),路途中,忽見前方有一猿猴攔路,生的白首赤足,穿戴著朱衣具服,口出人言,自稱是龍?zhí)渡交t洞希夷宮中洪信太尉,奉老天師口諭,來向人間天子通報天下兵戎兇事……”
無功縣升斗食記旁,縣里著名的酸秀才吳老頭,又開始不知道第幾次的講起了他那大家其實都早就已經(jīng)聽膩了的故事,試圖從剩下那幾個還滿臉好奇的小孩那里,忽悠到自己今日的酒錢。
“都說是京城汴梁皇宮發(fā)生的事情了,隔著那么遠,吳老頭你又沒出過無功這地方,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還精確到三年三月三日又三更三點的??!”旁邊一桌,有人說笑取樂。
“莊周先生有言,你們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的!”吳老頭氣的漲紅了臉,兩撇白胡子一挑,強自爭辯道:“哼,老夫我才不和你們這些粗人計較!”
見到吳老頭又是擺起了這副“文人”的架勢,大家也就都哄笑了起來,店內(nèi)外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剛才說到哪了來著……哦對,說到洪太尉向仁宗天子稟告天下兵戎兇事了是吧!”吳老頭一拍腦袋,一只腳向前踩在長凳子上,以手充當(dāng)臨時的驚堂木,在桌子猛然拍了一下,朝那幾個興致又要被別處花樣吸引了過去的稚童叫道:“你們道接下來事情怎么樣了?”
他用一種頗為陰森森的口吻說道:“正當(dāng)天子以為這位洪太尉要語出驚人之時,奈何怎料啊……洪太尉的話才剛剛要出口,還沒蹦出個一個字呢,忽然間,這頭口吐人言的猿猴,竟然是開始詭異的七竅流血了起來,莫名其妙的暴斃在了仁宗天子和諸位隨行的司天監(jiān)道人眼前……”
就在這時,店外的街道上,忽然有一個正巧路過的昂藏大漢接過了他的話頭,直接插嘴劇透道:“是夜,神州中土各地,皆有妖星天火墜地,且持續(xù)數(shù)日,據(jù)說總計約有一百一十顆上下,約近于天罡地煞之?dāng)?shù)?!?p> 那昂藏大漢頓了頓,感嘆道:“據(jù)說,當(dāng)年眾多妖星中的其中一顆,便是落在我們無功縣外,才從而驚醒了地下的老龍,鬧出了波及數(shù)縣的大動靜?!?p> “那后來呢?”幾個稚童將目光轉(zhuǎn)了過去,跳下凳子,圍攏在昂藏大漢身旁,拽著人家的褲腿,急忙問道:“我爹都說岑叔你是去過外地闖蕩,還在縣中豪族門上當(dāng)過武教頭,被舉薦進了縣衙門的人,是見過世面的,肯定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吧?”
“那后來啊……”岑青崖也不惱,笑了笑,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道:“自然是長安京兆府來了人,將那條地底的老龍降伏,囚禁起來了唄~”
圍攏在他身旁的稚童們愣了一下,隨后也是品味出了這個結(jié)局的敷衍,齊齊的噓了一聲:“嘁,老套,沒意思!”
“哈哈哈!”岑青崖頓時忍不住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撇開那幾個各自散去的孩子,就近找了個位置,拉開長凳,直接在吳老頭對面坐下了,然后拉開大嗓門,朝在后廚忙活著的店家叫道:“這天寒地凍的,趕緊上酒,給某家來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泡饃!”
“……岑教頭,今天不是社火的日子嗎?不陪著你家越老爺一同去囚龍觀參拜,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見到岑青崖在自己桌對面坐下,吳老頭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他說的囚龍觀說的自然便是字面意思上的囚龍觀了,自妖星墜地,孽龍禍亂數(shù)縣氣象,后又被京兆府的道門高功降伏以來,這上面來的道人啊,便依著什么陰陽五行的理論,沿著真正囚龍的漆水河上游往下,在下游遣人修建了一座道觀,也號作“囚龍”。
無功縣眾人皆知,縣里的這位“越老爺”早年也曾是個結(jié)交甚廣的游俠兒,在長安城中混出過些名聲,只因為當(dāng)初似乎是犯了事情,這才隱姓埋名,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了個安心的地主老財。
都是從長安城回來的人嘛,不必多說,這“越老爺”和囚龍觀的這位“白渡子”道長自然也是舊相識了,但逢每年的“社火”舉辦之時,都要去囚龍觀祭拜,參觀祭龍的環(huán)節(jié)。
“嗨,你說這個啊,倒霉倒霉!”岑青崖不悅的擺了擺手,反正等著上菜時,閑著也是閑著,便將手攏在了嘴邊擺了擺,裝模作樣的壓低聲音道:“嗨,還不叫是我東家這位“越老爺”犯事回鄉(xiāng)后,什么事都愛多想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這不是護衛(wèi)他一起去囚龍觀參拜了嘛,結(jié)果到了地方后,也不知道是又哪里看我不順眼了,便直接用個怕打擾道門清凈之地的理由把我打發(fā)回去了。”
“這、這……”吳老頭啞然,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評價這位“越老爺”的行為。
說他糊涂吧,肯定不至于,可又說他不糊涂,這位越老爺有時候的行為卻又是荒唐的沒邊,完全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譬如說散盡大半家財以求消災(zāi)解厄、積攢陰德,又譬如說篤信神鬼之說,時常都要去各種道觀佛寺參拜上香。
“哦,對了,還有另外件古怪的事來著啊。”岑青崖忽然想到了什么,抿了一口店家剛送上來的酒,從小碟子里捻出幾顆花生米往嘴里丟著,說道:“這趟我去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咱越老爺?shù)哪莻€小兒子也跟著,估計是我那位老東家,在修道之余,終于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剛好在妖星墜落那年生下來的小兒子了,為了方便修道,干脆倒是要先直接把自家孩兒送去清冷寂寞的囚龍觀內(nèi)出家了!”
“啊這……”聽了他這話,還恪守著早年學(xué)的些圣人道理的吳老秀才也顯得有些氣憤,可剛準(zhǔn)備學(xué)著岑青崖怒拍桌子時,卻又忽然想到早年縣里游俠兒們招搖過市的威風(fēng),和自己欠店家的那幾枚大錢,最后只能悻悻然的縮了縮脖子,重拿輕放,象征著的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自開國以來,武朝便以奉天師道為國教為傳統(tǒng),就連歷代天子也皆是自稱上界仙圣真君轉(zhuǎn)世,向來篤信長生之說,而常年不惜大肆耗費天下人力,召遣百姓平民,大肆修建奇觀異閣,改換山河形貌——功在不在千秋暫且兩說,起碼有點眼光的人都知道,這利益嘛,則肯定不可能是在當(dāng)代了。
當(dāng)然,在多大數(shù)人眼中,“天子”都是沒有瑕疵的圣人,這“禍國殃民”的帽子,也自然是只能由偌大的天師道、和朝堂上那些時不時“誤國賊子”來背了……
“……那孩子不是聽說天生早慧,自幼能懂人事嗎?”吳老秀才搔了搔下巴問道。
“嗨,據(jù)說還是他自己主動答應(yīng)的?!贬嘌?lián)u了搖頭,見店家的泡饃羊肉送上來了,便聊性大減,也只能替那個幾年前還和自己請教過武藝的少年象征性的嘆息了一聲。
“窮文富武,修道破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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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見人首蛇身者,無臂魚鱗者,土牛木馬者,汝勿怪,此怪不及夢,夢怪不及覺,有耳有目有手有足,怪尤矣……”
囚龍觀,繚繞著馥郁熏香氣息的陰暗大殿中,破蒲團上,佝僂身軀幾乎全部被掩蓋在身上寬大衣袍所掩蓋下的蒼老道人低聲咕噥著經(jīng)句,像是在輕輕呵氣一樣,令人覺得,他臉龐上那張黑鐵覆面之后,仿佛已是腐朽的枯骨。
一瞬間,越陽樓的精神微微恍惚,好似看到眼前老道的佝僂身影與身后大殿半截隱約中的殘缺神像重合了,怪異而又可怖。
篤、篤、篤。
白渡子以枯瘦的指節(jié)敲了敲地面,喚回了眼前微微愣神的少年,沒有不耐的淡淡問道:“此句,何解也?”
“深紅?!?p> 越陽樓在心中默念一聲指向金手指的暗示短語,望著眼前突兀浮現(xiàn)的熟悉字跡,微不可察的頷首,然后神色異常淡然的,開始同步復(fù)述起眼前那張只有自己能看到的淡藍色面板上漸漸浮現(xiàn)的字跡。
“諸如人首蛇身、無臂魚鱗之類有形體的恐怖,不及夢境幻化、妄念想象的無形恐怖,可在有眼有耳有手有足的現(xiàn)實之物面前,那無形的恐怖卻又不算是什么了。”少年頓了頓,裝作思考了一下,不急不緩道:“久視則熟字不識,注視則靜物若動,以每個人或許都經(jīng)歷過的這種恐怖體驗作為表相,無銘氏《解骸分形指玄歌》中的這句話的意思卻實則是在隱喻大道隨處可見卻難以明晰形容的本質(zhì)。
少年話音落下,空氣中古怪的寂靜持續(xù)了幾瞬,隱約摻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聲,令他沒來由的生出了一個荒謬疑惑——眼前的白渡子,究竟是人還是什么怪物呢?
但假使是人,這大殿的陰影中又為何會有隱約的可怖喘息聲呢?
……越陽樓只能說是不知道。
“空寂虛無,妙湛淵默……”白渡子喉嚨中咕噥了一句,皮膚下一陣蠕動,有些好奇的問道:“這道理是你自己從家里那寥寥十幾卷刪節(jié)版道藏中參悟出來的?”
感受那一瞬間涌動一閃而逝的龐大惡意,越陽樓裝作沒看到異樣,只是看上去很老實的笑了笑,隨口回答道:“也許是哪個路過的道人順口教的也說不定呢?”
有趣——白渡子似乎是感到了有些意外,在嘎吱嘎吱的聲音中,久違的活動了一下脖子,向一側(cè)歪著頭,嵌在覆面眼眶位置的兩顆黑黝黝眸子微微轉(zhuǎn)動,上下打量著越陽樓,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的東西。
“仰道者跂,如道者骎,皆知道之事,不知道之道……”
怪異的蒼老道人扯起生硬的笑容,不吝贊嘆,幽幽道:“能隱約感受事物表象下的殘酷本質(zhì),如此天生近道之良材美質(zhì),實勝于披衣的裸蟲蠢物無數(shù)啊。”
“令尊雖是向貧道求道數(shù)年不得,但卻焉知非福,倒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平靜的低語聲回蕩,令越陽樓莫名的感到了一陣惡寒的心悸,好似大腦在拒絕往下深入思考一樣——可明明處于這種糟糕的狀態(tài)中,越陽樓卻反而像是甘之若飴一般,露出了幾分愉快的笑意,理所當(dāng)然的應(yīng)下了白渡子的贊嘆:“我當(dāng)然不一樣!看來,白渡子道長你的眼光也不差嘛!”
白渡子也笑道:“畢竟,老道我這么年也沒白活嘛~”
“那咱們什么時候……”
“不急~”
白渡子微微一笑,打斷了越陽樓的話:“令尊現(xiàn)在還在我觀內(nèi)誦經(jīng)祈福呢,還不到收你入門的時候,你現(xiàn)在還是先回觀里客房吧,這幾天在夜里不要隨意走動,等回頭三天后祭龍結(jié)束,貧道再來引你入門修道,解了令尊這這多年的心愿,以全我們這多年的情分?!?p> “對了,,他讓我特意告訴你,這三天內(nèi)并不必擔(dān)心他的行蹤?!?p> “……行吧,我知道了。”
越陽樓低頭道了一聲,不在乎身體對于”與白渡子共處一室”這件事的抵觸,而是隨即將笑容重新調(diào)整為往常示人的溫文爾雅。
但正當(dāng)轉(zhuǎn)身時,他卻恰巧聽到有人在哼唱
“有耳有目有手有足,人身,怪尤矣~”
有耳能聽、有眼能視、有手能持、有足能走……
——世界上最古怪的東西,不就是人類本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