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未竟之愿
總覺得,自己好像想起了很多不得了的事。
失去意識的瞬間,我確實很慌張,差點以為自己又要像從前一樣了。但這一次明顯不同,不是生之前死之后的虛無,而是混亂。我大概只是睡著了。
再次睜開眼,頭頂是一片陌生的黑暗。但附近卻有細(xì)微的光亮,許多發(fā)光的生物漂浮在空中。有幾只正飛過我的面前,我打了個噴嚏,一只停在我鼻頭的小家伙被驚得飛了起來。
它們是一群透明的小小生靈,頭部像菌蓋,菌蓋下的透明根須在空中徐徐擺動,讓它們能在空中改變漂浮的方位。
“醒了嗎?這些家伙是漂流蝶,聽說是會在地府門前聚集的東西?!币粋€有些熟悉的聲音說。
“恭喜啊,你終于死掉了?!彼终f。
我坐起身,看到燕姑娘也坐在不遠(yuǎn)處。一只漂流蝶的觸手被她捏在指尖,小家伙掙扎了幾下,然后癱軟下來裝死。但它的頭還在發(fā)著光,顯然裝死失敗了。
“我以為是叫水母呢。”我說。
“這又是誰取的名字?”她疑問道,“算了算了,這里是落穴底下,是你出生的地方?!?p> 我想起了那些一度丟失的記憶。我在木匣子里醒來,看到匣子開了一條縫,然后爬了出去。外面是繁星點綴的天空,大概吧,我的胸口插著一截枯木,枯木另一端被鐵鏈牢牢拴著,讓我爬不遠(yuǎn)。有時候我醒著,有時候我睡著了,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枯木也發(fā)著微光,有時候注入我的體內(nèi),有時候又向外流淌著。天上的“星星們”偶爾降落在我身上,直到有天,提著防風(fēng)燈的高大人影出現(xiàn)在這里。
“我在這里的時候,似乎不是人類吧?!?p> “你當(dāng)了很多年的蟲子。在果林也當(dāng)了一年?!?p> “所以會失憶一年啊?!?p> “想不想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來的?!彼龓е鴲鹤鲃∷频男柕?。
“不用了?!?p> 不知為何,今天的燕姑娘給我的感覺和以往不同,那種危險人物的氣質(zhì)不是那么濃了。雖然只從外表的話確實看不出來她有多危險。硬要形容的話,似乎今天的她顯得稍微親切一點,好像從對視一眼就會死的危險性下降到了可以嘗試對話兩句的類型。
“兩年前他在這里看到你從人變成蟲的時候,身上恰好長了二十二對節(jié)肢,所以一共肆拾肆只足。”
我終于發(fā)現(xiàn)不同了,她的頭發(fā)是散開的,沒有在連府時細(xì)心打理的發(fā)髻,也沒有像平時出門一樣綁在腦后。發(fā)絲隨意地散開著,一直垂到腰際。
“有什么辦法能讓兩個人一起爬上去嗎?”她問。
“啊,腿斷了嗎?”我嚇得趕緊站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下身并沒有什么異常。
“是我。這次救你可是下了血本了。”她看向自己的腳。
“斷了嗎?”
“不,扭到了?!?p> 我拿出樹枝,對著她走去。
“停下停下停下,你不會要用那玩意捅我吧?”
我愣住了,好像剛剛有個男人和他做出了一樣的反應(yīng),我說道:“這個也可以用來修復(fù),插進(jìn)身體,傷口會自己愈合的?!?p> 她嘆了口氣:“你還沒意識到嗎?那不是它的能力,那是你的能力,它是你的一部分,所以只對你有用?!?p> “是嗎?”我看了看手中的樹枝,終于把它放回了匣子。
我聽到有什么東西打呼嚕的聲音,看向她。她晃了晃手里的繩子,繩子另一端,地上一塊土堆抖動了兩下。
我走過去,灰塵被完全抖落了下來,是一只扁鳥。干燥的皮膚上,一雙眼睛顯得格外水靈。我不自覺地摸了上去。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扁鳥居然會挖洞躲起來?!毖喙媚锉г沟?。
“你是騎這個下來的?”
“不算是騎下來的吧。”
“它可以載我們上去?!蔽艺f。
燕姑娘說道:“最好不要,它好像有點認(rèn)主?!?p> “它說它不介意?!蔽覔崦怿B的頭部,它瞇著眼睛,吐出舌頭來舔我的手。一直以來,我雖然老是遇到奇怪的人,但是其他生物倒是對我挺親切的。
白崖的生物除外。
扁鳥馱著我和燕姑娘從落穴底部升起。漂流蝶飛在我們上方,透明的身體里,那些內(nèi)臟清晰可見。內(nèi)臟散發(fā)的熒光很微弱,即使這樣大量的它們聚在一起,仍舊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圍。但足夠指引扁鳥飛行了。
燕姑娘側(cè)身靠在我背上,一只手拽著我的衣角。
她掐得有些緊,把我腰間的一小撮肉也捏住了,我不敢告訴她。
“真美?!彼f。
漂流蝶環(huán)繞著我們,我們在漆黑的落穴中飛行,像是在銀河里沉浮。
行山徹底死了,封印也早就熄滅了,它們沒有呆在這里的理由了。
“我做了個夢?!蔽艺f,我感覺自己的話打破了四周冷清寂寥的氛圍,突然有些自責(zé)。
“嗯?!?p>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她的語調(diào)也比平時更加溫和。
“我夢見我們生活的大地,實際上是一個巨大的球。有時候是彩色的,有時候是黑白的,有時候會變得透明。”
“像玻璃珠一樣嗎?”
我愣了下,說:“對啊,就像玻璃珠一樣。”
“你沒有什么想問決明子嗎?比如他為什么騙你什么的。”
我想了想,確實有個問題:“如果多年來我一直在蟲和人之間變來變?nèi)サ脑?,那我最開始,到底是人,還是蟲?”
“就這個啊,”她像是有點失望,“不要去問任何人了,你一直是你自己?!彼е乙陆堑氖钟昧σ粩Q,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終究沒有喊叫出來。
原來她知道啊。
我們沒有再說話,只是沉默著,隨著星辰和銀河一起升起。
白崖之行,我們其實什么也沒有做到,什么也沒有解決。詛咒仍然存在,白崖村的村民,依然處在蟲與人隨時可能互相轉(zhuǎn)化的困境。只是他們中許多人已經(jīng)得知了真相。
決明子為他們分析了現(xiàn)在的情況。詛咒纏身的人,要么吃下忘塵草,趁著忘塵草的功效持續(xù)時間離開白崖,但是,忘塵草的成癮性難以消除,倒時候說不定有多少人為了忘塵草重回這里。
而那時,圣上一定會安排殺手對留在白崖的人斬草除根。
要么,直接逃離白崖,如果停止對鬼蟲的獵殺,人和蟲的轉(zhuǎn)換自然就會停止。只是這對于尚為蟲的另一方村民就太過于殘酷了。
在分析時,我打斷了決明子,問他,我也服用了忘塵草,是否也會成癮。他這才說,年齡較小的孩子還有希望,忘塵草的成癮性和年齡相關(guān),年紀(jì)小的孩子服用忘塵草后五天內(nèi)離開白崖,可以順利擺脫詛咒,而且不會成癮。
就這樣,白崖的村民們有的選擇服用忘塵草后留在白崖,有的選擇讓孩子服用忘塵草,帶著他們逃離這里,也有的人選擇了服用忘塵草后離開,不知道是不是覺得自己有把握抗住癮癥。
無論如何,是否獵殺鬼蟲的兩派村民,以及圣上即將派遣來的善后勢力,白崖和徐家人,仍舊有一場漫長的爭斗尚未完成。
我們搭乘飛艇時,徐叔和老族長分別帶了人來送行。徐叔打算擔(dān)當(dāng)逃難隊伍的領(lǐng)隊,他本人也有了憑自己意志戒掉忘塵草的覺悟。老族長則打算繼續(xù)留在白崖,我們以為他是為了忘塵草,他卻說,他想試試和守戒司派來的下一任監(jiān)視者談?wù)?,即使自己為了忘塵草已經(jīng)間接做了無數(shù)次殺害同胞的兇手,他還是想守住徐家的一切。
真是矛盾的壞人。決明子說他的話只信一半比較好。
在他們送行的隊伍中,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巧姐遠(yuǎn)遠(yuǎn)地?fù)]手致意,難道她也決定留在白崖了嗎?她孤零零地站在遠(yuǎn)處,單薄的身影和她第一次在諾大的白家院子里出現(xiàn)時一樣可憐。
飛艇即將升空。我伸手進(jìn)口袋里,還好剛剛打斗中它沒有掉落。簪子上鏤刻的花紋摩擦著手指,我想了想,還是在決明子面前把它高高舉起,對著巧姐揮了揮手。
她的身邊沒有其他人,這一次轉(zhuǎn)化沒有結(jié)束,她仍舊沒能見到丈夫。她接受這一結(jié)果了嗎?這本是不公平的,對她和她的丈夫,還有落穴中的鬼蟲都不公平。為什么得到真相的,得到拯救的是這一邊的人,他們呢?
決明子沒有考慮那些,飛艇啟動后,他冒出一句“限載兩人”,然后就變成了一個小紙人。
漸漸看不見下方的人了,我頹然地蹲了下來。我們什么也沒做到,白崖的情況甚至因為我變得更糟糕了。因為我,儀式終止了,因為我,他們得知了本不應(yīng)知道的真相,因為我,監(jiān)視者親自下場,否定了徐家最后的價值。
因為我,巧姐的遺憾仍舊是遺憾。
我將額頭貼在膝蓋上,將臉藏在中間。我在祈禱著,要是我不曾來過白崖就好了,要是我不曾從匣子里醒來就好了。
熟悉的異香出現(xiàn)在很近的地方,似乎手指都因回憶起了曾經(jīng)的痛楚而微微顫抖了一下。
“是不是覺得都是自己的錯,”燕姑娘坐在我旁邊輕聲說,“決明子一開始就不是奔著救人來的?!?p> “他只是來尋找解除你詛咒的方法?!彼终f。
“為什么救我,他應(yīng)該救更多的人?!?p> “不,他用解除你詛咒的方法順便救了很多和你一樣的孩子啊?!?p> 她的話明明是在安慰我,聽起來卻像是在故意揶揄決明子。
心情低落的同時,好像頭也昏昏沉沉。飛艇飛行的航路上,沒有其他的聲音,意識中只剩下了那股異香,我漸漸睡著了。頭部傳來一種陌生的觸感,我靠在一個有些柔軟的地方。
夢里,我浸泡在一片漂流蝶像魚一樣游動的海中。
......
在北原東部,離碣石數(shù)千里的思?xì)w海上。幾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正包圍著一具龐大的尸體。
兩只鱗爪分別被捆綁在四艘船的甲板上,從那暗土色的巨大鱗片上還能看出它生前的威風(fēng)。
蜿蜒的身軀浸泡在海水中,露出海面的部分是鱗片更加光潔的肚皮,長著鬃毛的背部在海面之下。前端的水面上,頭部粗壯的鹿角在海面上起伏。它的整個身軀在水中無力地仰躺著,身旁,卻不時有黑煙聚集。
男人坐在鹿角上,細(xì)細(xì)打量著腳下的尸體。
“據(jù)說蜃的背上全都是逆鱗。”男人對來人說。
“還沒死絕嗎?”
“已經(jīng)死了,饕餮已經(jīng)吃飽了?!蹦腥税纬霾逶隍籽劬ι系膭?。
“很好。地上的山,天上的龍,這把劍都?xì)⑦^了。下一個,去試試蜇吧?!?p> “最好是明年春天,現(xiàn)在回去已經(jīng)趕不及了?!蹦腥苏f。
“喂,你們兩個?!币粋€洪亮的聲音從一旁的大船上傳來。
“收工了?!迸赃叺募一锉攘藗€手勢,男人微微皺眉。
“六木死了,你們?nèi)ヒ惶税籽??!蹦莻€聲音繼續(xù)說。
“哦?什么時候清理殘局的事都能交給我們了?”
“三眼說他從扁鳥的眼睛里看到了山的尸體?!蹦锹曇衾^續(xù)說道。
“白崖生的那頭?看來只能是那東西回來了。”
持劍男人沉默著,望著船的方向,甲板上沒有人,船艙內(nèi)只有一扇窗欞被燈光照亮了,一個端坐著的人影在油紙糊的窗戶后側(cè)對著他們。
“墨癡,你去把徐家的人都做掉。至于你,”那聲音頓了頓,“去試試把他帶回來,如果不行,就用他試試你的劍吧。這是你的投名狀,做得漂亮點。”
“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