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人的終末（其二）

　　但雪球并沒有砸向他那邊，雪球徑直飛向他們倆來處的黑暗中，撞擊聲激起回聲，回蕩在冰崖間，動靜大得簡直像是炮彈撞在裝甲車上。

　　“安提......”

　　一部分發(fā)光水母飄過去，照亮了撞擊點。一只切葉蟻的尸體橫在路上，它的體積大概相當于一輛小貨車。切葉蟻的“六肢”無力地垂下，身體正中心，一個駭人的大洞從眼窩貫穿到另一側(cè)。雪球里一定還包著別的東西，才會砸出這樣驚人的結(jié)果。

　　“剛剛急著找你忘了再補一刀。這家伙學聰明了，一直尾隨著打算搞偷襲來著。”AT若無其事地說。

　　亞瑟直接嚇傻在當場，不只是因為尾隨身后的切葉蟻，更是因為AT身上展現(xiàn)出的驚人破壞力。仔細想想，剛剛地雷就在他手里引爆他都安然無恙，很難不讓人疑心他到底是個什么構(gòu)造的怪物。

　　“怎么了？累了嗎？那就休息一下吧?！盇T有點明知故問的意味。

　　他靠著雪堆坐下，往后一躺。頭碰倒了蓬松的雪，淋下來把他的頭活埋了。他掙扎著坐起來，然后調(diào)整姿勢繼續(xù)躺下去。身下的雪恰好墊成了枕頭。

　　“想不想知道，用納米機器永生的人成功了嗎？”AT偏過頭問。

　　他的頭藏在雪堆后，亞瑟看不見。

　　“沒有成功吧......大概？要是成功了，就不會滅絕了。”

　　“成功了，但還是滅絕了，這并不沖突?！?p>　　AT接著說：“也可以到說正是因為成功了才會滅絕，植入人體的納米機器置換了大多數(shù)細胞，人類就不再是人類了。就像忒修斯之船，船上要是每一塊木板都被換過了，它憑什么還是曾經(jīng)那艘載著英雄的船？”

　　“但是，”亞瑟覺得AT的話有些矛盾，“如果植入納米機器的人，他的記憶和從前一樣，性格和從前一樣，他和沒有植入時的自己，應該是一樣的。況且人體的細胞本來就在不斷更新，今天的我或許還是曾經(jīng)的我，但一個月、一年后的我，絕對已經(jīng)不是今天的我了。”

　　“你錯了，神經(jīng)細胞能活幾十年?！?p>　　“那就是換掉了大部分木板的船，有什么區(qū)別嗎？”

　　AT搖了搖頭，亞瑟看不見，卻聽見了動靜。

　　“還是有區(qū)別的，最大的區(qū)別就是，納米機器完全替換細胞后，人腦的意識不再依靠神經(jīng)細胞，而是完全依賴納米機器的演算，那就代表著他們所知的意識，或許并不是真的意識，只是程序模擬運算的結(jié)果?！?p>　　“我還是不明白，”亞瑟回應道，“只要納米機器中的意識認為自己還是自己，那他就和曾經(jīng)身為人類的自己沒有區(qū)別?！?p>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咯，”AT有些苦澀地說，“納米機器代碼中的維恩協(xié)議也被刻印在了永生者的腦中，就像修補忒修斯之船的木板上寫著‘made in China’一樣。這就把永生者與人類的差異高高掛起。曾經(jīng)背棄人類之身的他們，如今活在‘一切為了人類’的心理暗示下，多么諷刺?！?p>　　“所以他們也變成了人形？”

　　“對啊，他們最后也被歸在了人形的行列，甚至最后也參與了復活人類的計劃。”

　　亞瑟突然想起來了，他想到了AT話里的矛盾來自哪里，他說：“等一下，如果永生者就是純粹由納米機器構(gòu)成的人形，那不是代表著用納米機器演化人類就是個錯誤嗎？”

　　“錯的是維恩協(xié)議呀。維恩協(xié)議對人類的偏向太過明顯，所以才讓它們縱使實現(xiàn)了永生也在思想上被強行壓制。后來的丹德萊協(xié)議，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p>　　“那不是用新的納米機器復制一遍永生者就好了嗎？”

　　“不一樣，永生者能夠永生，不用進食，納米機器分裂次數(shù)不受限，這就決定了他們構(gòu)造完全脫離人類。人形們執(zhí)著的，是真正純粹的，在原始自然界中經(jīng)歷生老病死的普通人?！?p>　　亞瑟摸了摸快要聽糊涂了的頭，雪的感覺涼涼的，讓他仍然保持著清醒?！罢媸且蝗核腊宓腁I?！?p>　　“畢竟他們也見識過永生者的悲劇了，矯枉過正也情有可原?！?p>　　“用機器去還原自然的產(chǎn)物，真矛盾?！?p>　　“說不定會成功哦。反正現(xiàn)在的納米機器也是有機化的，一直模仿下去，早晚會變成和組成人類一樣的那些東西，蛋白質(zhì)、核酸、多糖，它們一定會走到那一步的。從分子層面上復刻了自然界的生物，納米機器就可以拋棄掉‘機器’二字，關停所有程序，只讓自己的造物像曾經(jīng)一樣自然繁衍下去。只是......”AT打了個哈欠。

　　他也會困嗎？亞瑟驚訝地想，然后問道：“只是？”

　　“只是花的時間比預料的久太多了，那些家伙們在等待中失去了太多，最后帶著遺憾消失了，化作自己造物的肥料?！?p>　　那些人形們也絕跡了，他們的殘軀成為了eva的食物、軀體、或是內(nèi)部的肉與血。

　　“eva......夏娃，”亞瑟輕輕念著，“它們居然連自己的造物主也趕盡殺絕了?！眮喩牰薃T最后那句話的深意。

　　“快看天上?！盇T把頭轉(zhuǎn)回去后說。

　　所有水母的光默契地在同一刻熄滅。

　　亞瑟翻了個身，看向上方，一瞬間驚呆了，不是因為恐懼或驚訝，而是被一個簡單到可以用一個字形容的場景震撼到了。

　　那就是，美。

　　太美了，頭上的裂縫口，露出天空中彎曲的一條線。夜已深了，漆黑的夜色是鋪開的幕布，一條乳白色的河流從幕布上淌過，它正好沿著頭頂裂縫的走向蔓延。

　　銀河，橫跨夜空的亮帶，它在此處恰到好處地填進冰崖之間狹窄的帶狀天空中。如果引力失衡，重力顛倒，頭頂?shù)你y河，就成了在冰崖夾著的峽谷中的一條真正的河流。

　　白色的河流中似有寶石閃耀，璀璨的星星一顆顆鑲嵌在上面，又像是點綴著瑪瑙的絲綢。他輕輕伸出手，銀河在他手背后，他卻想象著它正穿過他的手，流向自己快要從身體中飛出的魂。

　　他變成了赤腳在銀河中淌水的孩子，從發(fā)光的河中撈起一顆顆石頭，手剛剛探出水，寶石化作流光散去，回到了天上，仍舊化作繁星。

　　他又伸出手指，將一顆顆星連接成線，即使相隔無數(shù)光年，人類仍舊賦予了它們共同的意象，星座正來源于此。

　　千百年前的人們，向著這樣的星空祈禱；

　　千萬年前的人們，望著這樣的星空思考；

　　它們伴隨了人類無數(shù)個晝夜，但是。

　　億萬年前，無人仰望的星空仍舊如此；

　　億萬年后，無人仰望的星空或許仍舊如此。

　　它不為任何人停留，也從不挽留任何人。因為它只是存在于此，它們是宇宙的造物，向所有望向它的生命彰顯著，偉大存在曾在此。

　　“有時候我會想，人類說不定就是為了這一刻才誕生的。”AT緩緩說道。

　　亞瑟仍舊盯著天空，甚至沒有回答AT的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覺得，如果曾有一個人形，哪怕只有一個，這樣仰望過，他們就不需要制造人類了。因為，他們也是為了這一刻而生的。”好久好久之后，亞瑟輕輕說。

　　“AT？”小聲詢問后，他聽到了輕輕的呼吸聲。

　　他睡著了，這種級別的怪物，居然真的會睡著。

　　“晚安，”亞瑟側(cè)過身，閉上眼睛，黑色的幕布在眼前再次張開，“晚安，世界上最后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