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默走的那一天,下著秋雨,嚴山縣城略有微寒。行人稀疏,車流緩慢,唯有三人的分別熱烈悲壯。
還是縣城那座陳舊狹小的車站,街道有些泥濘,人們大多數(shù)都戴著口罩,因為“非典”疫情來勢迅猛。車站是人群密集場所,進站口有安檢員把守,不戴口罩就進不了站臺。雖說清水縣地處西北比較偏僻的地域,交通方式較為簡單,流動人口歷歷可數(shù),但政府為了響應(yīng)國家防疫的全局部署,還是在重點區(qū)域做了硬性規(guī)定,例如廣場、車站、娛樂場所,要求人員必須戴口罩。
林陪著寧默從家中出來,沿著柔水河畔二人并肩前行,雨不是很大,都沒有打傘。寧默的行李較為簡單,一個黑色雙肩背包,一個褐色帆布手拉旅行箱,二人嘴角銜著煙,煙霧在雨中化不開,徑直打在二人臉龐的四周,不肯散去。雨水浸濕了二人的頭發(fā),卻顯得精神抖擻,煥發(fā)了不少神氣。
“我一走,就剩你了?!睂幠皖^自言自語似的。
“我也很快去蘭州上學了,開學的時間也快到了?!绷只氐?。
“有什么打算?”寧默看一眼林說道。
“這句話應(yīng)該我問你才對?!绷终f。
“我能有什么打算,去成都學一技之長,以后餓不死就成。爸爸讓我學習烹飪專業(yè),反正以后就是個廚子唄!”寧默自嘲的笑道。
“廚子也挺好,你本來對吃有研究,老子以后的幸福生活靠你了?!绷执蛉?。
“滾一邊去,我可沒心思跟你開玩笑?!睂幠Φ?。
“會滾的,今天你先滾,過幾天我后滾?!绷宙倚Α?p> “你到底跟遠怎么回事,這樣耗著也不是個事?!睂幠J真說道。
“跟她,一言半語說不清楚,放不下她,又有點討厭她?!绷置苤?p> “田霜不錯,你可以考慮?!睂幠f完話,壞笑一下,探頭看了林一眼。
“她?不要胡說了,我們是什么出身,她是什么家庭,而且就是門當戶對,我也不會跟她怎么樣,只是朋友,甚至朋友都缺點什么似的,她幫助過我們,感激她是倒是真的。”林說道。
“或許你說的對,有些人看似很近卻很遠。來不拒,走不留。”寧默看著前方的路,淡淡說出這樣一句話。
“可是,遠,我想留,留不住?!绷钟痔岬竭h。
“往往失去的,總覺得是最好的?!睂幠鸬?。
“可我覺得她心里還有我。”林說。
“有你?為啥走了這幾天沒聯(lián)系你?為啥走的時候告訴你‘后會無期’呢?你醒醒吧!情癡一個!”寧默一針見血。
“或許就是分手時我先提出來,賭氣吧!”林有些猜測地說道。
“如果真的在乎一個人,都是卑微的,會懂得低頭,除非她不在乎,才會這樣,你真正了解過她嗎?”寧默語氣肯定。
“她很單純,我覺得我了解她?!绷钟行繌姷幕卮?。
“行了吧,做為兄弟,我要告訴你,我復讀的時候聽到謠傳,她跟復讀班的一個男生也很曖昧。當然,只是謠傳,我沒看到過。”寧默認真地說。
“我在警校,也跟一個女孩子曖昧過,或許大家都太孤單?!绷洲q解,“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只要不是感情的背叛,我覺得她是打發(fā)枯燥的復讀而已。”
“你的這套理論,很賤!”寧默不留余地。
“好吧,你不是說真愛都是卑微的嘛?我就愿意卑微一次。”林強撐著自己的理論。
“感情都是相互共鳴,不是你這樣單方面去所以然的。”寧默說道。
“你好像懂得很多似的,記得你還沒談過戀愛吧?”林反問。
“哈哈,老子是沒談過,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寧默露出他的痞子習氣。
“關(guān)鍵豬跟豬不一樣,而且你看到的豬未必是豬。”林也被逗笑,回了一句。
二人言談之間已經(jīng)到了車站門前,以前的車站是開放性的,可以自由進出,因為“非典”疫情被迫憑票進站,二人只好等在門口,再說說話。這時田霜匆匆趕來,下車帶了一大包東西,最上面是目前最缺的板藍根,遞給寧默說;“兄弟,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又是疫情期間,帶著些板藍根吧,成都估計更卻這個。我就不等著送你了,所里開會,就此別過,等你寒假的時候我們再聚。”說完話,便急匆匆扭頭上車。
“再見!”寧默對著雨中的田霜揮了揮手,喊了一句。田霜轉(zhuǎn)身也同樣揮揮手,又朝著林喊道:“開會你不用參加,我替你請了假,一會見?!北汩_車消失在縣城街道的轉(zhuǎn)角處。
林跟寧默轉(zhuǎn)身回來,又聊了一些瑣事。隨后正式告別,林看著寧默孤單的身影走進站口,心中有些傷感,便不由自主大喊出一句:“兄弟,寒假再見!”
寧默轉(zhuǎn)身過來,坦然相笑,并沒有回答他,只是揮揮手臂示意讓他回去。
送別了寧默,林返回所里。會議已經(jīng)結(jié)束,田霜正坐在戶籍辦公室整理資料,見林無精打采地進來,含笑說道:“怎么?不忍心他走?”
“沒辦法,總要走的?!绷质涞幕氐?。
“人挪活,讓他出去闖蕩闖蕩,未必是件壞事?!碧锼ь^,看看四下無人,又低聲說道:“因為是你朋友,他上學之前的政審,他來找過我,我托人撤銷了案子,又托人開了政審合格證明,可都是因為你哦!”田霜神秘壞笑。
“那就謝天謝地了?!绷蛛p手合十,做出感謝之意。
“你也可以安心去學校,這件事就這么沒發(fā)生過一樣。”田霜很自信。
“真心感謝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報答你呢!”林發(fā)自肺腑的說。
“哎吆,以身相許得了唄!哈哈?!碧锼宕嗟男β曉谵k公室回蕩。
林聽完,臉一下就紅了,不好意思的回道:“我配不上你?!?p> “沒事啦,我委曲求全是可以的,哈哈?!碧锼趾孟癜腴_著玩笑似的。
“我還小,在上學呢!”林有些傻氣回道。
“可以接受預(yù)定嘛!哈哈”田霜還是她那開朗的爽笑聲。
這時有人進來辦理業(yè)務(wù),二人便停止了說笑,都拉起掛在下巴上的口罩又嚴肅起來。等田霜忙完,又轉(zhuǎn)頭問林:“下午下班有事嗎?”
林本來想好說有事,卻不知怎么又回道:“也沒啥事?!?p> “那就陪我去趟超市,我要買些東西?!碧锼贿吳弥娔X鍵盤,一邊說。
“可以,你要什么我去掏錢?!绷种幌霃浹a她的幫助。
“你想多了!我買東西,不需要別人掏錢。”田霜翻眼看了林一眼,有些生氣的樣子。
“哦……”林沒敢再說什么,任由她瞪了自己一眼。
下班后二人來到超市,田霜買了一袋大米、一桶菜籽油、還有一些學習用品,林就充當著苦工的角色,左提右扛地跟著步伐矯健的田霜在超市內(nèi)購物。林心中納悶,一個堂堂的縣長女兒,需要親自買這些物品嗎?有些不解,又不好多問,只能由著她蜻蜓點水似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拿起來又放下去。有人在林的背后拍了一下,林放下油桶轉(zhuǎn)身去看,原來是警長馬軍。
“馬警長好!”林在此時遇見熟人,有些難為情,臉就紅了起來。
“小林吶,呵呵,辛苦得很嘛!”馬軍看穿萬事的眼睛,有些犀利。
“沒有馬警長,幫個忙而已?!绷謱擂纹饋?。
“沒事沒事,年輕人嘛,替同事多跑跑腿,有好處,有好處!”馬軍笑道。
“馬警長叔叔,幫幫忙唄!”正在選商品的田霜回頭看到馬軍,嬉笑道。
“小田吶,馬叔叔就不湊這個熱鬧嘍!有好吃的給點就行?!瘪R軍開玩笑道。
“大米、菜籽油,吃不吃?”田霜笑道。
“哈哈,不跟你們開玩笑了,我?guī)е鴮O子呢,走了?!瘪R軍牽著自己剛學會走路的孫子,彎腰走了。
“怎么,一個馬警長就讓你緊張了?”田霜含笑問林。
“沒,突然碰到,他又那樣說話?!绷謸蠐项^。
“除非你心中有鬼。”田霜壞笑道。
“沒鬼,真沒鬼?!绷洲q解。
“沒鬼就好,那就有人唄!哈哈”田霜一探究竟似的。
“有,哦,沒有!”林有些慌亂。林指的“有”,是指遠,林指的“沒有”,是怕田霜誤解。
“不要緊張,姐姐知道你的心了。哈哈!”田霜還是開心的笑出聲音來。
事后林才知道,田霜買的這些生活、學習用品是去慰問自己幫助的困難戶。田霜自己聯(lián)系到一家生活非常艱難的山區(qū)農(nóng)戶,是一個單親家庭,丈夫死于車禍,剩下一個妻子獨自撫養(yǎng)著兩個孩子。田霜買這些東西都送給了他們。林知道此事后不免對田霜更加尊重,田霜的心底有著濃厚的善意,這份善意與生俱來,與自己的家庭背景仿佛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跟田霜相處的實習期間,警校的劉思思給林打過幾次電話,都是噓寒問暖,偶爾撒撒嬌,林都耐心回復。畢竟人家也沒有什么惡意,況且做為同學,禮貌一點是理所當然。
有一次,田霜問林在警校有沒有女朋友,林回答的干凈利落說沒有。回答后又想到遠,反而覺得自己有些違心??鞓返娜兆涌偸呛芏虝海劭磳嵙暰鸵Y(jié)束,林要返回警校繼續(xù)讀書。田霜也更加珍惜這即將告一段落的友誼,幾乎下班后跟林開始形影不離。一起吃飯、爬山、或者開著車子去看望那個困難戶,都有林的存在。林除過對田霜的感激,也增進不少尊重和友誼,二人開始變得默契,有時候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要說什么。
那天劉思思打電話給林,是個黃昏的午后。林跟田霜二人正坐在所里辦公樓前的臺階上聊天,電話鈴聲響起來,林拿出電話看是劉思思,也沒有回避田霜,就接起電話。劉思思在電話那頭撒起嬌來說:“我都盼望假期快點結(jié)束呢,就能見到你了呢!”
“快見到了,大家都在等待開學,不是你一個?!绷珠_導著說。田霜聽到此處,獨自站起身來離開,接著幾天對林都很冷漠,愛理不理。林一心想著自己跟遠的事,也沒有太在意。
林給遠的宿舍去過幾次電話,遠都按時接聽了,也告訴一些自己在大學的趣事。遠唯獨對二人的感情閉口不提,林也就回避著這個沉重的話題,想著先這樣交往著,或許時間可以愈合他們之間的隔閡。他們就像兩個朋友一樣的交談,像兩個朋友一樣互相說再見,道晚安,還像戀愛時一樣彼此鼓勵,只是分手后再沒有誰主動提出和好。
那天林喝了啤酒,有些微醉,打電話給遠,問了一句:“遠,你還愛我嗎?”
“愛。”遠說。
“那我們和好吧!”林說。
“不可能?!边h說。
“為什么?”林有些悲傷。
“除非你以后殘廢了,我會考慮照顧你的?!边h說。
“你知道這不可能,我的職業(yè),可能會犧牲,殘廢那是以后的事,誰又能說得準?!绷譄o奈。
“就是,誰又能說得準,向前看吧!”遠顯現(xiàn)出灑脫,反而開導著林。
“好,知道了……”林有些哽咽,匆忙掛掉電話。他不愿遠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這是自己最后一點僅剩的尊嚴。
吃早餐的時候,田霜問林:“我覺得,你是個有故事的人?!?p> “有什么故事呢?都是些不著邊際傷感的故事罷了?!绷钟行┑兔缘那榫w,讓自己說話沒了具體主觀標準。
“一個人沒必要活成這樣,人生其實很精彩,需要你一直看著未來?!碧锼畔虏途唠p臂環(huán)抱胸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當你吃過第一口蛋糕之后,你就會覺得第一口永遠是最好吃的那個味道。再沒有什么味道能代替這個味道?!绷终f。又覺得這句話好耳熟,似乎遠也說過同樣的話,提出過同樣的觀點:向前看。
“無論第一口再怎么好吃,可沒有未來的再次嘗試,怎么定義它是第一口呢?這是個邏輯順序問題?!碧锼f。
“有時候,感情不需要邏輯順序?!绷址瘩g。
“對,感情不需要邏輯順序,可離開邏輯順序,感情就沒有存在的具體標準,也沒有具體的時間起點了?!碧锼季S細密。
“你具體所指?”林問。
“例如,你有時候喜歡一個人,它需要建立在彼此可以接觸、可以交往、可以互知的基礎(chǔ)上,而不是憑借感知去構(gòu)筑自己應(yīng)該怎么樣?!碧锼f道。
“你是說我跟你嗎?”林說。
“對不起,你自己想多了!你這個人真有點自以為是呢!”田霜生氣了,說完站起身來,拿起自己的碗筷,頭也不回的走出食堂餐廳,獨留林坐在那里發(fā)愣。
林覺得自己真是太有點自以為是,沒必要去傷害一個對自己有著善意的人。林點燃一支香煙,坐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自己究竟怎么了?開始尖酸刻薄對待自己身邊的好人。人家好心好意來開導自己,自己就這樣用語言傷害對方。
林有些失落,又有些自責剛才的固執(zhí)??赡莻€心中的名字,始終纏繞在自己的心頭,就像是剪不斷的蛛絲一般,總在恰當?shù)臅r間突然現(xiàn)身,狠狠地嘞一下他陳舊的傷口。
田霜開始與他疏遠起來,所里見了面,也都微笑點頭打個招呼,沒有過多的言語。劉思思繼續(xù)在傍晚時分打來宣泄嬌氣的電話,等自己說舒服、說開心以后就掛掉電話,也不管林的心中想著什么。寧默一直沒有來電話,或許他已經(jīng)開始新的生活,正忙得不亦樂乎。
林開學的日子到了,給所長打了招呼,回家收拾簡單的行李。因為第二學期,沒有什么可帶,只背了一個藍色單肩旅行包,計劃著怎樣逃離這個有著太多回憶的小縣城。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曾經(jīng)跟遠碰觸過、經(jīng)歷過的事物:例如清水縣城高中的巷子,東山公園的雙塔寺,月子廟前的石階,城內(nèi)流不盡的柔水河,取之不盡的蓮花河水庫等等。它們都是林心底深處最美好的回憶,當結(jié)果事與愿違,這些回憶又都成了帶著鋼刃的利器,一次次劃開他的心臟。
他會在某個凌晨的街角想起她,他會在某個夜深人靜的角落想起她,他會在某個定格的瞬間想起她,她無處不在,而她,卻又處處不在。蘭州對于林,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他回到那里只為完成自己的學業(yè),出來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對于家庭經(jīng)濟不充裕的林,沒有什么比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更好的事情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相遇,那些匆匆的別離都是短暫的,逢場作戲,與人言笑,都是生命中的掠影,僅此而已。
誰能永生?唯獨記憶深處的那一抹純真的情感,在以后的很多日子與他的生命和諧共存,彼此互不打擾,偶爾一次侵襲,足可翻江倒海般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