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南宮崇德殿。
夜幕低垂,蒼穹上隱約有絲光亮,偌大的雒陽城仿偌一頭擇人而噬的巨獸般酣睡在黑暗之中。
蹇秀睡眼惺忪的揉搓下眼晴,由于東漢朝服穿戴沉重且繁瑣,他本人又是第一次穿戴,所以愣是耗費了半個時辰還沒結果,最后若不是蹇魏氏幫忙,恐怕到辰時也沒有結果。
由于蹇秀來的時間比較早,所以周遭除了零星的幾點火光外,幾乎沒有其他同僚。蹇秀對此倒樂在其中,他一個人拾階而上還能好好觀賞下恢宏壯闊的崇德殿。
偷偷將蹇魏氏塞給自己的飴糖放進嘴里,蹇秀久違進食的唇齒里總算有了滋味,只是可惜忘了用青鹽刷牙漱口,以至于蹇秀甚至能嗅到自己的口氣。
聽說狂士禰衡放浪形骸,整天飲灑行歡,從不沐浴清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頂著滿嘴爛槽牙去熏曹操的?蹇秀惡趣味的想了想,心里對曹操更加“仰慕”起來,畢竟逐臭之夫可不是誰都能當?shù)摹?p> 雒陽皇城分南宮和北宮,分別位于洛陽城南、北。中間距離為七里,用復道將兩宮連接起來。復道中,皇帝走中道,護從夾護左右,十步一衛(wèi)。
像蹇秀這種名不見經(jīng)傳的議郎,壓根兒就沒有和劉宏并排而走的機會,只能恭謹?shù)母诔兄T卿身后聞屁吃。
而僅次于劉宏的三公則像眾星捧月一樣被九卿簇擁著,后面按照品階佚祿依次排開,像入朝順序都是既定好的,分毫不跟有所差池。
本來蹇秀一個人形單影只走著,壓根就不用考慮次序的問題,只需要等殿外的小黃門取劍脫履后就能趨步進入殿內跪坐下去。
可偏偏他好巧不巧的回了回頭,視線正好對上了廊階下一張瘦削枯瘦的面孔上,對方衣冠飾帶華麗繁雜,三公專屬冠帶更是突襯形神清爽,雖然鬢已花白卻由內而外渙散出儒生特有的氣質。
蹇秀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出關于此人的記憶,當朝三老之一的司空袁逢,更是兼任雒陽執(zhí)金吾,手里掌握著大漢最精銳的羽林軍,實打實的重量級人物。
對于這個以寬厚篤實著稱的世家高老,蹇秀壓根不敢有所怠慢,雖說這老家伙最多能在蹦噠兩個月,可人家兒子爭氣呀,一個河北梟雄,一個仲家皇帝。
有這兩個珠玉在前,誰還生子當如孫仲謀???蹇秀直接素質三連:“生子當如老袁逢!生孫當如袁本初!生孫當如袁公路!”
停住自己動作,蹇秀謙遜的俯身拱手道:“晚輩蹇秀拜見司空大人,卑職翹首請司空先行!”
“無事,汝自行之,薰蕕豈能同器!”
袁逢聲音清淡,言行舉止中毫不掩飾對蹇秀的鄙夷輕視,甚至假裝沒有看到蹇秀弓腰行禮的動作。走過蹇秀身邊時不但沒有寒暄扶起的打算,更是皺起眉頭捂住鼻子。
長廊外候著的兩個小黃門見狀面面相覷,他們都是蹇碩的親信,自然明白蹇秀對他們而言的重要性。可袁逢威勢實在太甚,素日里連蹇碩都得笑臉相迎,更別提他們兩個普通宦官。
《孔子家語·致思》:“(顏回對曰)回聞薰蕕不同器而藏;堯桀不共國而治;以其異類也。”翻譯過來就是,我袁逢連屁都是香的。你蹇秀就是狗粑粑。
身體僵持在原地,蹇秀心里五味雜陳,他自然明白薰蕕豈不同器的意思,但他除了忍之外,別無二途。袁逢公開侮辱自己固然可氣,但身為議郎的蹇秀倘若再罵回去,絕對會成為眾矢之的。
“司空大人說笑了,古諺語君子海納百川,馭四時通古今,像晚生這種敝覆怎能與寶玉同行?!?p> 蹇秀適時起身,唇紅齒白的臉上繼續(xù)保持著謙遜的姿態(tài),不過特意壓低了聲音:“只是卑職光陰仍在,日后青云直上也未可知,反觀袁司空行之將朽,恐不久于人世!”
“好個豎子,口尖嘴滑,服虔當世大儒怎就教出如此子弟,簡直有辱斯文!”
袁逢自然聽出蹇秀嘲諷戲謔的意思,當場捶胸頓足,自己的身體他自己當然清楚,如果不是想發(fā)揮一下余熱,好幫袁紹袁術兩兄弟鋪平道路,他早就乞骸骨回鄉(xiāng)了。
蹇秀懶得搭理他,反正老家伙半截身子入土了,跟個死人斤斤計較純屬浪費時間。索性一直維持謙卑的姿態(tài)侍奉在袁逢身旁,不知道內情的旁觀者差點還以為兩人一幅上下和睦的關系。
見蹇秀不為所動,袁逢瞇起眼睛,目視自己的這個晚生良久,才咬牙切齒開口道:“閹黨子弟,何物等流!”
說完不等蹇秀開口,便氣沖沖拿著手中的玉制笏板踏進殿門,他身為朝中宿老自然擁有劍履上殿的特權,所以。直接忽略了門口侍奉的小黃門。
“不用勞煩你了,我自己脫就行?!?p> 目睹袁逢戲劇性的一幕,蹇秀心里倒是毫無波瀾,反而笑著拒絕小黃門給自己脫鞋的動作。只是順手將笏板遞給對方,然后自己蹲下來緩緩褪下絲履。
咋天從蹇碩那里得知今天朝議的內容后,蹇秀心里稍微有了一絲底氣,具體事情無非就是正式宣布西園校尉的名單,大家再順便發(fā)表一下對幽州叛亂,還有涼州韓遂傭兵自立的看法。
幾個老頭子打打嘴仗,噴噴口水,一場朝會就這么過去了。估計蹇秀和萬年公主的婚事也就順帶提一下嘴罷了,畢竟這純屬皇帝家事,最多宗正官登記造冊走個流程。
“我的萬年公主呀,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旺夫?為夫可怕死的緊!”
蹇秀以手遮眉,眺望皇宮內庭方向,視線透過干枯無葉的樹梢,隱約可見樓闕的覆瓦閃閃發(fā)亮,從青灰色高墻上,露出搖曳的鋒芒。
調節(jié)好身體的角度以及姿勢,蹇秀小跑進殿,心里一陣叫苦連天,這進殿的姿勢要求十分嚴格,賈生就曾在《新書·容經(jīng)》中提到,“趨容:趨以微磬之容,飄飄翼然。肩狀若,足如射箭”
不易察覺地嘆口氣,蹇秀滿腹憂慮踏進殿門,迎入眼簾的雕梁畫棟和寬敞大殿讓蹇秀這個土包子有些咂舌,無論是闕臺玉屏還是腳下鋪墊的毛氈都以黑紅色調為主。
按照鄒衍在稷下學宮的高談闊論,五行學說相生相克,秦承水德尚黑,漢初高祖劉邦根據(jù)五德始終說,定正朔為水德,后來幾經(jīng)周折,才被光武帝劉秀重新改為火德。
這就導致整個大漢的宮廷風格基調以黑紅為底色,與后世明清的金碧輝煌截然相反,不過蹇秀以自己的欣賞風格,黑紅色調能更加彰顯出底蘊渾厚。
“哈,蹇議郎果真芝蘭玉樹,方才與袁司空針鋒相對甚是精彩呀。”
蹇秀在庭堂末尾靠門的地方找準自己的位置,慢條斯理整理一下衣冠,剛準備閉目養(yǎng)神一番,旁邊猛然傳來道中氣十足的聲音。
幾乎是瞬間睜開眼睛,蹇秀循著聲音望去,發(fā)覺那留著長髯,矮小身材的人正和自己并排站著,笑瞇瞇的眼睛卻透露出智者洞察人心的光芒。
“曹操,曹孟德!”
聽到此話,看到對方的表情,蹇秀心里咯噔一聲,宛如被人當頭澆了盆般震驚,蹇秀差點忘記曹操這次是暫時以議郎的身份被征召入朝,因為西園校尉還沒有登記入冊,所以目前和他同為六百石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