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對于老師和學(xué)生都是悅耳的,紅梅踩著鈴聲走出課堂。
這一天的任務(wù)完成了,下班前她可以有三節(jié)自由時間,往北邊辦公室而去的腳步不由得輕松起來。
她剛一進正廳,就見同事們紛紛朝一個方向去。他們腳下生風(fēng),像集體漂移。
他們的方向是大廳西頭的總務(wù)處。
好幾個月門可羅雀的總務(wù)處門外熙熙攘攘,一條由人排成的長龍從屋里甩出來。尾巴還在往上貼人。
她要往東頭的辦公室去,禁不住納悶地回頭張望。
隊伍里有人看見了她,向她招手,眼睛和嘴一起使勁,示意她“過來”!
她更納悶了。
她還要繼續(xù)往東走,迎面正碰上學(xué)姐,學(xué)姐一把拽住她,她被來個大反轉(zhuǎn),學(xué)姐笑容滿面地說:“開支啦!”!
又有幾個人下課剛回來,也一臉發(fā)懵地往東走,學(xué)姐大聲喊他們:“開支啦”!
那幾個人立刻來個三百六十度,搶在她們前面跑向總務(wù)處。
人們奔走相告:“開支啦”!
連續(xù)壓薪三個月,老師們好像已經(jīng)忘了還會開支了。
突然開支了,好像鈔票從天而降,只要排隊人人有份似的。
還有什么比這更應(yīng)該激動的嗎?
久旱逢甘霖莫過如此。
紅梅和學(xué)姐續(xù)在隊尾,她們身后還有人續(xù)。
已經(jīng)有人往外走,低頭數(shù)著錢,臉上好像并不太開心。
有消息傳出來:
“才開一個月的”
“不是應(yīng)該三個月一起開嗎?”
“沒有!說是順延”
“這不知咋東挪西借湊一個月的呢”
大家頭頭是道的分析中很是體諒縣財政。
總務(wù)處的門在循序漸近,那個門像個大嘴,吞噬這隊伍,隊伍漸漸變短。
里面又帶出消息:
“采暖費來了”
“哈哈,那就是多了38塊錢”
這又令人振奮了一下。
她和學(xué)姐終于邁進了總務(wù)處的門檻,
總務(wù)處熱氣騰騰,歡聲笑語。一群人把會計圍圓了,只聽會計聲,不見會計影。
會計是個四十多歲的女老師,整日不茍言笑,紅梅能想象出會計此時正沉著臉一絲不茍地數(shù)錢。
大家在她面前從不挑剔她的態(tài)度,因為大家眼睛都在錢上。
她們好半天才湊到桌邊,只見桌上擺了好多錢!
果然會計垂著眼皮在記賬。輪到紅梅了,她茫然地翻著賬本,會計善意地諷刺她:“又往前翻?你小毛孩子在最后頭”。
可不是?她直接翻到賬本最后一頁,最后一個名字是她。
她就像金字塔的最底層,最年輕,錢最少。
她不禁羨慕地看了眼第一頁,會計秒懂了她的心思,又調(diào)侃她:“可別羨慕那篇上的人,老得都快死了”。
這引起一陣哄笑。
會計將一沓面值十塊的鈔票響亮地往桌上一放,對她說:“這是你的,回去查錢去吧”。
她紅著臉收起這沓錢,擠出人群,一路興沖沖地往組走,走在路上就開始數(shù),坐下來還在數(shù)。
她數(shù)了兩遍,和賬本上的數(shù)字一分不差:
95.5加上38等于133.5元。
學(xué)姐數(shù)完了,把錢往兜里一揣,邀請她:“明天是星期天,咱倆去市里買大衣去???”
她抬起頭,搖搖頭。低頭把錢分出兩份,一份一百塊,一份33.5塊。
她把錢分別揣進兩個褲子兜,她出去了。
出了校門,她直奔街里。自從借了小丹一百元錢,她沒事從來不到街里晃。怕小丹看見她,心里會嘀咕:“借錢不還滿世界地溜達啥”?她相信小丹不會這樣想,但她自己會這樣想!
這次,她是去還小丹錢的,所以腳步理直氣壯。
下午這個時間點,丹丹發(fā)屋顧客不多,她到達時,里面只有小丹一個人。
這太好了。
她一進門就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同時攥著一百塊錢,她拿過小丹的手,把那一百塊錢往她手里一拍,誠摯地說:“小丹,謝謝你!我們來工資了”。
小丹接過了錢,也沒數(shù),往褲兜里一揣,笑著說:“你著啥急?我不急著用”,緊接著說:“以后再用吱聲”。
她笑著說:“我哪天和你開發(fā)屋得了,我們掙那幾個錢,真要喝西北風(fēng)了,就這樣還不準時”。
小丹:“看你說的,能用掙錢多少衡量嗎?社會地位不一樣。不過話說回來,老師工資太低了,男老師根本不能養(yǎng)家”。
聽到這一句。
紅梅心里一動。
小丹又笑了,說:“糧庫那幾個小子背后研究你呢”。
紅梅不解,小丹:那幾個家伙商量說:“一起追你,看誰能追到手,那幫玩意兒可能起哄了,這事也能起哄”。
紅梅一笑置之,心里說:“什么玩意兒?能滾多遠滾多遠吧!”
她從小丹那里往回來,路過供銷社生產(chǎn)資料門市的時候,腳步突然停下來,她像釘在那門口似的,猶豫一陣后她說服自己“就是進去看看”。
她走進那間散發(fā)著鐵器味道的門市部,一眼看見屋地正中那幾輛女款自行車。
她忐忑地掃了一眼,它們好像都還在。
走近了,一眼看見那輛紫色的果然還在。
她不禁暗暗松口氣,雖然她眼下買不起,但它只要還在那里,她就可以留著希望。
她摸了摸它的車座,它的大梁,它的車把,一切都沒變,只是灰塵更厚了些。
她呆呆地注視著,想象著每天騎著它上下班,那么,再寂寞的路也會因它而快樂。
她瞥了眼那個中年售貨員,怕她又要過來催:
“這才幾個錢?推著就走唄?看來看去的!”
她討厭那家伙的傲慢嘴臉,就好像她不差錢似的,整天蹲在這怪味彌漫的門市,難怪陰陽怪氣。
她趁售貨員還在坐著就“告別”了“她的”紫色自行車,心不在焉地往學(xué)校走,惆悵難遣。
她從小到大,內(nèi)心一直孤苦無依,驚恐無助,她渴望有個人可以依賴。
就像《飄》里的瑞德,無所不能,遇到困難時,只要哭一場,他就會降臨,安慰她:“我在,別怕”。
到目前為止,她找到了嗎?
布萊克是她的瑞德嗎?有時好像是!可是,當(dāng)她因為師專學(xué)費一籌莫展時,她從未想過向他求助。
還不是她自己想辦法找小丹借的嗎?
而他,好像也不清楚她多么缺錢。
他們從來沒談過錢!好像都在回避談錢。
那天下班回到家時,父親也一臉興奮,他開門見山地問:“三閨女啊,你開多少錢啊?”
她心里說:“這消息比飛毛腿還快”。
父親肯定也開支了,而且他屬于金字塔尖的人。
可是他開的不少,錢都哪里去了?
想到這里她氣不打一處來,她垂著眼簾說:“我還債一百塊。還剩三十多,不知哪天就會用到”。
她的意思很明顯,你一分不給我留嗎?
父親的臉逐漸變得冷清清的。他沒再窮追猛打。
可能也沒打算窮追猛打。他只是希望她能哄著他說:“爸,我還完債就剩三十多了,我暫時留著,哪天你用到我再給你”。
但他的這個倔強的閨女總是不會討人稀罕。
從前她就這樣,那時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責(zé)罵,他要教訓(xùn)她學(xué)乖。
可是這么多年,她不但沒學(xué)乖,而且記恨他。
現(xiàn)在他收斂很多。
今天閨女的態(tài)度令他如噎在喉,他的臉色不免越來越難看。
她根本不搭理他什么臉色,該干嘛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