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暑假,布萊克也函授畢業(yè)了。
他沒有像每年那樣幫表哥出攤,也沒回母親家,而是專職在沙塘子小家陪唐老鴨。
唐老鴨懷了他們的結(jié)晶。
她終于知道什么叫母憑子貴,她的妊娠反應是不小,但她三分真病七分造勢,把個布萊克指使得暈頭轉(zhuǎn)向。
她放棄了唯一家務---刷碗,但是打麻將沒放棄,更理直氣壯了,她說:“打起麻將我就忘了難受”。
她經(jīng)常酣戰(zhàn)到半夜三更,在約定時間他去接她。
她們的據(jù)點總是那幾處,他輕車熟路找上門,站在外面等。
左鄰右舍,乃至整個鐵北都已進入夢鄉(xiāng),但他面前的那扇窗里,寧靜的光暈下,四顆腦袋湊在一處,算計著,算計著牌,算計著錢,經(jīng)常為了幾毛錢爭執(zhí)不休,面紅耳赤,但沒臉的是,吵完還合作。
終于散局了,往家走的路上,唐老鴨拖傍著他的一側(cè)胳膊,踩著平行線,她贏了,喋喋不休;輸了,怨聲載道。
她如此憤憤然:“看她人模狗樣?那才茍且呢,輸不起總欠,幾把后就忘,不知真忘假忘,提醒就瞪眼,什么玩意兒”。
她如此非議她多年的麻友,然后試探著:“再不,你讓我在家玩吧,那樣來咱家的都是我看著順眼的人”。
見他沒反應,她知道此路不通。
他寧愿出來等她,接她,也捍衛(wèi)他的領土。
唐老鴨出去玩麻將期間,也正是他的自由時光,他聽聽歌,看看書,練幾頁毛筆字,甚至愣愣神兒,這樣的獨處他絕不允許麻將聲干擾。
一天早飯剛過,唐老鴨“上崗”去了,他終于得閑,就站在窗前吹吹風,他聽見院門口有響動,隔著黃瓜架遮蔽的空隙見一個陌生人忽隱忽現(xiàn)地向他走來,他往前迎了幾步。
兩個人同時清楚地看見了對方。
來人三十歲出頭,中等身材,剛要發(fā)福,他相貌平常,但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質(zhì)。
他穿一件藏藍色優(yōu)質(zhì)T恤,扎在皮帶里,一條米色休閑褲隨意和諧。
他自來熟,朝布萊克笑笑:“聽說你書法了得,我來欣賞欣賞,行嗎”?
布萊克有點回不過神來,來人卻往屋里走了,直接往西屋走,剛邁進一只腳,迎面墻上的兩幅字赫然在目。
他好半天才把后面的腳跟進去,站在門檻里,倒背著手遠觀這兩幅字。
兩幅字簡單裝表在淡藍色鑲邊的軸里。
內(nèi)容是:
海內(nèi)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
一幅一句話,正好是一對。
用黑色墨斗一氣呵成。
布萊克看著來人背影猜測著,難道他是佟姐提的那個人?
來人看過了字開始看人,他打量了一遍布萊克,眼里露出贊賞:“字如其人,人如其字”。
說完這句他自我介紹說:“我姐家就在你家東邊,她和我說新搬來的鄰居,也就是老唐愛人的書法特棒,我趁便過來看看,我姐介紹你也是老師,咱們還是同道,所有鋪墊都不用,咱們直接聊,哈哈”。
果然是佟姐堂弟,那就是沙塘子三中佟主任,也是位書法愛好者,這個佟姐說過。
雖然初次見面,布萊克很放松,同行和同道不一樣的,唐老鴨還是同行呢,那是個什么東西?
只有志趣相同的人才叫同道。
他們一見如故。
布萊克說:“那天佟姐偶然過來看見了我的字,給的評價太高了,你也看到了,就是照葫蘆畫瓢而已,真正的風骨精髓那還差太遠”。
佟主任問他:“你練楷書時候多嗎?”
布萊克:“練楷書是比較多,那四大家的字都摹過”。
佟主任說:“哪天你到我家看看,挑挑毛病”。
布萊克趕緊說:“不敢!切磋吧”。
佟主任看了一遍屋里陳設,他似乎在尋找什么,布萊克不覺也跟著找了一遍,佟主任說:“我好容易來了,看完了字就走實在沒意思,你有棋嗎”?
布萊克說:“真巧了,我前幾天帶回來了,在那個屋,我取去”。
他很快取回來棋盒,打開一翻就是一象棋棋盤,佟主任也不客氣,也不脫鞋,盤腿往炕上一坐,布萊克盤腿坐在他對面,兩人對弈。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布萊克覺得今天是他來沙塘子這么久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他狠狠過了把下棋癮。
中午飯點到了,布萊克誠心留他吃飯,說:“你還沒見識到我的廚藝,菜園里有啥咱做啥,簡單吃點,下午接著戰(zhàn)怎么樣”?
主任佟說:“別價!來日方長,來去自由,我家離這不遠,隨時能來,哪天你也熟悉一下我家門”。
說完瀟灑而去。
第二天他果然又來了,站在門口說:“拿上棋盤到我家去”。
就像小朋友約玩似的,布萊克端著棋盤樂顛顛地和他去了。
他家果然不遠,也果然家徒四壁,布萊克想起佟姐和他說過:“我弟弟也是老師,他家也不置辦家具,這就是你們老師的風格吧!”
屋里很干凈,但很凌亂,最多的東西就是書籍,到處都是書,小女孩是幼兒園的年齡,她坐在扔滿炕的玩具里,投入地玩著。
有書沒書架,也是老師家風格。
佟主任說:“孩子媽也是沙塘三中老師,我們是大學同學,她今天出去了,我當一天保姆,在家看孩子,就讓你來陪我,怎么樣,你廚藝不是好嗎?不管輸贏給我們爺倆做頓飯”?
布萊克笑了說:“沒問題,一看你就是吃飯糊弄的”。
棋盤一支,棋子一擺,兩個人對弈起來,好半天才會想起瞅一眼小女孩。
接下來的日子,他倆互相竄門,大有相見恨晚的樣子。
快開學了,自然而然地聊到今后的工作。
佟主任說:“你不可能那么通一輩子,天天往返36里地!調(diào)過來吧,調(diào)沙塘子三中來。
附近現(xiàn)擺個學校不來,何必跑那么遠?”
布萊克面露難色,說:“你們學校缺人嗎”?
佟主任:“缺人?嗨,多的沒地方擱。
沙塘子三中地處鐵路沿線,交通便利,還有食堂宿舍,畢業(yè)生們擠破頭往這來”。
布萊克心涼了,心說:“那還鼓勵我調(diào)”?
佟主任夾起一枚棋子“啪”一將,抬眼對布萊克一笑,痛快地說:“為了讓你常陪我下棋,我調(diào)你過來”。
布萊克看了看他的眼神,不像開玩笑,而他作為主任也有這個實力。
他提起一枚棋子把佟主任一堵,說:“那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這就叫知己吧!
開學在即,布萊克回臥龍分校拾掇東西來,也是悄悄辭行來了。
分校老校長沒難為他,放行了,老校長說:“人往高處走,咱們學校太小,年輕人,走就走吧”。
但他遺憾地說:“還想讓你接我班,把分校辦下去呢。分校師生都是附近幾個村的,到主校上學遠,父老鄉(xiāng)親已經(jīng)習慣了它的存在,但畢業(yè)生不愿意來,這不你也走了”!
他沿著那條小路向分校走去,最后一次走去。
那個坐落在一片農(nóng)田里的小小校園,此刻沐浴著黃昏的逆光,那么安靜。
他走進熟悉的校門,小小校園留下他初中讀書的身影,還有工作后的足跡。
靠南墻的籃球場他曾度過多少美好時光??!
他走向校舍東頭那間教室,趴在窗上往里看,墻上那些字幅都是他寫的,貼的,勉勵同學們惜時努力。
孩子們這學期又升了一個年級,當他們齊聚在這里時發(fā)現(xiàn)老師當了逃兵。
對不起,孩子們。
他離開班級朝辦公室走去,打開門,辦公室沉浸在一片黯然里,他看見了自己的辦公桌,他坐了五年。
這個數(shù)字把他嚇了一跳,他畢業(yè)這么久了!
他走近那張桌子,拉開抽屜,開始一件件往外拿東西,三個抽屜很快搬空都裝進了紙箱。
他抱著紙箱再一次環(huán)顧了一遍這間辦公室,明天,同事們來了就會發(fā)現(xiàn)他走了,不辭而別。
他放下紙箱,在紙箱里摸出一支筆,又打開一個空白日記本,翻到首頁,想了想,用大楷寫到:
“海內(nèi)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
揮手在歧路,
只怕共沾巾”。
他把原詩句做了下改動。他把筆記本打開著,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同事們會看到的,也會明白他的意思:親愛的朋友們,我不敢當面告別,是怕止不住淚水,我們雖然不在一起共事了,但你們永遠在我身邊,我隨時聽從召喚。
他又一次抱起紙箱退出辦公室,朝校門走去。
工友大爺坐在小屋子里打招呼說:“明天就開學了,林老師”。
他站下來對大爺說:“是的,大爺,明天開學了”。
夕陽已經(jīng)不見,天邊只剩一線紅光,他走到村東口時,回頭最后看了眼他的分校,在一片農(nóng)田環(huán)繞中的校園孤寂靜默。
至此,他也走了,離開臥龍,到沙塘子三中工作,他和章紅梅都離開了家鄉(xiāng),一個南一個北,開始各自人生路。